一天后崔晓园下了早班,被手机指引着,来到了五环外北郊一处别墅区里。门卫反复核实登记后,崔晓园开进了小区,按号找房,终于停在了一栋独立的三层红砖洋楼的车道上。
"靠!还嫌我远,"崔晓园打量着房子:"老娘花了两个半小时才到!"
按了铃,开门的是一位中年妇女。
"崔小姐。"中年妇女含笑打招呼:"请进。小鸿说了下午有人来找他。"
崔晓园站在明亮宽敞的客厅里,吸了一口气。
客厅异常宽大,拱型过门连着一个半月型餐厅。整个一层布置的是中西合璧的款式。左侧一圈桃花心木绿丝绒沙发。沙发前面和两侧是一套镶金边的白色茶几,洛可可风格装饰的茶几四面围着螺旋形细致的曲线。客厅的中间,被那堂绿绒沙发环绕着的,是一个大理石精雕而成的壁炉,四框上装饰的花纹异常精致繁杂。壁炉上摆了一个小瓷人,和几个像框。崔晓园饶有兴趣的向那像框走去。
照片都不大。第一张是全家福。意气风发的先生,身旁是美丽丰满的太太,太太臂里抱着个小婴儿,看上去也就三个月大。他们中间,是只有十岁的小李鸿,沐浴在强烈的日光下,笑的没心没肺。照片似乎拍摄在一艘船上,三个人脸上都是舒心快意的微笑,背景是一片蓝色的水,隔水相望远处高楼临立的曼哈顿岛上,鹤立鸡群的是尚未倒掉的世贸双塔。
旁边一张只有两个人。已是青少年的李鸿,剑眉星眸英姿勃发,张着大嘴异常罕见的畅笑着。他的肩膀上坐着一个胖墩墩的小女孩,岔开两只小胖腿坐在李鸿的脖子上,昂着小脸傲然睥睨天下,只可惜手中握的不是权杖而是根冰棍,背景是天坛。崔晓园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儿,脸上不由露出恬然的笑。
转过身继续打量客厅,发现客厅右侧却是一堂紫檀硬木桌椅,两把束腰带托泥圈椅,线条优雅简洁。靠墙角一架黄花梨的三足香几,几上一只青天细瓷胆瓶,瓶里冒着一大蓬黄嫩卷曲边的龙须菊。崔晓园绕过嵌纹石桌面的八仙桌,来到一个四面玻璃的瓷器展示柜前。
柜里层层叠叠摆放着一套Royal Doulton骨瓷,蓝紫色的玫瑰衬在冰凉白瓷上,发着幽蓝的光。
崔晓园看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她回过身,李鸿一身健身房打扮,从地下室里钻了上来。
"这套月光玫瑰是英国产的么?"崔晓园随口问。
"不知道。我妈收集的。"李鸿用下巴一指沙发:"坐吧。"
中年妇女笑盈盈问她喝什么茶,李鸿转头对她道:"麻烦您泡壶金骏眉,"又转头对崔晓园说:"你先坐吧,我上去冲个澡。"
等他下来,一套瓷砂壶盏已摆了上来,李鸿提起扁壶茶叶洗,把泡好的茶汤倒入茶盅。崔晓园意识有些怔忡,呆呆看着他悠闲地分杯,惶然间不知自己身置何处。
"晚上在我这吃么?我叫阿姨给你做几个菜?"李鸿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里。
"喔不用了,谢谢。我想早点回去。您这儿可真够远的。"
崔晓园品着茶,眼睛环视四周,笑道:"这应该不是出自你的手吧。"
"都是我妈弄的。"
崔晓园点点头:"我还从来不知道中西能这样合璧。很费了一翻心思吧。"
李鸿哼笑了一声:"反正她精力异常的充沛。闲着也是闲着,不折腾家具装饰,就来折腾我。还是折腾家具的好。"
"我一会儿...会见到你家人么?"崔晓园有些局促的问。
"不会。一个都不在。我父母不住这里,我妹现在在波士顿。"
李鸿啜饮一口茶,慵懒地把整个身子绻在单人沙发里,歪靠着软垫斜眼打量崔晓园,笑道:"和我说说你自己。"
"怎么搞的象相亲?"崔晓园皱了皱眉。
"嗯。上次不算,这次再来。"李鸿眨着眼逗她。
