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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阳白发人 (秋扇)

(2015-03-27 12:33:58) 下一个

第二日黄昏,邵王传我进他书斋,指着案上一叠文稿道:"这是青鸟抄的世说。你看看把它送去装裱一下。这小子人虽冒失急躁,字写的倒还看的过去。"

我拿起翻看,只见那一笔楷体瘦硬有神,用笔细劲,结体疏朗,我叹服笑道:"郡王可是拜了薛曜为师?颇得薛大夫瘦金笔法的真传!小小年纪便有此等功力。难怪..."难怪他看不上武家那些金玉其外的败絮子弟。

正谏大夫薛曜,本朝首屈一指的书法大家。太平公主的前任公公。三个儿子均被皇帝杀掉,却独独放了这位年迈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苍惶泣下细细品味,皇帝虽冷酷但惜才,自己终是得了能书善画盖世才华的延泽。

我叹口气放下文稿,赫然惊见书案上,端正摆放着我抄的那本毛诗!边角都卷了起来,已被翻的很旧了。我讶然问道:"这本诗如何在阿郎这里?"

他笑笑道:"我很喜欢那篇序文的字体,就向书院要了来。"

我失笑道:"那是女孩的簪花闺阁体,阿郎要它何用?"

他惊讶抬头看我:"你怎知那是闺阁体?"

我愈发哭笑不得道:"那是我写的!这本诗经是我抄的!"

他闻言惊喜叹道:"真想不到!卫夫人书法,如插花美人,舞笑镜台,又如碎玉壶冰,瑶台之月,婉然若树,穆若清风。婉侍竟也学得了七八分的神韵。"他拿起那毛诗:"这本诗就留在我这里了!闲时定要细细品鉴。青鸟抄的世说,你装好后送到书院去,也不算我白拿了他们的毛诗!"

"青鸟,"我忽然对重俊的小名感了兴趣,低头偷笑着。

他亦莞尔,扬了扬眉问我道:"怎么,这名字不好么?"

我忙摇头道:"当然不是。所谓天命玄鸟,玄即青也。是个响亮的好名字。奴婢只是有些好奇,为何尽是些虫鸟。比如临淄王小名鸦,万泉县主小名鹞。"

"还有呢,"他侧头微笑着:"我阿翁,小名雉奴。他四哥李泰,小名青雀,还有太宗最疼爱的女儿晋阳公主,大名李明达,小名兕子,就是凶猛的小母犀牛角。"

我忍不住大笑道:"堂堂一国公主,这名字叫的出口啊?!"

他一哂,微笑道:"那你猜猜我小名叫什么?"他眨着亮眼睛:"给你个提示,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的嫡长子承乾,小名叫发明。"

我安静看着他微笑道:"鹔鹴。"

他目中明显一丝惊喜,愈发兴奋叫道:"你果然聪明!"

我摇头笑道:"并非我聪明。阿郎的提示太明显了。传说中五方神鸟:东方发明,南方焦明,西方鹔鹴,北方幽昌,中央凤凰。阿郎与承乾均为嫡长子,那么与发明并举的只能是西方的鹔鹴了。"

正说话间,忽然一阵幽宛哀戚的丝竹之声悠扬传来。听那声音是来自苑内水殿方向,隔着一潭池水,细腻幽缓,较平日宫中演绎,更有一股冰清玉洁之气,在这酷暑当中忽闻仙乐,我和邵王都停了话,专心侧耳聆听起来。一曲听罢,邵王含笑点头道:"难怪旧诗里有水殿吹彻玉笙寒的词句。丝竹笙簧借着水声,越发动听泠洌,好象雨落冰盘的初凉景致。"

他要我与他同去水谢欣赏仙韶之音。远远望见台谢亭阁中,安乐郡主和杨令姿斜倚绣枕,手摇纨扇,屏心静气地听着曲子。那吹笙之人双手执一柄紫竹北笙,从容按孔,怡然吹着。我和邵王心照不宣地静静靠近,不愿打扰这份夏日里的清幽。

