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处熟悉院落,曲折游廊翠竹遮映。我微微惊住。原来这是上月我在邵王跟前当差时的住处。邵王居正院,我们居偏阁。当时空无匾额的檐下已有了一块正匾,上书薛曜手迹"翔龙院"。
我牵动唇角,露出清苦微笑,摇摇晃晃延着階下石子漫成的甬路来到我们曾月下私语的后院。郁色葱葱中,似有一人背向正院仰面望月,修长身影映在石子路上,更显孤廖。
待我认清那人,猛吃一惊转身就跑。却听他沉声喝道:"站住!越发没规矩了。"
我慢吞吞转身,脸上堆满怯色,给了他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
李重润手摇折扇,缓步来到我面前,在庭中石墩上坐了,淡淡斥道:"果然人走茶凉。刚一走就不认旧主,婉侍原来势力眼的很。"
我懦嗫小声道:"奴婢...臣,害怕..."
他哧声一笑:"语无轮次的,就怕成这样?我又不是老虎,你怕什么?"
"怕挨打!"我急急吐出大实话。
他微微笑道:"亏你还记的!"他腕上一抖收起扇面,眯眼斜看着我,面上一哂:"婉侍这等人才,孤可舍不得打。"
我无心与他玩笑,头也不抬冷冷驳道:"郡主尊贵无比,娇娇弱弱的...大王连亲妹子都打,臣有自知之明,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大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我与他胡侃着,双目四下乱看。
他作色吓我道:"大胆,敢说孤王无道!我怎么无道了?"
我知逃脱不掉,索性抬头凝眉瞪眼,直视他道:"大王平素对郡主疏于管教,致使郡主骄恣放荡,已是失了手足友悌之道;出了事后不耐心教导,一日三省,反粗暴虐待大加捶楚,连臣都看不过去。"
他一挑双眉怒诘道:"那晚就在这个庭院里,不是你说的么?要我不要对裹儿太过骄纵,还有什么宠而不骄,骄而不降的一大堆劝谏。现在我按你的谏言做了,你反又指责我暴虐!果然越来越象那群老头了,怎么说都有理!"
"我没让你这样管教她啊!"我瞪眼道:"动用暴力迫人低头求恕,恐怕大王管教不出贤良淑女,反培养出奴性呢。"
说完心中一声叹气。他所处的时代,很难理解这之间的关系吧。
然而出乎我的意料,他听后沉思片刻,怅然笑道:"是的。婉侍说的很对。我很清楚那是怎样一个过程。彼时气极,未及多想。是寡人之过也。我的确过于简单粗暴了。"
我缓缓劝道:"郡主及笄之年,青春萌动也属正常,那崔湜一向品行不端,此事怨不得郡主。"
他脸上笑意渐渐散去,沉吟片刻后淡淡看我道:"你以为我打她就为这个?"
他目中萧色暗淡,望着月下庭园随风瑟瑟起舞的枫树上几点昏乱飞鸦,斜起唇淡淡说道:"我李唐一族起于陇西兴于关中,自先祖起历代均与北方鲜卑女子通婚。我们身上流的,其实没有多少汉人血液。我们秉承的习俗文化亦与汉人儒士固守的不符。我们对妇人本就没有多少贞洁要求。裹儿做下这等事,原也怪不得她。李家的女儿大多不安分,是故你们山东望族不屑与我李家联姻。"
他低头苦笑了一下继续说道:"北朝女子个性奔放不羁,不受约束。她们希望同男子一样,抛头露面参与政事。北朝的男子对此亦不加干涉,有些时候,他们甚至默许女子干预朝政,用以钳制那些他们不能信任的外臣。就象...大帝,我的阿翁。"
他涩然淡笑的神情流露着无奈的清苦之意:"比起殿堂上那群峨冠博带极为恭敬却心怀叵测的生意人,他更信任自家人。他需要阿婆的铁腕和智慧,好帮他摆脱权臣的威胁和皇权旁落的恐怖。可他没想到的是,他给她开了这扇门,却再无力驾驭她的雄心和方向。"
我心中掠过一丝惆怅。彼时二十六岁的高宗李治,登基已四载,亦受制于权相四载。郁结苦闷间,一双眼睛怨恨盯着足下那几位顾命老臣,旁若无人地在本应该他来发布的诏书上签着字。那时的他,一心希望借助枕边女子的纤纤素手,去摧毁那股威胁到他皇权的势力。他做梦也想不到的是,身边这个人如其名的妩媚女子,才是他最可怕的敌人,是他大唐的终结者,是李家几辈人的恶梦。
这些感想不便说出口,我低下头,半劝说半反驳道:"即便如此,先帝对宅家的信任也从未消失过。从他遗诏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处理,便能看出,他们远不只是夫妻,更是志同道合的联盟。此所以陛下得以步步为营,最终能够游刃有余地驾驭文武百官,全面掌握政权。"
"此所以他人不可效仿之!"他紧盯我的双目晶莹剔透,熠熠生辉:"陛下准备了多少年?自永徽六年阿翁患上风疾开始,到天授元年阿婆改唐为周,三十五年!陛下花了三十五年的光阴编织这张网,直到她确定这张网早已是环环相扣坚不可摧,足以经受的住各方势力的冲击和震荡,上至宰辅下至末流小吏均牢牢掌控在她手中,方可登基为帝。政治哪里是这样简单的呢?沉稳,坚定,隐忍,睿智,胆量,毅力,气魄还有好运,缺一不可。陛下注定会是独一无二的女皇,绝不会再出现第二个。想效仿她,注定失败。"
我笑了笑,对他道:"大王怕是多虑了。无人想去效仿她。"
他淡淡笑道:"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你难道看不出来么?陛下身边的女子,个个跃跃欲试。比起荣华富贵,那种集权力于一身,处金殿之上的生杀予夺才是真正的快感。一声令下,山河变色万民蚁伏,才是快乐的极致。"
他抬起头,清冷冰鉴给他年轻的面容洒上柔和馀晕,他忽闪的长睫镀了一层暗金,如两弯新月,频繁地笼罩住墨色的汪潭,又频繁的启开。
"裹儿的性子,我再了解不过。自幼喜爱那些冒险的游戏,越惊险越要试。而权力之争,是世上最危险最刺激的游戏。她结交崔湜,你道她只为情爱么?崔湜如今既是姑母也是上官婉儿的座上宾,一跃成为本朝开国已来最年轻的侍郎。他还是奉宸府成员,与张氏兄弟情谊甚广。这样的人物裹儿怎能放过?"
