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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统购统销”,张广坪遭了瘪子,受了罪,心里有气,没地方出,堵得慌,堵得难受,卖完“余粮”,来到家,一头栽到床上,拿被子蒙着头睡了一天一夜,如兰叫他起来吃饭,叫不动,李桂芹说:“叫他睡吧,这些日子他让人家折磨得不轻,心里憋屈,让他歇歇,心里静般静般(1),慢慢就缓过来了,三顿两顿的不吃不碍事,起来了,给他做点好吃的补补。”如兰眼圈红了,忙走开,去院儿里熬猪食了。
第三天上,一家人都吃过早饭了,如兰她娘冻着了,她去看看了。过了不大会儿,广坪起来了,李桂芹要给他下炝锅面条,他不让做,说:“统共剩了那点儿麦子,我还喝什么面条子。”自己盛了一大碗剩糊涂(粥),呼呼噜噜地喝一阵,就着咸菜,一连吃了五个煎饼,又盛了一碗糊涂喝了,抹抹嘴,戴上棉帽子,上牲口棚里拿出一把莔批子,拿剪子截短了,塞到自己外腰带上, 搭眼看看西屋南山墙跟前的鸡窝,还没敞鸡窝门,鸭棚子里的十来只鸭子正呱呱叫着。广坪几步走到鸭棚,抬腿进去,吓得鸭子叫得更厉害了,广坪气呼呼地逮圈里的鸭子,逮着一只,就拿莔批子绑上,一阵把鸭子全逮住绑了,扔到鸭棚外头,又到鸡窝门口,敞开鸡窝门,两只手堵着鸡窝门,抓朝外来的鸡,公鸡、母鸡叫个不停,绑了腿的鸡在地上打“扑拉”,弄得尘土飞扬,老嫲嫲在堂屋门里头火盆跟前坐着,张德成蹲在大桌子跟前,低着头,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李桂芹站在堂屋门外,眼里汪着泪,看着儿子“使疯”,广坪的两个小子让爹吓得紧贴奶奶站着,小河儿仰脸问:“奶奶,俺爹怎么了?”李桂芹说:“疯了。”河儿“嗯嗯”着,说:“俺爹没疯。”老嫲嫲大声喊道:“带儿她娘,你吓唬孩子做么?河儿,水儿,外头冷,快屋来,找老奶奶,火盆跟前暖和。”又说:“德成,你怎么光在这里抽烟,不去说说四妮儿,叫他紧着(2)闹腾?”张德成在桌子腿上磕磕烟袋窝,说:“剩的粮食不多了,是得顾搂(3)人要紧,四妮儿得顶着头撑这个家,他愿意咋弄就咋弄吧。”老嫲嫲叹口气,说:“唉,这是什么事哎。死老头子眼一合走了,他省心了,真不跟死了素净。”河儿趴到老奶奶怀里,说:“不叫老奶奶死。”水儿也学着说:“不叫老奶奶死。”张德成站起来,说:“娘,你别说这些没用的了,白叫小孩儿们听着难受。”说完,出屋去了院里,哭丧着脸,皱着眉头,站在一边儿看广坪“忙活”。
不多大会儿,如兰推开大门进了家,李桂芹说:“如兰,你怎么这一霎儿就回来了,你娘怎么着了?”如兰说:“俺娘就是受了点儿凉,没事儿,我走的时候,广坪还没起,我不放心,赶紧回来了,寻思给他做点儿么吃。”一边说,一边看着鸭棚外头,鸡窝跟前上了绑的鸡鸭和正蹲在鸡窝门口忙活着的丈夫,冷笑着说:“看样儿不碍,好几顿没吃,劲头儿还不瓤哩。”说完,几步走到鸭棚外头,蹲下,解绑着的鸭子腿上的苘批子,解一只,就抓着放进鸭棚,不多会儿,把十来只鸭子全給放回鸭棚了,劫后余生,惊魂未定的鸭子们不安地在鸭棚里走来走去,眼瞅着天天喂它们,刚才又解救了它们的女主人,呱呱地叫着,好像在表达对她的感激。放完鸭子,刘如兰又走到鸡窝近旁,广坪逮着最后一只公鸡,绑紧了,站了起来,对如兰说:“咱娘说,你去看他姥娘了,怎么这一会儿就回来了?”如兰说:“我不回来,还在那里住下?再回来晚点,家里的猪狗鸡鸭,就全让你给踢蹬了。鸡鸭都消交了,猪怎么发落?”