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添绿,莺婉转,白莲增瓣。一抹雕阑,喷清香桃花初绽。清明将近,我以惊人的速度适应了宫里的生活。有时我会疑惑,也许我自始至终就不曾离开过这里,千年后的那个身影只是一缕梦幻。
最初带给我那强烈冲击的宫人面妆,现在已经看习惯了。不仅是习惯了,我很快从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的美。那是一种健康的,乐观的,大气的美。放眼一望几万宫人,当真个个是秾纤得衷,修短有度,体态健美,瑰姿艳逸。她们完全推翻了我以前从书上得来的结论。总认为唐是以胖为美,从身材上看,其实没一个能称的上是胖的。从面容上看,倒是的确有不少姑娘是双下巴,脸蛋丰润如满月,而这些姑娘被视为美女。宫人们想方设法将嘴唇描的又小又厚,将眉毛描成两条几乎连成一体的长柳叶,以求双颊看起来更丰满些。没有一个锥子脸的,这真令我欣慰。后来我才知道,那日我的浓妆,原是不常出现的。宫人们平日只淡淡扫下蛾眉,点几分胭脂晕品。面靥斜红之类除非节日,平日很少用。我那日上午,其实是和其他司饰内人去教坊司,教导伶人们描绘新妆容的。伶人舞伎在我们脸上试画新妆,相互观摩切磋。
那令我纠结的名字,如今也已释然。这里几乎没人喊你名字。官衔或职位就是一个人的称呼。
云集了国朝美女的内廷,亦汇集了帝国教育水平最高的女子。宫人们均是自幼时起便接受良好的宫廷教育。掖庭局设有专门的习艺馆,宫教博士数十名,分别教习宫人书、算、史、经、篆书、楷书、飞白书、律令、吟咏、棋等各艺。另有内文学馆,隶属中书省,聘大儒为学士,掌教宫人。
我从习艺馆里找来几幅魏碑。既已学过几年,不妨继续练下去。另一个原因,是我发现,其实我每日要做的事情并不多。司饰司里,光为宅家梳头的就有四十几个。包括我在内,官衔从六品司饰到八品掌饰再到无品宫女都有。很多时候,轮不到我在宅家面前伺候。有时候连续几天也见不到她。枯坐宫中,这般漫漫长日,不读书不临帖,如何打发呢。
那一日我往内文学馆去。听说馆中聘了位老夫子讲解《尚书》,那夫子曾主讲过经筵的。一时兴致盎然,却苦于抽不出时间去听,今日方得了闲。到了门口,却听内监对我言道,夫子大概是年迈了,身上不爽,已有几天没来了。尚宫韩氏只得临时找了一名德高望众的老宫人,为大家讲解女子必须拥有的诸多品质,如肃穆静恭,简称女德。
女德就女德罢。回去也无事可做。可是,那名小内监却又言道:"典饰怕是会失望了。那老宫人讲的既不是女戒也不是女则。更多时候她是随着自己的记忆,想到哪里讲哪里,小宫女们都在抱怨呢!"
随后进来的女孩们证实了他的话。
"你们说赵老尚书今天会不会来?"其中一女孩脆生生问道。
"快别来了!她那些陈年旧事我已能背了!"另一女孩蹙眉叹道。
然而天不随人愿,午饭后果然见女史引着一位弓腰椭背的老宫女缓缓移动到文学馆前。
这位女尚书瘦小枯干,身上穿的窄袖上襦和紧身长裙也与我这几天所见到的宫人服饰大不相同。现在宫里流行的是低领袒胸,成年的宫人皆粉胸半掩,脂如凝雪,足上云头履亦施金饰彩,而这老尚书仍是一双小头鞵履。她由两个女史搀扶着,费了半天劲才成功的坐在书案前。
"永淳元年的冬天啊,那是滴水成冰。至尊的嫡皇孙,也就是我们三郎的嫡长子就降生在东宫里。大圣那个高兴啊,抱着不撒手,不住的说这孩子类我。刚满月,大圣就立他为皇太孙,为他大赦天下,还改年号为永淳,还要为他开太孙府置官属!大臣们说没此先例,大圣就说,自我开始!给他择选了师、傅、友、文学、祭酒、左右长史、东西曹掾、主簿、管记、司录、六曹,都是储君级别的!"