我点头道:"崔侍郎才华横溢谋略非凡,对政局的把握一向准确,郡主若得此等人物相助,未必不能从政。难道只有男子才能么?难道女子就只能躲在家里绣绣花,下下棋,朝思夜盼她的良人光顾,换香枕,拂象床,回心院里等回心,百年苦乐由他人?"
他寡淡一笑,微微摇了摇头道:"我并非轻视女子。我才说过我们北朝男子没有多少女卑的想法。女子为实现自身愿望和价值而表露出的那种果敢绝决,常令逐鹿中原的的男子汗颜。可正因为如此,权力之争对她们才更危险。女子的冲动激情极易造成她们胆大妄为,不顾后果,铤而走险。即使她们天生具有一定的政治才能,她们也没有机会和足够的时间来慢慢学习如何执政。陛下虽为女主,可很显然她没有培养女子从政的意愿。女子仍旧不能参与科考,不能出任外官,她身边零星出现的几个女助手,我可以轻易看出她们的稚嫩。看看陛下,三十多年,如慢工琢玉般雕出的政治手段和智慧,尚且疲于应付,"
他长叹一口气:"朝局波谲凶险无比,躲的了这一波躲不了下一波。男子尚需时刻戒惕,没有足够的理智谋略都将功亏一溃,何况未曾历练过的女子?何况裹儿的野心远不止摆弄朝局。驾驭整个帝国,绝不是换掉几个羽林禁军首领,安排几个心腹当宰臣那么简单。仅仅占据塔的顶端,缺乏耐心没有隐忍,不愿花力气将势力渗透到细枝末节,只醉心于女主天下的光环看不到背后付出的巨大代价,此等游戏无异于一场博命豪赌,裹儿是我最心疼的小妹妹,我岂会眼看着她赴火?"他双眸闪烁着一抹异色,清涩笑容虚弱无力地掩盖着他内心的痛苦:"有我在一日,我便阻止她一日。哪日我去了,哪怕她上天,横竖我再看不见。"
一股不详之意陡然升起,"大王何出此言?"我惊恐睁大双眼,冀期从他澄静脸上看出端倪。
他背向我,怅声叹息:"裹儿的笄礼...我怕是不能赶到了。我还要留在山上直到重阳之后,也好,这一年看着我的妹妹们,一个个将长发盘起,一个个走出阁门,裹儿的,不看也罢。"
他缓步走到亭台楼谢之上,举头遥望那皎皎一轮孤月,冰盘般悬在空中,照着江水石岸,扁舟渔火,妆台离人。一阵沉水绵香,断断续续,袅袅丝丝,自楼谢下方隐隐传来,那是深宫女子趁此花月良宵,焚香祭拜。他沉浸在这无边的旖旎中,良久不语。我默默转身,欲留他一人独自演绎这流水皓月的完美画卷。却听他温润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歌的行板水一样流入我耳里:"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我蓦然抬头,他衔着散淡冲和的笑意正依稀望着我,半带玩笑半含嗔,闲雅笑道:"我却想起,你还欠我一首诗呢,我等了这些日子,等到你人走楼空,也没等到。"
我慢慢展颜,贪看他顾盼生姿的如玉容止,默不作声。半晌才嫣然笑道:"好。我现在念一首给你。"
"楼下谁家烧夜香,玉笙哀怨弄初凉。临风有客吟秋扇,拜月无人见晚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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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李重润所说的话,就是后来他母亲韦皇后失败的原因。我写不到那年了。
附:辽道宗皇后萧氏,小字观音,以谏阻帝之游畋无度,被疏远,作《回心院》词十首,盖寓望帝回心之意。萧观音的回心院,道尽失爱女子的无奈悲凉。读一次叹一次。故附上前三首。
其一
扫深殿,闭久金铺暗。
游丝络网尘作堆,积岁青苔厚阶面。
扫深殿,待君宴。
其二
拂象床,凭梦借高唐。
敲坏半边知妾卧,恰当天处少辉光。
拂象床,待君王。
其三
换香枕,一半无云锦。
为是秋来展转多,理有双双泪痕渗。
换香枕,待君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