裴信贞沉浸在演乐里,颈肩随气息微微摇动。水波映入她的眼眸,浮上她双颊,令她美的象幅虚幻的图画。邵王一动不动注视着她,似是要溶化在这幅美图里,连裴娘子已经立起身来对她下拜行礼,都没反应。

待他好不容易从怔忡之中回过神来,已被安乐郡主取笑多时了。他不好意思的低头笑笑,依然柔和看着信贞,凝神问道:"裴娘子几时学的如此技艺?。《乐记》中所记八音,小娘子竟是悉数精通。"他望着信贞赞道:"原来世间真有这奇女子。"

淡烟红霞飞过信贞双颊,她略微腼腆笑道:"大王谬赞,妾不胜惶惑之至。八音之中,妾只略通丝竹二乐。现在这个匏乐,也只开了个头,离精通二字相去甚远。"

邵王目光落在那把笙上。北笙圆斗,数根竹簧之管參差插入葫芦外壁,之上镶玉雕金,甚是华美可爱。邵王微笑拿起那笙,反转玩看着,随口问道:"小娘子的笙不似坊间制作,可是出自大内?"

信贞微笑摇头道:"妾怎会拥有如此珍奇。这是寿春郡王的。上月他离京时,借与妾赏玩的。"

笑容自邵王的唇边微滞了一下,他凝视了那笙片刻,将它还给信贞,抬头对众人笑道:"叨扰多时。你们继续玩吧,"他又看我道:"婉侍也陪陪她们。我还有事。晚间你再过来。"

他走后,我们几个女孩子没了拘束,肆意开心嬉笑起来。安乐郡主随手将手中团扇放在身旁,也拿起那把笙看了起来。一阵风吹来,将那团扇吹到池水中。杨娘子见状,急忙令侍女寻人打捞,却听郡主懒洋洋笑道:"一把扇子而已,我这里多的是。横竖就要入秋,扇子也快用不着了。"

此话说的我们三人神色微微沉寂。郡主觉出异样,看我们道:"怎么了?那扇子很重要么?看你们都一幅舍不得的样子。"

信贞叹口气,笑道:"谁谓诗书巧,翻为歌舞轻。妾身如秋扇..."她清苦一笑,不再说下去。

杨令姿看了安乐一眼,笑对信贞道:"偏你多愁善感。该多学学郡主。简单有简单的快乐。"

信贞涩笑道:"生来富贵之人,是生不出这等闺怨的。"

郡主不满看她们道:"又在打哑迷了。这回连我也编排上了。倒底这秋扇里有什么奥秘?"

我看着她,淡淡说道:"郡主可还记得库狄御正提到过的班婕妤么?她曾做过一首秋扇吟,以入秋之扇被人束之高阁,比喻自身见弃。班婕妤才貌双全,然秉性庄重高洁,抵不过赵飞燕姐妹一哭二骂三上吊的妖冶泼辣手段。见自己失爱于君心,自请退出,移居长信宫,陪伴太后去了。"

杨令姿点头对我笑道:"这就是我最欣赏她的地方。她的骄傲与生具来。她从骨子里轻视着赵氏姐妹,就连汉成帝,她都未必再看的上。她甚至连被休弃的机会都不给汉帝,在他还没来的及说话的时候,自请退出争斗,先把汉帝否决了。我猜她心里一定在想,能被赵氏姐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蠢男人,根本配不上我班姬。"

信贞摇头叹息道:"怎么会又如此蠢笨的男人,放着温良贤淑的女子不要,非吃那套泼妇伎俩,被吃的死死的,刚生下来的亲儿子不容于赵合德,竟迫于她的淫威亲手扼杀了。好好一个盛世汉朝,断送在他手里。毁了夫君江山的美人们,不也没落什么好处么?"

