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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伤痕)

(2015-03-05 11:10:42) 下一个
说话间已到一宫殿处。带路的内人催促我进去。我们一同走入内室,只见室中设一卧榻,榻前珠帘低垂,榻下几案上一尊香炉袅袅淡出香雾。榻上斜卧一人。那宫人上前凑到她身边低声耳语。

我正踟躇该如何行礼,却听榻上人召唤道:"典饰来看看,还有救么?"她声音里已有掩饰不住的焦急和绝望。

思忖那宫人的言语,唐代宫中姓上官的女子,还能有谁?眼前这人必是上官婉儿无疑。我近身靠前观望,心下大惑。这就是闻名遐耳大名鼎鼎的美女加才女上官婉儿?眼前这女子要是生在当代,别说是美女怕是一出门要骇人一跟头。此人丰颊鼓腮,眉型短粗好似树叶,越发衬的双眸细小,暗无生气。加上眼影眼线横向拉直,竟是硬生生描出一双对眼来。唯一符合现代人审美观的大概就是那一身白嫩如堆雪的肌肤。

更让我心悸的是她额头上赫然显示的疤痕。血痂已经脱落,新长出的肉淡粉红色,与周围相间处皱缩灰暗,煞是惊人。看起来伤的很深。我知道宫人毁容意味着什么。按奈下心中的不安和恐惧,先找些话安慰她再说。

"承旨莫急。这两日先好生静养,切莫外出给晒着了。再过几日应该会淡下来..."

我停住了口。因为我看到两行清泪从她黯然无光的眸中静静滑落下来。显然我的安慰没启到作用,更平添了她些许忧虑。

光滑如白玉般的额头,那道疤痕凌驾在她左眉上方触目惊心。看上去象是被尖锐的利器所刺,伤处呈椭圆形状,象片花瓣一样洒落在晶莹的雪地上。我的心猛然跳了一下。卧榻,花瓣,一室的溺人甜香,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对了!红楼梦曾提到过,宝玉在秦可卿的卧房中的景象!那上面怎么说的来着?"…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

我思索着开了口:"相传宋武帝女寿阳公主一日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瓣落公主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遂为梅花妆。我们可效仿她做红梅妆,于痕迹中填补胭脂描成一片红梅花瓣,再在周围依样画上另四瓣。或许可以装掩过去。"她眼前一亮,起身取来一个秘色瓷碟,又用一枝象牙小笔轻挑出一小块殷红胭脂膏,我于八棱瓶中取来净水注入瓷碟中。接过象牙笔和瓷碟慢慢地调和。胭脂膏渐渐与水相融,氤氲成艳红。

通体施釉的瓷碟, 盘口镶有一圈鎏金镂空花鸟纹。唐诗中云: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我原以为越窑秘色是翠绿,亲眼所见才知它似青非青,瓷胎薄得与纸相似,被灯烛衬托,竟真似玉暖生烟一般。只在书上见过图片的的稀世珍品现在就捧在我手中,青洁莹润,淡雅含蓄,暗合眼前这人的气质。

我轻托她下颌,仔细的一笔笔描着。靠这么近,我有机会仔细观察她的皮肤。从纹路和深浅来看,她不年轻了。至少有三十岁。花瓣完成后我又从奁盒中取出一支最细的妆笔,在梅花瓣上填彩描金。这几支笔我用起来颇为顺手。一千多年前的东西,竟然和现代的化装笔没什么区别。

等我终于画好时已是傍晚。宫苑深处一片晦冥,殿台檐下挂起一盏盏精巧的三彩莲花灯。上官对镜自揽,终于神色稍霁。 回转身来,她对我淡淡笑道:"才刚你替我上妆时,我想了个法子。天授年间宫里有人在鱼鳃骨里嵌进掐丝金线,再剪成各种花样制成花钿的。这样就省的天天描画了。"

我微微一笑。其实宋明两代有太多更为讲究的面花制作方法,我以前对此十分感兴趣,现在信手就可拈来一个。她的容颜原该配上更精致的饰品。

我回忆着宋人陈敬所撰的《陈氏香谱》里的配方,说道:"其实我们可以尝试用香料制面花。我知道一个蔷薇面花的方子,是用凤髓、檀香、零陵、沉香各一两,藿香、黄丹、白芷、桅子花、茴香各一钱,碾为细末,炼蜜调和,灌到蔷薇花模子里,待干后脱出,再在花片上抹一层瑞龙脑与麝香便成了。这样的面花轻薄一片,且香馥袭人。"

"很好。你回去让林司饰制一个梅花模子,我闲来无事的时候可以自己照你那方法制个红梅面花。"上官笑意渐深,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多谢你!另外虽晏了多日,还是要向你道声恭喜,纸鸢。"

纸鸢?风筝么?这女孩子怎么有这么古怪的名字。向我道喜?为什么?有什么好事要降临了么?

