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竟然不顾身份，红口白牙赤裸裸的威胁大臣，两位将相当场呆住，无话可说。可是，若皇帝自己丢弃了身份，这话听起来就是个怨妇，不顾形象的撒泼打浑，无所顾及的发泄愤恨。李昭德回过神来，脸色通红。半天后咬牙挤出一句话：＂民不畏死，耐何以死惧之！臣此番前来，就没打算活着出去！＂
他盯着皇帝：＂陛下方才提到程务挺，陛下可知，战神程务挺被诬陷至死，帮了敌国多大的忙！突厥人宴饮相庆，他们不用打仗，天朝自断肱股。多少良将不是死于战场，而是死于内斗内耗！燕国公黑齿常之，战功赫赫，却不容于陛下，在狱中被来俊臣一颗颗地敲掉牙齿，看看牙齿是不是黑的！请问陛下，先帝自龙朔年间开拓疆域，国朝领土之大前所未有，此后维持了三十二年，为何现今在迅速缩小？安北都护府哪里去了？！曾经的安西四鎮因何纳入了突厥的版图？如今连一个小小的契丹都敢叫嚣挑战于天朝！陛下，异日边境有变，陛下靠什么保卫疆土护我大周子民的安全？来俊臣吗？！＂
回应他的，是一个飞过来的青瓷花瓶。李昭德下意识用手一挡，花瓶应声落地，碎了一地。那是御案上的插花。我仿佛记起，插花艺术好象就是这个时代在宫中流行起来的。宫人们清晨采些时下的鲜花，烧枝断处再以铜罂或花瓶盛水，渍其茎，一整日都可色鲜如初。
此时那一株紫薇花连同碎了的花瓶，静静躺在地上。除了皇帝，殿中再无人敢大声喘气。她粗重的呼吸声让我隐约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当场背过气去。她掷花瓶的手依然颤抖着，愤怒的双眸不可遏制的闪烁着杀戮之光。
谁都知道，骂人不可揭短。不过谁都做不到，即使是饱读诗书的圣人君子。这老头当真是不想活了。说出的话利如钢刀，字字戳到了皇帝的心窝上，疼的她什么都顾不上了。我知道，后人在评价女皇功过是非时，最使人垢病的就是她的武略，即使最愿替她粉饰的人，也躲避不掉这个事实。女人打仗本来就是外行，何况是这么一位总爱瞎指挥，头脑时不时的发下热，猜忌心好胜心都极强的蛮横女人。
＂朕以卿为相久矣！＂女皇愤恨的指着眼前人，大口喘着气：＂魏王曾提醒朕曰昭德拥权过重，朕答道，自我任昭德，每获高卧，是代我劳苦，非汝所及也。朕如此信任你，你如此回报朕！＂
李昭德面色平静，以手加额，折体叩拜。然后跪直身子，朗声答道：＂臣请陛下诛杀御史中丞来俊臣，正是回报陛下对臣的大恩。俊臣面柔心狠，行险德薄，巧辨似智，巧谀似忠，倾覆邦家，诬陷良善，已为国贼！陛下若再不除掉此贼，它日必为此蜂虿所害！＂
＂他为蜂虿国贼，卿是忠臣良将？！＂皇帝森然冷笑着：＂告诉你，李昭德！收起你那副鬼魅心肠！当真以为朕看不出来么！你口口声声清君侧，实则剪除异己以冀架空朕躬，再勾结李唐旧部以图谋反！＂
李昭德微微上扬了一下眉梢，带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冷傲，缓缓答道：＂臣是不是忠臣良将，陛下不妨一试。＂他微笑道：＂陛下可将臣和那来俊臣同戮于市，看看天下黎民百姓的反应，到时谁是忠臣谁是奸贼，一目了然。＂
皇帝眼波一横：＂死到临头还要逞口舌之欢！朕倒要看看你能逞强到几时！下去！都下去！＂
李昭德慢慢整理好衣裾，再次恭身下拜。然后，他拾起那朵快要凋零的紫薇花，折断长枝，微笑着欣赏片刻，最后仔细簪在了自己的漆纱幞头上。
二人离去的身影，自殿中滑过，滑出了廊外角落，一转就不见了。他们的步履轻盈从容，与春日郊游，月下赏花也没什么不同。却只留下皇帝一人，独坐深宫，愤懑悲恨，无计消除。
我将手中奁盒交予林司饰，跪坐到皇帝身后，轻轻给她迟来的导引按摩。惆怅之情蔓延在整个宫殿里。
谁都看的出来吧！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妇，一生没有朋友，没有知音。有的只是对手，敌人，层出不穷的反抗。杀的人还不够多？都到了这把年纪，早该是宁静悠闲，含饴弄孙的日子了吧！却还是日日风刀霜剑，动魄惊心，便是连打个盹，都要时刻竖着耳朵。恍惚间我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个久远而又熟悉的名词：维稳。
手中权力来的太不正当，合法性始终被天下人质疑，维稳便成了重中之重，首当其冲。越是不合法，维稳的代价越大。忠臣名将的头颅，疆域国土的沦丧，无辜百姓的流离失所。还有，随时准备突如其来的奇耻大辱。这羞辱即来自臣民，也来自外邦。
当个唐朝的太后不好么？控制住傀儡皇帝，不也是照样要啥有啥。非要改朝换代。除了后来的宋，每一次的改朝换代在中国都伴随着大清洗，即使是千多年以后那个国号上加了共和二字的朝代，亦不例外。中国人对名正言顺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更不要说那些深受礼义熏陶的正统知识份子。这份忠于旧政权的执着于是造就了新政权的主人超乎寻常的敏感神经，和要他人对其效忠的超乎寻常的变态。眼前这个便是例子。结果自己落得个篡唐的恶名不说，还不得不接连杀人。关键是杀了人，还是没得到安宁，总有找死的，时不时挑战你的威严，让你受一场鸟气。
似是要回应方才李昭德的话，此时就见上官匆匆自殿外赶来，悄悄在皇帝耳边奏道：＂陛下，契丹首领李尽忠孙万荣，在营州...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