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环顾自己的房间,目光停留在窗前几案的铜镜上。鼓了鼓勇气,我朝那镜子走去。
铜质的镜面反射率不高,加上烛光昏暗,镜中浮现出一张不甚清晰的面容。我已有思想准备,可还是着实吃了一惊。镜中的我,不就是博物馆里见到的,那个出土的女俑么?
双螺假髻,象两个窝头扣在头上。脸上施了一层白粉,虽然比想象的薄但也白的吓人。双眉又黑又长,象两把连在一起的扫把。上托一硕大殷红面花,大的快要盖住半个额头。两鬓间贴了一对月芽形斜红,乍一看好似伤痕,唇边左右各一黑色小点,我知道那个叫面靥,假酒窝。这幅模样,比刚才上官带给我的视觉冲击只多不少。
这年月的审美,如此怪异么?
我打了盆水,洗掉铅华。泼出去的洗脸水竟如红泥浆一般。再对镜自揽,才看清镜中还是以前的我,只是年纪好象小了一些,是我十七八时的模样。躺在床上一宿不曾合眼。紧张焦虑的无以复加。林司饰来找我的时候天还未亮。
"今日大朝会,宅家下朝后一般都在上阳宫。我们去哪里侯驾。"她换了一套男装,和我那套类似,只是颜色不同。我手捧一套青瓷六瓣葵花式奁盒,和另外十几名司饰宫人跟随她前往上阳宫。
好大的洛阳宫!比北京的明清故宫要大上三倍都不止。我们居住的掖庭局在宫城内西南角,而上阳宫根本不在洛阳宫内。要到达那里需穿过宫城南端的皇城。
我们走出宫城南门的长乐门,进皇城的右掖门,依次穿过中书外省、鸿胪寺、御史台、秘书省、尚舍局、太仆寺,如此看来皇城是中央衙署所在地。出了皇城西北宣辉门,进入上阳宫组殿。走过提象门,穿丽春殿,最后进入甘露殿。我抬头目测那三十多座木制殿顶,或庑殿或歇山,均为典型大唐古朴风格,而我们只走过了整个洛阳宫的十分之一。
上阳宫甘露殿内,飘飘奇彩,袅袅祯祥。数座铜鹤金炉散落殿中,口中紫烟玉暖,瑞霭凝香。殿中监手执塵尾弯腰侍立,妙龄宫人们再次整理衣鬓,屏吸静气恭侯圣驾。
自远处传来一众丝履拂地的脚步声,那声音如和风吹散荷塘,微微漾动,越传越近。殿中最高级别女官是两位中年尚宫,她们比殿内的任何人都预先感知,立即率众内人恭身下拜。
人生中首次经历这种场面,我发现我居然能控制住自己的紧张惶恐,看来自我的能量是无限的,逼到极点,任谁也能生出些孤勇来。
内殿鸦雀无声,我低头而视,只能看到她们袍子的下摆和软底乌皮靴。数十双靴子中,簇拥着一条流彩飞花蹙金十二破留仙长裙。我努力回忆着看过的文物古籍,唐代布帛幅宽一尺八寸,这么多褶的裙横摆宽过三米。
"不会摔跟头么?"我正胡乱想着,忽听司宫台内监一声"起",众人整齐起立,行动颇为麻利。
我仍不敢抬头,只听那流彩长裙中传来的脚步声忽近忽远,声音最终停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地方。一个苍老的女声在我面前响起:"婉儿的梅妆,是你想出来的?"
她问的人正是我。我稍微抬首飞睹她的容貌。
饶是见过了上官和我自己骇人的妆容,我还是被惊的差点晕厥。半寸厚的白粉敷的面如老旧的墙壁,螺子黛晕出的垂珠眉直描入云鬓,双眉中一片明晃晃的金箔花钿,纯金累丝,中嵌一颗硕大南珠,金光万丈照的我睁不开眼。无与伦比的华贵装扮明白的昭示着此人的身份。最悚人的是那广约两尺的罕见发式。发髻本身已高一尺,上面金碧珠翠;笄栉步摇,数不胜数。这种叫百不知的发式,连同这一脸白妆,如今只存留于日本艺伎的头上。花树簪笄每支都长过一尺,猛一回头定要戳瞎旁人的双眼。数十支金钗遍插头顶,衬的皇帝陛下一张脸如同海上刚刚升起的太阳一样光芒四射。
我不敢再看,垂下眼帘的同时挤出一个笑脸,简短答道:"是。"
女皇点点头,盯住我的凤目璨灿生辉:"你总是这样的。"
她缓缓踱步离我而去。刚才那斑驳的容颜和现在苍缓的步伐,都昭然若揭的显视着她的年龄。这是一个早已年过七旬的老人。
她停在一女官面前,直视她的双目威仪赫赫却又寒冰砭骨。
那是上官婉儿。
殿中再次响起女皇玉音:"汝屡弗朕意,恃宠骄盈!"她高昂着头,神情倨傲,狭长的凤目在婉儿身上淡淡转着。
"汝可知忤旨何罪?!"