当晚我便知这喜从何来了。尚宫局内人带着一纸文牒翩然而至。我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尚服局司饰司内人崔氏垂拱叁年以良家子鞠于掖庭年岁五颖悟庄重具婉娩淑慎之则禀含章尚柔之令宜授内职为典饰。没有标点符号,我看了几遍,大概明白了,我是一个姓崔的女子,幼年入宫,聪明好学,晋封为典饰。难怪刚才她们叫我典饰。可是典饰是什么,我不知道。垂拱叁年是公元多少年,现今是哪年哪月,都不知道。最糟糕的,是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

和晋封令一同来的是几套袍服, 一条皮革带,一个黑色漆纱帽子。另有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物件,整齐的平放在托盘中。

"这是典饰的七事。"那小内人逐个指给我:"算带、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袋。"然后她举着那条皮带笑道:"把它们都扣在这碟躞带上,千万别落一件,不然就是衣带不整,会被言官弹劾的。"一边交代着,一边拿起一件圆领青色袍子替我穿在身上。

此时一位年近三十的女子走入我房间。那内人微笑着上前打招呼:"林司饰。"

这个被称为林司饰的女子上身穿对襟团花藕丝衫子,同样的酥胸半露;下面系了条黄白条间色裙,绛色帔帛一端曳入对襟扭节中。头上绾着单螺髻,白玉簪导,左右各插一只镶真珠的金步摇。难得的是她面妆雅素,并无敷粉,只在双眉间贴一朵桃色心型花钿,看起来五官清晰,品性高洁。

她走上前打量着我,又接过小内人手中的碟躞带,替我松松的系在腰间。边调整边笑道:"阿元可是清减了么?这几件袍衫都是按你身量定制,上月才刚量过的,怎么现在看着有些大?"

阿元?这么说我不是纸鸢?止元?我从未读过唐史,读过也没用,历史中很少留下女人的名字。只记得在什么地方看过唐朝有个公主小名叫兕子,还有个公主叫虫娘,大贤大德的皇后长孙氏,小名观音婢。也许在那时候给女孩取名的风俗不一样,不太用那些女性化的字。

我含糊道:"可能是近日太累的缘故..."又低头看着自己的袍子:"要不,就这样吧,凑合看着也还行。"

那内人和林司饰一同抿口浅笑。随后林司饰和蔼说道:"天色尚早,你的新衣现送回尚功局改改还来的及。明日你我都要在宅家跟前伺候,我们尚服局本身就是执掌衣冠服饰膏沐的,自己反穿着不合身的衣服,便是宅家不以为怪,宫人们也会笑的。"

宅家是谁?好奇怪的叫法。是因为总宅在家里所以才这么叫么?听起来是我们服侍的主人。

等她们离去我已精疲力尽。跌坐在床上脑袋里如同塞了一团乱麻。我看过的几篇穿越文里,女主不是公主就是格格,均花容月貌国色天香,象彩蝶一样吸引着无数美男帅哥围在身边献殷勤,打破脑袋的争着爱她。到我这里怎么这么惨?别说是美男子,半个男人的影子也见不着。不过现在该考虑的不是男人在哪里,而是我怎么在这个世界中活下去。

我背过上官婉儿的诗。全唐诗里收录了她三十二首,诗中能看出她生活在武则天及其后的年代。按我刚才看到她的年龄推算,此时应是则天时代。这是我最不感兴趣的一段历史。我几次鼓起勇气打开唐书,都以失败告终。年号一年一个,有时恨不得一年换几个。人名尽是些胡人胡姓,官名不知所云。好好的中书省不叫中书,偏改名叫凤阁;门下省不叫门下,叫鸾台;尚书省的六部更是热闹无比,什么礼兵刑工,干脆叫春夏秋冬。满纸的天官尚书地官侍郎,纳言麟台监成均祭酒,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最牛的是宰相的称号,叫凤阁鸾台平章事,文昌左右相,外加一个金紫还是银青还是一个什么色的光禄大夫,长的一口气念不下来。敢情是女主当道,名字都透着女人味。

武则天本人可是一点女人味都没有。这也是我不想看贞观朝以后历史的原因之一。我觉得她杀人太多。那段史书我刚看个开头便已是尸山血海。偏我就来到了这个年代。无法得知身边人的结局,做不到未卜先知,这么凶猛的女皇帝,没准哪天自己脑袋就搬家了。我怎么活下去?

还有,万一让我写个文章啥的,我怎么应付?吟诗做对我倒不怕,随便吟上一首后世的诗,虽比不上唐诗也差不太多。写字可就难了。小时候也学过书法,描红临贴一样不少,初中还坚持临过魏晋的几篇名碑名帖。后来全停了,工作后更是忙的无暇顾及,现在的字已经不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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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中古时代汉语发音和现在大不相同。我忽略掉了。

文中出现的武周时期侍女装束:


漫画复原版:

碟躞带:

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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