广坪说:“今天先上县城把鸡鸭卖了,明天再卖猪,看看大牲口的行市,看准了,就卖驴。”如兰冷笑道:“还真有主意,怎么光卖驴,不卖牛啊?牛也不光吃草,也吃粮食啊。”广坪说:“你傻吗?驴喂料(4)比牛多啊,再说牛不得耕地吗?”如兰说:“你种地,知道得用牛耕地,那鸡鸭猪羊也不是白吃你的粮食,你这个踢蹬法儿,是不打算过了?”广坪说:“你胡屌扯的什么?谁不打算过了?不是粮食少了吗?”如兰说:“哼,粮食是少了,粮食少,也不能这样踢蹬。”说着,蹲下就解院子里绑着的鸡,被解开的鸡,也许是腿和爪子绑麻木了,站不住,神色慌乱的小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刘如兰,好像不相信自己被解放了,一瞬间,就急忙“格大格大”叫着跑走了。广坪说:“你这是干什么?我好容易逮着的。”说着,就过来逮如兰的手,不让她放鸡,如兰急了,猛劲推广坪,一下把他推了个倒坐子,广坪火了:“刘如兰,你今天想挨揍啊?你凭什么不让我卖鸡?”如兰说:“是,我身上痒了,想挨揍了。我不光不让你卖鸡,也不让你卖鸭子,你去看看吧,鸭子也都让我放了,我更不让你卖猪—甭管是母猪还是‘克朗’,看你能把我怎么样了。我就不让你胡踢蹬。”
广坪跑到鸭棚一看,鸭子果真全在鸭棚里,吃食儿的吃食儿,闲逛的闲逛,广坪火更大了,两只铁钳般的大手拽着如兰的一只胳膊就往屋里拖,如兰被他拽得脚不沾地,也急了,趴下头,照他手脖子咬了一口,广坪冷不防,給咬一口,疼得厉害,两只手松开了,如兰跑到婆婆跟前,趴到婆婆肩上,呜呜哭起来,广坪还要撵如兰,被张德成死死地抓住了,说:“小四妮儿,你长本事了,学会欺负媳妇了。你再敢招着如兰,看我不拿鞋底抽你!”李桂芹说:“小祖宗,你在外头受了气,在家里拿老婆出恶气,还算是个男爷们儿吗?”广坪两只眼通红,说:“俺亲爹,亲娘,你俩真够糊涂,我是拿她出恶气吗?她不是不知道,家里还剩了多少粮食,有一天没得吃了,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怎么办?到时候,我钻头觅旮旯也没处弄粮食啊。我能不急吗?”如兰不哭了,抬起头,说:“就你急?你觉得就你替这个家操心?你怎么不想想,咱娘和我,喂这些牲灵容易吗?你一下子都给消交了,这日子怎么过?不喂鸡了,咱奶奶和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的,不舒坦了,就不吃个鸡蛋?不喂鸡喂鸭,没有鸡蛋鸭蛋,上哪里淘换(5)俩钱,老的小的生个病,长个灾,两个妹妹上学,买个本子,怎么办?母猪再有俩月就下小猪了,你也卖了它?那不是败坏吗?管么不喂了,怎么攒粪?地里没粪,怎么打粮食?地里打不出粮食,不更挨饿?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广坪说:“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啊?这不是没办法儿吗?不顾一时算一时,怎么办?”如兰说:“那也不能这个弄法儿,叫我说,光把不下蛋的老母鸡老母鸦子,拿集上卖几只,也杀几只,炖出来,搁到地窨子里,叫咱奶奶,咱爹娘和孩子多吃两天,吃这也省粮食。剩下的都喂着,猪全留着,克朗到过年再卖,价钱高,母猪得好生喂,咱还指望它发个财儿哩。”广坪说:“你说的比唱的都好,拿么喂它们?”