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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兵变)

(2015-06-24 14:03:40) 下一个

阁门一开一合,阁内仍是怒容满面的李隆基,阴冷可怖的看着我。我与他对望片刻,垂下双眉低下头,向凳子俯面下去,将泪迹已干的脸颊紧紧贴在上面。我知道,如此驯服温顺的姿势看在他眼里,却是明显的疏远与抗拒。耳边听到他愤懑不甘的一声叹:"打吧。我便是打死你,也不要再看你这种眼神。"

又一板挥在我臀上,油锅煎浇般的疼痛迅速在我意识中散开。我死咬住的下唇瞬间破裂,几滴鲜血迸落在我手背上,殷红点点如地上那已枯干的梅花。我大口喘息着,今日方知什么是痛不欲生,求死不能。这难处不仅在于皮肉之苦,更在这无尽无休的屈辱,羞耻和愤恨中。我闭目向自己心中望去,那里是一片秋日清晨的晦暝,那里有轻轻寒雾,有潺潺流水,有苍苍蒹葭,有滟滟清泉,有山中杜若。我为自己看到心中美妙的梦幻景象而感动。当死亡缓缓张开双翼,隐约现身向我袭来时,我心中涌动的竟然不是恐惧,而是期待,对红尘乱世匆匆走过的无悔和无憾。

身上挨了三四板子后,疼痛由烫转为麻木,唇上不断涌出的血珠淌入喉中,咸涩不堪。耳边夹着风声的责打似乎暂时停了,李隆基沙哑的声音从云雾中穿来,遥远而苍茫:"别再拧了,你... 不怕死么?"

我张开双唇,听到自己变了形的嗓音从喉中发出,气若游丝却清晰无比:"死有何惧,活着...已经在地狱里。我真的不想活了,这样活着...我真的活够了。死了,我就解脱了,我就回去了。"

我看不见他的样子,只听到他长长一声叹息。那两个内侍不知何时悄悄的离去,我意识缥缈,视线模糊,已分不清眼前景象是真是假,只觉心中涌出一阵从未有过的酸涩悲凉。我慢慢挣开眼睛,看见他的脸,不甚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感觉他在抚摸我的头发,听到他深深的怅叹:"我还从未尝过如此挫败的滋味。"

他小心翼翼扶我离开长登,我全身无半点力气,酥软倒在他怀里,只想就此永远睡去,脸颊贴在他起伏不止的胸膛上,听到他沉闷郁结的声音在胸中回荡:"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女人。竟然是这样的结果。打也打了,哄也哄了,却得不到你一句真心的话。"他抚住我面颊,低头仔细看着我,唇边渐渐凝出一个冷冷的讪笑:"我与你结识已有六年。六年里你与我说过无数的话。我想知道,可有一句是真的。"

院中早已落光树叶的梧桐孤独瑟缩在金井旁,阁内珠帘半卷,寒夜来霜。地上的熏笼依稀飘散着檀木清香,我枕在他怀里,侧卧地上,听不知何处传来的清漏水滴声,幽雅绵长。铜壶漏滴,已是二更将尽。我与他谁都不再说话,无尽的忧怨伤感,都溶入这缥缈长夜带来的宁静里。

不知过了多久,门猛地被推开,神色异常的王妃快步踏入阁内,打破了阁中流转的寂静忧伤:"三郎!大哥不在,妾已命人将宅门紧闭,诸王并娘子们均不可外出!"她呼吸虽急促,神色却异常镇定,沉声面对我们道:"太子反了。"

李隆基似乎没有反应,片刻才疑惑问道:"谁?谁造反了?"

"太子!太子李重俊!起兵了!"

李隆基猛的惊起,面色焦急道:"我去看看..."

王妃低喝一声:"不可以!五王宅内的人,现在谁都不许出这个门!以防被人挟持。"

李隆基突然晃动的身子带动了我,顷刻间强烈剧痛布满全身,下意识低声痛叫了出来。王妃听到我痛苦呻吟,惊讶万分蹲下身来抱住我,仔细看了看我的身体,抬头对李隆基道:"崔娘子是三郎正式册封的妾媵,无凭无据你怎可如此伤她?若传出去还道是妾多么失德。"

李隆基垂下眼帘掩盖住一瞬间的愧色,皱眉道:"她在宫中消失了这么久,她与谁结交做了什么事,难道我连问都不可以问么?"