崔晓园脸微微一红,低头不看他,做出一个小品里相亲时女孩子的扭捏样子:"我叫崔晓园,女,二十四零两个月,至今未婚。"一抬头,闪着晶莹双眼,真诚说道:"你不信,我可以给你看户口本身份证。"
李鸿先是畅笑,然后转为低头讪笑,最后变成平静的微笑:"不必了。你知道骗我是什么下场。"
"我爸是北大的教授,这你已经知道了。我妈是搞文物鉴定的。他们是大学同学,考古系的。我是独生女,必须的。"
李鸿温和看着她:"你有什么兴趣爱好?平常都喜欢做些什么?对了你喜欢弹琵琶,"他微笑着赞道:"很高雅。"
"高雅?嘿嘿,您真抬举我,"崔晓园饮牛一样喝干了手中的茶:"如今京城流行四大俗。四样中我占了三样,高雅?哼,俗之又俗的大俗人。这年头,总有那么一句闲话,能让你自惭形秽。"
"哪三样?"李鸿追问。
"学昆曲,练瑜伽,弹古琴。"崔晓园自嘲笑着:"刚才阿姨问我喝什么茶的时候,幸亏没说是普洱,否则就全了。"
崔晓园说完,抬起头对着李鸿笑。
"就这些了?"
"嗯。其他的...还要介绍什么?"崔晓园回想着以前相亲场面:"工作?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听起来你家里条件很好啊,怎么想起当护士了,这么辛苦。"
"你家里条件更好啊,怎么想起当医生了?"崔晓园调皮地反问。
李鸿看她的眼神加了几分冷峻,崔晓园在他的注视下竟然有些慌,似乎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开始隐约感觉到对面男人传来的一阵阵的强势气息。这男人还什么都没做,就已经让她感到自己似乎矮半截了。她叹口气,懦懦开了口:"没什么好干的呀。我从小喜欢古典文学,可是爸妈不让我上中文系,他们说没前途。我自己又没主意,只好学理科。理科里我数学和物理都不好,化学很勉强。掰手指算下来,也就是和生物有关这一条路了。当时还恨过他们,尤其是刚上大学,背不下来那些东西,又没兴趣,学的好辛苦。不过这几年,看看我那些舞文弄墨的朋友,现在都急着转行呢,就觉得听父母的话还是听对了。我有同学在纸媒工作,就最近这一年,连我这个外行的都强烈感受到了他们正在加速衰败。再过十年整个行业可能都会消失了。现在谁还看纸印的东西呢。我那些学文科的同学在其它行业的,也都差不多,除了公务员,大部分是暮气沉沉日薄西山,年薪与日俱减。我妈当初劝我的时候就说了,时代变的这么快,你不知道今天干的明天是不是就被淘汰了。可是不管怎么变,人终归是要生病的,医生护士永远都是需要的。而且我在医院工作,他们以后看病方便。哎,"崔晓园失神,望着几案上的茶具:"既然需要一个工作来证明自己不是废物寄生虫,那就只好这样了,啃老加月光。现在这世道,不管你干什么,都没法依靠自己的能力上升了,白手起家早就是神话。没工作的时候就知道,我这辈子恐怕都没法摆脱啃老的命,不过,第一次发工资的时候还是着实吓了一跳。取款机上密码一输,华丽丽的一千八百块!"
"我也是。"李鸿悠闲握着茶盏,神情淡然:"念了这么多年的书,第一次的工资卡展示给我妈看,我妈噌地一下就跳起来,二话不说就带我妹回美国了。"李鸿苦涩笑着:"这回轮到我妹深更半夜的打电话了。那时候我每天夜里几乎都接到她打给我的电话,边哭边抱怨,每次都要安慰她好久。然后就是我妈,天天在我耳边唠叨,考U吧,考U吧,到这儿来当医生。我有一天真急了,对她吼说你要再唠叨,我就去援非,可算是闭嘴了。"
李鸿换了个倚靠姿势,带着小孩向大人撒娇一样的神情,不满翘起嘴唇:"有时候我真不明白,这些家长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