"死罪。"上官婉儿的声音里连半分惊恐都找不到。
"你吃准了朕不会杀你?!"
殿中所有的人,包括我,都在望着婉儿。她额头上的红梅花比之昨夜更加绚烂。她们的对话更证实了我之前的猜测:那终生不愈的疤痕定和女皇有关。
婉儿臻首低眉,沉思片刻。再举首时,她的双眸已蒙上了一层云雾。努力控制住下颌的抖动,她颤声回道:"臣本就是赭衣裹体,三木加身之人。所幸宅家垂爱,奉言承训,俾加括羽,今日看来,终是山木自寇,源水自盗。而今腆颜苟活已数十载,只将情仇,得丧,荣枯皆数历遍。臣已无求无惧,唯愿首阳采薇,赴火绵山。现居膏梁锦绣,已属非分;异日素衣槁枯,才得归宿。是故臣心无所悔,亦无所憾。"她神色沉着,一双剪水秋瞳带着些许期待,缓缓对上了皇帝鹰隼般严厉的目光。
"好个三尺厉喙!"皇帝洪亮的声音回响在殿堂里:"汝敢近我禁脔,罪当处死!今惜汝才华旷世,且留汝一命。"皇帝目光如炬,紧盯着婉儿:"记住你方才说的话!"
皇帝边说边走到御案后,两名女官扶着她跪坐于御案后的簟席中。毕竟是年迈之人,这么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也很吃力。此时高足坐椅还未出现。所谓良好的坐姿,学名叫跽,实际上就是跪,时间久了会很累。不过这倒模糊了君臣的尊卑差别:反正大家都是跪着。差别只在于上身是否直立。
坐下之后皇帝闭目深吸了口气,半晌方沉声开口道:"近来我总觉得头有点晕,肩膀也是隐隐做痛。可见我是老迈了。"随后复又闭上了眼睛。
怅然间我看见她那十二树花钗明显地颤动着,似是风入松林,吹得数十支簪珥步摇上的珠玉相互碰撞,清脆悦耳。然而我知道引起首饰晃动的不是风,而是皇帝长期劳损的脖子。常年顶着这么沉重的花冠,肩颈部没有慢性软组织损伤才怪。
曾经一纸敕令让百花在大雪中盛开,而今也不得不向自然规律低头。任谁也逃不过的衰老死亡,纵然是豪横一世,无所不能的女皇,此时也不过是个需要帮助的老人。我暗中叹气,走近几步轻声说道:"宅家,据《太清导引养生经》上记载,导引行气按摩等术,能除风邪、益血气。臣请为宅家导气按摩,或者可以除劳去烦,暂解风痛之扰。"
大学时有两门中医基础必修课,还选修过一门养生还是保健课。工作第一年转科,曾在针灸科呆过几个月,在医师的指导下亲身实践。这个自信还是有的。至少不会越按越坏。
皇帝并不曾睁眼,只是轻轻的点点头。大概在贴身女官面前,她无须保持君主威仪。她放心的把自己的疲惫之态展现给我们每个人。我走到她身后,仔细打量了她的肩,颈和头部,又开口说道:"宅家既是燕居,不如重新梳个轻便的发髻。花钗太重,长久配戴易引起头痛目眩等症。"
皇帝微微眯起眼睛,侧着头似是在回忆着什么:"我记得永徽初年我自己创造了一种高椎髻,无需加冠子,只将头发全部高椎挽成云团状,有时候也先分股然后将两股分别挽起。"说到这里她微笑起来,语气柔和:"我的头发又长又密,常得先帝夸赞,替我的新发式取名为朝云髻。别的女子也学着梳,但他们都没有我这么好的发质,所以只能先做个木头义髻,再把头发拢在义髻上。"
她目光越发晶莹如水,肤色反射出古缎般光华。回忆让她变的温柔慈祥。她的声音低缓下去,象是在自言自语:"先帝总在我梳妆时站在我身旁。有时会带来一朵牡丹花,簪在我梳好的发髻上... "
林司饰听到这里,微笑着说:"那今日臣就为宅家梳这个朝云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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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唐代皇帝身边宫人对其称呼,按时间顺序为:至尊,圣人,大家,宅家,官家。都挺别扭的。我选了宅家。那是晚唐时的称呼。另说一下其他朝代的。宋:官家。明清两代:万岁,万岁爷。皇上从未曾在口语中出现过。
文中女主角妆容(吐鲁番阿斯塔那206号墓出土的彩绘木胎女舞俑):
真人复原版:
武后行从图 唐 張萱:(可见武周时期多为男装侍女)
文中百不知发式复原版:
日本艺伎版:(坂东玉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