如兰说:“你甭管,我各处里扫树叶子,和芋头秧子、长果秧子搁一块儿泡软了,剁碎了,喂牲灵,我跟俺爹说了,他做豆腐下来的豆渣不朝外卖了—本来也卖不了几个钱,跟白送人差不多,都给咱,咱也不白要他的,过年过节给他送两只鸡就行了,我天天去挑,连泔水也挑回来,給牲灵和食,保准行。这样喂,猪长得慢点,鸡鸭下蛋少点,可是还都全环儿的,比你烂贱的卖了强一百帽头子,人家说来,庄稼人齐搭乎地都卖这些玩意儿,根本卖不上价钱去。”广坪说:“你说的呱呱的,那么容易吗?”如兰说:“容易不容易,也不用你干,你就别管了。”广坪说:“看能的你。到时候,你让这些黄黄子跟人争食,我可不干。”李桂芹说:“小四妮儿,别犟了,你怎么属犟驴的,这么拗啊?”张德成说:“四妮儿,如兰说的,是过日子的来头,就这样办。”
晚上,如兰喂完猪,又打发孩子睡了觉,自己也出铺睡了。没大会儿,广坪在堂屋跟奶奶和爹娘说一阵话,也回屋来。桌子上灯亮着,如兰听见他进屋,转脸朝着墙,不理他。广坪说:“嗷,先睡了?给我暖被筒啊?”如兰不吭声,广坪脱了衣裳,掀被子朝被筒里钻,如兰拽紧了,不让他进被筒,广坪说:“我可是光着腚哩,你叫我冻着就好了。”如兰说:“冻着你活该。”广坪伸手把如兰的手拽开,钻进被筒,如兰说:“别招着我,打这不理你。”广坪从背后搂紧了如兰的光身子,说:“在一个被窝里,怎么不招你?你寻思你是祝英台啊?”如兰不再掙歪,说:“俺不是祝英台,你更不是梁山伯。你看白天你那个恶,把俺的手脖子都攥青了,刚才你又抓俺的手,疼死了。”广坪拉过如兰的手,说:“我看看,哎呀,还真青了,没觉着使劲啊,我起来弄点热水,烫烫吧。”如兰说:“没这么娇贵,烫什么?几天就好了。怎么上了那一阵,就不是你了?疯了?”广坪说:“我不是急吗?对不住了。”说着,就扳如兰的身子,如兰掙歪两下,还是被他扳了过来,广坪把如兰紧紧地搂在怀里,说:“好媳妇儿,今天这事多亏你了,要依着我,坏醋了。刚才,在堂屋里,奶奶和爹娘好一个夸你。往后管什么事,听你的。”如兰说:“别说这没志气的话,大老爷们儿,管什么事听老婆的,有啥出息?只要你别这么狠巴就行了。”广坪说:“真是好老婆。”说着,抱了如兰的脸,亲了起来,亲一阵,就要朝如兰身上爬,如兰说:“白天,又逮鸭子又抓鸡的,累得不轻啊,怎么还能弄这个?那功夫对人家这么狠,这会儿又这样,好意思啊,不要鼻子。”广坪趴到如兰身上,一边亲她,一边说:“从打弄狗屁统购统销,心里烦,多少天没这样了,今天叫俺媳妇一大嘟噜话,我觉着又瞅见明路了,高兴了,来劲了。怎么样?想这事儿了吧?”如兰被他亲得脸像发烧,被他压得浑身热古都的,喃喃说:“俺没想,天顶天,又是老的,又是小的,又喂牲灵,又做饭,累得了不得,哪有闲心想这个。”广坪说:“你不想我想,我使劲了,今后晌好生出出毒气,也叫你过过瘾。”如兰说:“不要脸,自己没狗出息,非说人家。你别吱声了,也别忒上疯,把孩子弄醒了……”
广坪疯够了,睡着了,如兰让他倒腾得一点睡意也没了,她抚摸着广坪的头发,这些日子,家里不素静,他连头都迭不得剃,快成长毛贼了,明天说什么也得叫他剃头去。她轻轻地扑拉着他的身子,这是她疼不够,亲不够的男人啊。老公公和她爹是朋友,两家爱好做亲,明面儿上他和广坪是听父母话结的婚,在刘如兰心里,让她自己选,也一样选张广坪做男人,刘如兰觉得合河湾村,合青山县没再好的男人了。结婚前,刘如兰就老远看着他,结婚这几年,黑天白夜在一堆,更让她觉得张广坪是全村数得着的好样儿的大男人,孝顺老的,疼老婆孩子,勤力,还有成算(6),跟他在一起,你觉得过日子有盼头,有奔头,让人有心劲。这天上掉下来的统购统销把他的兴头子打得不轻,他急眼(7)了,怕大人孩子挨了饿。白天的事,是他急糊涂了。她也急了,这点子牲灵,是家里娘们儿的命根子,要是连点牲灵都不喂了,那还过啥日子?总算掰过来了,广坪也想通了。她一准破本儿地伺候这些牲灵,她相信,两口子拼命干,难关一准能过去。如兰知道,老爷们儿在外头受了屈,气不顺,家里娘们儿不能给他杠劲(8),得给他泻火,犟不了的事,就不能犟,他就像孩子,你得哄他,疼他,叫他如意,他的气就慢慢顺了,就像你把他心里结的疙瘩揉搓开了似的。老爷们儿有时候会这样,死牛筋,没了转环心眼儿,非得家里人拿软和话給拆解开,就像用温乎水把死牛筋給泡软了一样。