王妃紧紧盯他片刻,低声道:"阿沅失踪,紧接着太子造反!而你又连夜赶回!妾看不出这之间有什么关系,可是妾深知一件要紧事:三郎这几日万不可再露面,以防他人将你与太子联系在一起。若有人发觉你今晚归来,就说是你的爱妾突发疾病,妾连夜把你叫回来的!这几日你哪里也不要去,留在宅中好生照看崔娘子。"

她临危不惧从容不迫,处处体现着祖辈历经沙场的大将风度。李隆基在她镇定自若的指挥前,竟怔怔然找不出反对的理由。浑身无一处不在的剧烈疼痛连同内心的绝望令我再此泪如泉涌,失声痛哭。王妃见状,抱紧我身体,轻声道:"身上不好过是么?哭出来吧。"

她不知道我因何悲伤。李重俊终是不会等我的。他早就知道,我做不出谋杀这等事。他微笑着提出那样的条件,不过是在摆脱我可笑的纠缠。无论我怎样努力,我都改变不了他破釜沉舟的决心。我是如此的渺小无力,原来我什么都改变不了。

窗外风声鹤呖,狼烟四起,人声呐喊,火光冲天。长天青墨中,隐隐显现的是雁门关的虬龙黑影。突然蹿起的滔天大火将黛青的天空染成一片凄美的血红。风助火势,浓烟滚滚,点点火龙在风雪中飞上天空,随后飞旋零落,虚弱无力的四下飘荡,凄艳如暮春的落樱。

宅中总管匆匆走入阁中,焦急报告刚打探来的消息:"太子殿下与左羽林大将军李多祚、将军李思冲、李承况、独孤祎之、沙吒忠义等,矫制发羽林千骑兵三百余人,杀武三思、崇训于其第,并亲党,家属十余人。又放火烧毁武三思的宅第。太子殿下现在正与李多祚引兵自肃章门斩关,直入大内。"

李隆基闻言失声叫道:"胡涂!他怎么能这样做呢!他怎么连主次都搞不清呢!擒贼先擒王啊,这都不知道!"他悲愤望天长啸道:"太子命休矣!"

王妃长叹一声道:"太子仁孝,只想替宅家除去身边的奸佞小人,并不想夺皇帝位的。他哪里忍心伤到宅家?"

李隆基恨恨道:"不忍心就不要去造反!造反了就不要再心软!成大事者,首要一条就是忍绝!受别人受不了的气,忍人所不能,关键一刻还要比别人都心狠!起兵就已经意味着父子只能有一个活着了,他却在这时候顾及父子亲情,这不是送死么?"

王妃低头焦急看着我,叹息道:"真是糟糕透顶!阿沅伤成这样,偏巧太子造反!外面兵慌马乱的,如何请太医?"

我忍住痛,动了动全身的筋骨,稍微松口气,对她笑道:"妾无大碍,烦请娘子察看一下妾的身子,若有破皮,可煎九里香鲜根入酒水捣敷,若只是肿涨,就用我们染指甲的杜鹃花,嫩叶捣烂加乳敷于伤处就好了。"

李隆基面上愧色更深,红着脸走过来,边轻轻褪去我中衣,边勉强笑道:"让我看看..."

我的脸一下红到耳根,猛伸手止住他,将面颊埋入王妃怀里。王妃叹口气,对李隆基道:"三郎请先回避吧!"

长夜将尽,我全身发起了高烧。意识渐渐涣散,视线模糊中,看到王妃吩咐下人煎药,婢女来回穿梭忙碌,东方霞光初现,几声传闻断断续续飘入我耳中,时而是太子叩阁索要上官昭容,时而是皇帝带领皇后,安乐公主和上官登玄武门楼以避兵锋,时而又是太子兵败逃至终南山,被左右侍从所杀,李多祚等人被斩于玄武门下。东方旭日高起,长安城百口钟声衬托万丈金光照耀着大地,皇帝迎来了儿子李重俊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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