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两位侍读女子夜宿于府中。她们替郡主赶文债时,我带人收拾出内院中两间客房。另每房拨了十余名侍女,服侍她们盥浴梳洗,熏衾暖被。
夜深人静之时我提笼寻夜,却见裴洁的房里依然闪着灯光。我推门而进,灯边女子正面带啼痕,依窗望月。一灯如豆,晕染的她风露芙蓉面色上悄然抹出一层清愁之气。此时她刚刚化好的宿妆已残,原来高挽着的一头乌云也已半散半落,丝丝垂过腰间。
我立于门前,轻唤她道:"信贞。"
她柔若春水的眼波漾过我的面颊,带着几分倦色低声应道:"何事?"
我熄灭灯笼走近她,微笑问道:"可是有择床之癖?"
她轻轻摇头。又叹息道:"我只是见到邵王和他两个妹妹,甚是亲密友爱。联想到自己,有些伤心罢了。"
我微微吃惊道:"你没有兄弟姐妹么?我听书院内人叫你三娘。"
她清苦笑道:"我有两个庶出的姊姊,一个庶出的兄长,另有四个继母所出的弟妹。我阿母出自慕容家族,是阿爷的嫡妻元配,可惜生下我不久就过世了。"
我点点头。现在我知道她的五官轮廓为何与中原女子不同了。慕容族人带有明显的外高加索人相貌特征,盛产俊男美女,棱角分明,肤色白皙,身型颀长。
她看着我勉强笑着:"很多是不是。可惜无一与我同母。幼年失恃,继母嫉恨,这么多兄弟姐妹,竟是无人愿意与我亲近。"
"自幼便要看人脸色,讨人欢心,尽力研习各种技艺,琴棋书画,斗香点茶,只为博得阿爷一笑,获取族人的认可。"
"每每自嗟自叹,唯一能安慰我的只有我的乳母。而今连她也不在了。她是广西邕州人氏,小时候在我无法入睡之时,她总给我讲她们南边流传的故事。我总记得其中一个故事,因为它和我的身世很象。她说在她们那边,以前有个洞主吴氏,人们称他为吴洞。吴洞娶了两个妻子。前妻遗留一个孤女,名叫叶限。继母对她百般虐待,连她精心饲养的鱼都不放过。叶限在对着鱼尸骨哭泣时,一位好心的神女教她把鱼骨藏于屋中,对她说,需要什么只管向鱼骨祈祷,都可以如愿的。一次洞人过节,继母带着她亲生女儿们赴会,却不让她去。叶限等她们走后,求鱼骨给她变出翠羽裙和金屡鞋,也悄悄跟去了。后来被发现,她慌忙赶回家时,遗落了一只金屡鞋,被一个洞人得到。献给岛上陀汗国的国王。国王下令寻找这只鞋的主人,洞人每家的女儿都试过,无人能够穿上,只有叶限可以。国王问她金鞋的来历,又见她容貌非常色若天人,就娶她为第一夫人,带着她和鱼骨回了国。"
我哑然失笑。拉她到床,给她盖好,我亦将身子挤进衾被,笑着对她道:"那我也给你讲一个类似的。权当今夜我是你乳娘罢了。"
"在..."我语涩。脑中搜索半天该是哪个国家。
"西方的法兰克国。也是有个孤女,也是被继母及异母姐妹妒恨虐待,也是镇日要干又脏又累的活,总是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所以她叫灰姑娘。也是有一日继母带异母姐妹去赴国王的舞会,也是得到了神人变出的裙子和水晶鞋。灰姑娘出现在舞会上。王子见到了灰姑娘,并立即爱上了她。可是不待她说出名姓,她就消失了。于是,同样的,也是遗落了一只鞋。"
"果然很相象呢。"她终于展眉,露出一丝甜甜的笑。
"还有呢,也是全国搜索,看谁能穿上那只水晶鞋。然后,灰姑娘变成了公主,"我笑盈盈看她:"从此王子与灰姑娘,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她听完轻叹道:"看来不论东西方,世上孤女的梦想都相差无几。"她头枕着我,沉思道:"我更喜欢你讲的故事。"
我讶然道:"为何?有何不同之处么?"
她笑的更为羞涩,低声道:"王子与灰姑娘,是纯净的两情相悦。他们之间不搀杂世俗私欲。而叶限与陀汗国王,怎知那国王不是贪图叶限的鱼骨宝物呢?"
我笑着摇头:"但是,又怎知叶限与陀汗国王这一对,不会比王子与灰姑娘那一对更长久呢?叶限怀藏宝物,国王便有求于她,就算不再喜欢叶限,装也要装出来。而灰姑娘什么都没有,仅靠与王子之间的爱。感情,是这世上最易变幻消失的东西。一旦失去王子的心,公主又将重新变回灰姑娘。有着这样的担心,我很怀疑他们是不是真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她眸中流出淡淡哀愁,缓缓说道:"即便如此,若我能选择,我还是想当灰姑娘。我不愿意我将来的夫君,是因为怕我,或是贪图什么才接近我。纵然情爱如晨露,至少,我曾真正的活过。我不想用什么宝物去吸引男子。哪怕吸引了他一生,也只是个交易。我的感情,不出卖。"
她的笼烟黛眉依旧微蹙,此时宝髻斜卧,残妆欹枕,珠泪阑干。看在我眼里,却是美的摄人魂魄。
她又低头自语道:"不知道在西方,女子若失爱于夫君,命运会不会比咱们这里的更悲惨,从来只闻新人笑,几曾见到旧人哭。每次新人进门时,我那些姨娘的眼泪,从小我就看遍了。"
我斜起唇角哼道:"西方的女子不会有这福气。她们那里不允许娶多个女子进门。一夫一妻,不可纳妾,不可离绝。好象以前也是可以纳妾的,但是自从景教变为国教后就不可以了。"
她惊起,看我道:"天下竟有这等好事!生在那里的女子真是太幸福了。"
我笑道:"好么?"