一个冬季,如兰到处扫人能吃的榆叶、槐叶、桑叶、枣树叶,杨叶,果木树叶,跟婆婆两人一起,把干芋头秧子、长果秧子剪短了,跟树叶子掺和起来,到碾上轧碎了,煮熟了,拌上豆腐渣,拿来喂鸡鸭,再加上刷锅水,就是猪食,只有老母猪“单提席”,给点净粮食吃。腊月里,母猪下了崽,一窝十一个,一个个粉嘟嘟的,吱儿吱儿的,如兰让孩子去找老奶奶和奶奶睡觉,把小猪秧子弄到自己屋里,拿被子盖上,老母猪奶水不够,如兰叫婆婆给它们熬米糊涂,如兰一只只扒着嘴喂它们,小猪秧儿全活了,一个个活蹦乱跳,甭提那个喜人了。开春了,青草出来了,有野菜了,如兰上坡挖野菜,割青草,剁碎了,喂鸡鸭,喂猪。没用多少粮食,牲灵都保住了。春暖花开,母鸡母鸭都下蛋了,如兰和婆婆又叫抱窝鸡孵小鸡小鸭,不用花钱买了。三月里张德成和广坪挑了一公一母两只小猪秧儿,留下自己养,把下余的九只推到集上去卖,冬天里搞统购统销,老母猪糟蹋了不少,春天,小猪儿秧儿缺见,不光卖得快,价钱还格外贵,九只小猪儿卖了二百五十万块钱。广坪和爹诚心敬意地喂牛,两头牛长得膘肥体壮,母牛还下了小牛犊。广坪挑土垫猪圈、牛栏,扫鸡窝鸭棚。加上张德成从早到晚庄里庄外拾粪,冬春两季他们家攒了三十多小车粪肥。张德成家的日子越过越带劲了,李桂芹说:“如兰是咱家的功臣。”如兰说:“娘,你可别这样说,俺小辈人过自家日子,出点儿力还叫功啊。”张德成家有活变钱了,他们甚至都不怕没粮食吃,因为除了上级规定粮食统购期间,老百姓的粮食不能上市交易,平常日子,集上照常有卖粮食和熟食的,工商所和粮所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管不问,有钱就不愁吃的。
张德成家这些事儿,全河湾村都讲咕。村支书梁仲山在村民大会上表扬了他们家,吴家槐不赞成,说,张德成爷们儿统购统销表现不好,跟张德存家划不清界限,不应该表扬。梁仲山说,共产党坐江山,不就是让老百姓过好日子吗?过好了,是好事,怎么不能表扬?一区区长刘青田也说应该大力表扬,农户都像张德成家这样,咱的工作就好做了。河湾村不少村民原先觉得,统购统销,大车门张家两叔兄弟挨得最苦,张德存家甭说了,张德成家这一下也给打趴下了,想翻点儿(9)难了。没想到,这家人不光没趴下,小日子还过得更红火了。有的说,真他娘的邪门儿,有明白人就说,一点儿不邪门儿,人家那儿子有骨气,那媳妇子有志气,一家子都争气,河湾村谁家能比?你觉得人家有钱花有饭吃,没见人家出的什么力。有的说,人家有成算,就卖了驴,旁的牲灵没踢蹬,还越喂越多了,赚大发了,有的说,谁也没前后的眼哎。
广坪和他爹卖了小猪儿不多天,一件更大的好事让他们遇上了。庄西头有家人家,老两口子,没有儿女,老头子土改第二年病死了,前几天,孤老婆子也死了,鲍三儿是她一个没出五服的侄子,又馋又懒,孤老婆子再没近亲,理当他发丧,本族人说,你发丧,你婶子的五亩地就归你了。鲍三儿说,我自个儿的地都懒得种,我要些地,什么屌用。但是,这丧他又不能不发,他心想,我把这五亩地卖了它,弄俩钱儿,就用卖地的钱买棺材,置寿衣,待客,发完丧,剩下的钱,就归我了,鲍三儿也过几天有钱的日子。可是,村里人谁有现成的钱,一下买这五亩地?有人跟他说,全河湾村就大车门张家张德成有现钱,他爷们儿卖了驴 ,刚卖了一窝猪秧子,你去找他吧。