我的大脑飞快的转动着。唐朝皇室里还有这号人?大圣?肯定不是孙悟空。三郎是哪一位?我只知道那个和杨贵妃好的唐玄宗小名叫三郎,还是多年前一部电视剧普及的结果。我还知道唐玄宗是武则天的孙子,那么现在提到的三郎肯定不是唐玄宗了。年龄对不上。出生在东宫,说明这孩子父亲是太子,这个常识我有。可惜除此之外所剩无几,把所看过的电视剧历史书翻个遍,能想起来的唐朝就是贞观之治和开元盛世这两个名词,外加一个情史八挂满天飞的女皇。我懊恼的叹了口气。
案下的姑娘们已经开始各干各的了。有的打起了盹,有的想着心事,有的望向窗棂发呆。要是她能讲一些帅哥俊少之类的,这些十二三岁的女孩定能洗耳恭听,可惜她讲不出来,我猜她也没见过。从她们刚才打趣谈笑中,我知道这位女尚书一生绝大部分时光,是在深宫中照料孩子。所以她那无人愿听的故事,几乎全是围绕着小孩子展开的。
"讲到哪个奴了?"一个刚幸会完周公的女孩子揉了揉眼睛,喃喃问身边的同伴。
"鸦奴。"那梳双丫髻的同伴然后学着老太太的口吻道:"鸦奴小时候呀,可真算的上是狡黠可喜!"
"鸦奴小时候呀,可真算的上是狡黠可喜!"赵老尚书刚吐出这句,坐中女孩们都撑不住大笑起来,连站在书案前的女史也都引袖掩口,窃笑不止。
老尚书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笑道:"你们莫要取笑我,你们哪里知道,鸦奴顽皮起来…"
偏西的太阳照过阁瓴,落在殿内光洁地板上,我呆呆望着那一小片方形日光,心想这老太太五十多年的日月,抬头能看到的,也就这么大一块吧。她翻来复去就这么几段故事,她全部的生命就禁锢在这么大的天地里,而眼前这些取笑她的妙龄少女,五十年以后是不是也变成她这样,穿着过时的衣裳,围着残阳对一群小宫女诉说着没人欣赏的陈年旧事。
就在大家意兴阑珊之际,老太太的故事不知怎么七转八转转到了女皇的小女儿太平公主身上。
"我们那小公主是十六岁下将薛驸马的。公主出降和我们三郎纳妃是同一天,喜上加喜。当时那个盛旷啊,照明的火把把沿途的槐树都烤焦了,到了万年县馆,翟车堵在门口进不去门,最后只得拆除了县馆的围墙..."
太平公主初嫁的驸马薛绍,宫里盛传其美名。老太太呷了口水,终于谈到他了。我们这一群怀春的八卦爱好者均竖起了耳朵。
"这位薛驸马的相貌啊,可以说是国朝驸马里生的最好的!"老太太没让我们失望。"小公主诞下他们的第二子崇简之后曾经偕驸马进宫面圣,我是见过他地!那薛驸马真个是鬓如墨染,面如玉琢,俊秀得就象画里走下来的。性情也极娴雅,待我们公主也是好的不得了,出身也很是显赫,薛驸马母亲城阳公主,乃大圣胞妹,薛家世代出驸马…"
郎才女貌,神仙眷属,我们都毫无选择的做起梦来。然而,好象要故意捉弄我们刚才对她的戏笑,老太太忽然就结束了对这幅美图的描画,而且结束的异常残忍。
"谁能想的到呢?这么好看的一个人,竟然也被他两个哥哥带坏了!好好的贵戚不做,竟然造起反来!那还了得?薛绍和他两个哥哥都被抓了起来,他两个哥哥当天就枭首示众,驸马多亏是尚了公主,宅家宽刑仁爱,只赐他一百杖,驸马这么个娇贵人儿,没几天竟饿死在狱里了。那时候我们小公主还怀着他的小女儿哩!啧啧!真是做孽,白白丢了荣华富贵..."
我已无心再听下去,一股厌烦之情直冒上喉口。没轮到自己头上,杀戮就如切瓜砍菜一般。对于已有基本人权观念的现代人,这种蔑视别人痛苦并引为笑谈的看客心理实在令人反感。
然而后来我知道,那是常人面对随刻而来的灭顶之灾无可奈何的麻痹心理。老天眷顾你又多活了一日,不笑难道还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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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上阳白发人
白居易
上阳人,上阳人,红颜暗老白发新。
绿衣监使守宫门,一闭上阳多少春。
玄宗末岁初选入,入时十六今六十。
同时采择百余人,零落年深残此身。
忆昔吞悲别亲族,扶入车中不教哭。
皆云入内便承恩,脸似芙蓉胸似玉。
未容君王得见面,已被杨妃遥侧目。
妒令潜配上阳宫,一生遂向空房宿。
宿空房,秋夜长,夜长无寐天不明。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春日迟,日迟独坐天难暮。
宫莺百啭愁厌闻,梁燕双栖老休妒。
莺归燕去长悄然,春往秋来不记年。
唯向深宫望明月,东西四五百回圆。
今日宫中年最老,大家遥赐“尚书”号。
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上阳人,苦最多。
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
君不见昔时吕向《美人赋》,
又不见今日上阳白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