我抚摸着她的头发:淡然笑道:"没有任何一个条文律法,道德规范,能保障住人的感情。七情六欲源自人性,超越任何人为的规定。道德上规定,你应该爱某个人,你就真能爱上了么?爱本来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爱了就是爱了,消失了就是消失了。丈夫不再爱妻子,仅仅靠一纸条文将其栓住,对两个人来说都不公平。即不许纳妾,又不许出妻,这种情况下,那个失爱于夫的旧人恐怕就不只是流泪,而是丧命了。所以她们那里,尤其是上流社会,接二连三出现杀妻的惨案。多到甚至为此创出了一个词,叫加洛林式离异。更多的是公然发展情人情妇。既然不能离异,那么婚姻中找寻不到的就到婚姻外去找。一个男子跑到另一男子家去和他的妻子幽会,而这家的男主人此时也正在和别人的妻子调情。上至国王下到农夫,无人为忤。道德也罢法律也罢,如果定的高度超越人力之所及,那么人们会自动走向它的反面。"
她惊笑道:"这么乱么?若是有孩子了都不知道是谁的。"
我笑道:"这种以婚外情为补充的一夫一妻,最不幸的是爱上有妇之夫的未婚女子。不管她与那男子是真情还是假意,她都进不了他家的门,那个男子无法对她负责,如果他可以纳妾,至少可以给她一个相对安稳的生活,不会任由她流落街头自生自灭。与他人共事一夫,当然不是什么好事,但比起衣食无着,尊严就只能先放一边了。除非她能自谋生路,不靠人接济也能活,而且活的很好。不过当今的法兰克和我们这里没什么两样,女子是不能独立生存的。她必须依附一个男子才能生存下去。"
她哧的笑了:"那么,这样的一夫一妻最获益的就是条件不怎么样的男子了。律法保证你会有个妻子。优秀男子会吸引众多女子竞争,位子只有一个。竞争失败者又不能独立生存,只好嫁给不怎么样的男子,哪怕心不甘情不愿。"
她笑盈盈看着我:"如果让你选择,你是愿意与贵人做妾呢,还是愿意给穷人当妻呢?"
我安静一笑,轻声道:"无论做妻做妾,是穷是富,只要能与那人两情相悦心心相印,哪怕只有一天,我亦心无所憾。只是,我并无这样的选择。近二十年宫里没有放过一批宫女出宫自行婚嫁。我怕是等不到了。"
我温和笑着看她道:"睡吧。夜真的很深了。"我下意识轻轻拍着她,喃喃对她低语道:"你是我见到的最完美的女子,何必做司马牛之叹?性情容貌无可挑剔,嫡出的名门闺秀。你永远不用面对那种尴尬的选择。其实从你一出生,就已穿上了水晶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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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叶限》全文。叶限,中国版的灰姑娘,记录于唐代段成式(约803-863)所撰笔记小说《酉阳杂俎》的续集《支诺上》。我还听说过中美洲印第安人版的。所有这些灰姑娘的故事,都惊人的相似,都是通过一只遗失的鞋找到真爱的。
《酉阳杂俎》中《叶限》原文
南人相传,秦汉前有洞主吴氏,土人呼为“吴洞”。娶两妻,一妻卒,有女名叶限,少慧,善淘金,父爱之。末岁,父卒,为后母所苦,常令樵险汲深。时尝得一鳞,二寸余,赪鳍金目,遂潜养于盆水。日日长,易数器,大不能受,乃投于后池中。女所得余食,辄沉以食之。女至池,鱼必露首枕岸。他人至,不复出。
其母知之,每伺之,鱼未尝见也。因诈女曰:“尔无劳乎?吾为尔新其襦。”乃易其敝衣,后令汲于他泉,计里数里也,母徐衣其女衣,袖利刃,行向池呼鱼,鱼即出首,因斫杀之。鱼已长丈余,膳其肉,味倍常鱼,藏其骨于郁栖之下。逾日,女至向池,不复见鱼矣,乃哭于野。忽有人发粗衣,自天而降。慰女曰:“尔无哭,尔母杀尔鱼矣!骨在粪下。尔归,可取鱼内藏于室。所须笫祈之,当随尔也。”女用其言,金衣玉食随欲而具。
及洞节,母往,令女守庭果。女伺母行远,亦往,衣翠纺上衣,蹑金履。母所生女认之,谓母曰:“此甚似姊也。”母亦疑之。女觉,遽反,遂遗一只履,为洞人所得。母归,但见女抱庭树眠,亦不之虑。
其洞邻海岛,岛中有国名陀汗,兵强,王数十岛,水界数千里。洞人遂货其履于陀汗国。国主得之,命其左右履之,足小者,履减一寸。乃令一国妇人履之,竟无一称者。其轻如毛,履石无声。陀汗王意其洞人以非道得之,遂禁锢而栲掠之,竟不知所从来。乃以是履弃之于道旁,既遍历人家捕之,若有女履者,捕之以告。陀汗王怪之,乃搜其室,得叶限,令履之而信。叶限因衣翠纺衣,蹑履而进,色若天人也。始具事于王,载鱼骨与叶限俱还国。其母及女,即为飞石击死。洞人哀之,埋于石坑,命曰“懊女冢”。洞人以为禖祀,求女必应。陀汗王至国,以叶限为上妇。
一年,王贪求,祈于鱼骨,宝石无限,逾年,不复应。王乃葬鱼骨于海岸。用珠百斛藏之,以金为际。至征卒叛时,将发以赡军。一夕,为海潮所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