我轻笑道:"毁掉男人的江山,是美人用在证明自己价值的手段。男人为她输掉的越多,越证明她有魅力。大抵会撒泼的也会献媚,热情似火;大抵贤良淑德的多半淡如秋菊,冰清如玉。不是每个男人都如太宗皇帝一样,欣赏的了这种美的。就连他选的儿妇,都是这一类型的。"

杨娘子侧头沉思,片刻后微微笑着:"冰清似雪,高贵无比。其馨如兰,其质如玉。面对背信弃义负心薄情的夫君,和曾被她收留却反过来夺走她一切的女子,她始终保持着不卑不亢的风度。她的生命一直操纵在别人手里,甚至连死法都没的选,死前捶楚加身,断骨反接,受尽欺凌。即使面对这个结局,她也不曾流露出丝毫的怯意,不曾乞怜哀求,为对方的胜利再增添一丝快感,甚至不屑做无谓的口舌上的指责。人性的高贵与尊严,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依然散发着光彩。"

我叹气,缓缓道:"若她一早就象班婕妤,从一开始就不愿陷入女人间的争斗,何至于出此下策引狼入室。"

安乐郡主疑惑看我们,急急问道:"别打哑迷了!快告诉我你们说的是谁?"

杨娘子并不看她,此时已是稍显激动,双眸闪烁着悲愤之光:"是的,她不够聪明,不够圆滑,不懂得如何曲事上下,身边人全被收买了还浑然不觉。便是这样,她就该死么?"她苦涩笑着:"人们在向最终胜者顶礼膜拜时,毫不留情的嘲笑失败者的愚蠢短智。然而你凭什么就断定,面对那样的对手,自己就比那失败者更高明,更有手段呢?没几个女子能象最终胜者那样,更多的女子会象她,平凡善良,缺乏心机。所以这世上,更多的是失败的善者,和成功的贼子。"

裴信贞听到这里,抿嘴笑道:"我不知你们说的人是谁。但我猜想,她定是出自那五姓。世家女子天生的高贵和涵养,"她瞥我一眼道:"看看崔婉侍就知道了。嘻嘻。"

我怒瞪她道:"编排完郡主又来编排我!"

杨令姿亦含笑打量我道:"可惜了。若不是宫中人,放到外间,不知有多少人争着娶你呢。能娶到一名清河崔氏女光耀门楣,够那男人显摆一辈子了。"

安乐郡主此时撇嘴道:"什么了不起的!前几日我就在宫里碰到一位姓崔的,叫崔湜。见了爹爹立即堆起一脸媚笑,点头哈腰,那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白废了他那幅好皮相。他也是你们家的人么?"

我摇头道:"我和他不是一个崔。他是博陵崔氏。"

郡主吊起双眉,冷冷笑道:"还什么高傲涵养,自命不凡。不肯与天家联姻,我家近百年天子竟都看不上。都是假的。你可知那崔湜和爹爹说了什么?他竟要将他的妻子和两个妹妹送给爹爹当妾室呢!"

我敷衍笑着:"难为他有这份心思。无怪乎成为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凤阁舍人。几天前他出了宫门后在天津桥上骑马吟诗,春游上林苑,花满洛阳城。同为凤阁舍人的张说见状,羡慕不已道,此句可效,此位可得,其年不可及也。哼哼,"我顺口讥道:"公主果然没看错人。"

安乐郡主一惊道:"你说什么?他是谁的人?"

我慌忙掩饰道:"没什么,崔湜才华出众,得宅家赏识也是正常的。"然而我知道,安乐郡主已猜到了崔湜和太平公主的关系。她眼珠来回转动着,那一脸的不愤和嫉恨,昭示着她跃跃欲试,不甘人后的内心。

我赶快转移话题,走到杨娘子面前笑对她道:"一会儿你来我房里,我给你一盒新配的澡豆。减了几味燥热添了几味清寒香料。这是我特地为你配的,乍看上去与一般澡豆无异。别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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