张广坪听说鲍三儿要卖地,一下就动了心,他和五妮儿分家,不是按人口,是按三份儿分的,他和老的一起过,他觉得地不够种,早就瞅乎着想买地,如今正巧儿有钱,鲍家卖的这五亩地,是好地,要一下买过来,真是忒好了。广坪跟爹娘说了这事,张德成说:“我也听说了,也寻思这事儿来,可是,土改才过去三年。地多是罪,咱买地好吗?要是再土改,不得倒霉?”广坪说,咱就是再买五亩地,也成不了地主,连富农也够不上,甭怕这个。李桂芹说:“要不去找梁仲山问问,他说能买就买,不能买就别买。”
张德成去问了,梁仲山说:“土改分完地,都发了土地证,地是个人的,个人当家,要不当家,还叫个人的?上级有政策,土地买卖自由。买吧,双方自愿,谁也管不着。鲍三儿卖地这事,我问刘区长了,他说,政策允许。这两天,我正愁这事,怕鲍家这五亩好地叫邻庄买去了。你家买了这地,保险能种好了。是好事儿,大胆办吧。”
广坪知道了梁仲山的态度,坐不住了,要去找鲍三儿。张德成说,咱是买家,不能先伸头儿,上赶着不是买卖,沉着气等着,他发丧急等着用钱,比咱慌得多。奶奶说,四妮儿,俗话说,心急吃不上热豆腐,会打拳的别毛了,得让鲍三儿上咱门儿上,求告咱。娘说,就是鲍三儿来了,你爷们儿还得拿拿劲,别显得热的了不得。张德成说,这个弄法儿就能把地价压下来。如兰说,广坪管干么,沉不住气。要不是老的挡着,非吃亏不可。广坪说,姜还是老的辣。要依着我,亏吃大发了。奶奶说,四妮儿是过日子的心忒盛了。
说这话第二天,鲍三儿就托人找上门来,张德成爷们儿用贰佰贰拾万块钱买下了鲍老嫲嫲的五亩好地。买了这地,广坪趁上坡的时候,去看了好几趟,越看越高兴,晚上,躺在被窝儿里,对如兰说,我站在那五亩地跟前,真想在地里打几个滚儿,还想抓几把土含到嘴里,怕叫人家看见了笑话,骂咱烧包,才忍住了。如兰说,瞧你那点儿出息,五亩地就自得这样。广坪说:“这都亏了你,是你的功劳。”如兰说:“净说没味儿的话,怎么还成我的功劳了?”广坪说:“要不是你挡着我卖牲灵,要不是你照应老母猪照应的好,卖猪秧子卖了这么些钱,想买地,也买不起哎。”如兰说:“那也不能说是我自己的功劳。这话只能咱俩说,记住了。”广坪说:“记住了。反正我心里记着你的功劳,不说就是。”说着就搂了如兰亲,如兰推他,说:“推了一天粪,不累?歇歇吧。”广坪说:“你立功了,我得犒劳犒劳你。”说着亲得更猛了,如兰说:“你是想犒劳自己吧。”广坪说:“是犒劳你,我沾光。”如兰搂紧了他,说:“不嫌丢。”……
(2)
家里买了地,张德成没高兴几天。这天吃完晌午饭,广坪把爹叫到牛棚跟前,小声说:“爹,五妮儿跌脚了。你知道不?”张德成吃一惊,说:“怎么跌脚?他不是成天往柳沟跑吗?油坊不挣钱吗?我啥也不知道,你快说。”广坪说:“坏事儿就坏在油坊上,孙寡妇她娘家侄儿不正干,大吃二喝不说,油坊也没弄好,不是把花生炒糊了,就是炒不透,出油少;干活的往外偷果子糁;卖出油去,要不回钱来。油坊垮了,五妮儿不光没见着回头子儿,还得朝里摊钱,他该人家吴家槐钱,把房子给吴家了,明后天就给人家腾房子。”张德成急得跺脚,说:“腾屋?他上哪住去?”广坪说:“这你倒不用担心,他住不到野地里,搬孙寡妇家去就是。”张德成说:“到底还是得当倒插门女婿。”广坪说:“你就别寻思那个了,还有更气人的—他还卖了二亩地,拿了地钱上油坊填窟窿。”张德成一屁股坐到牛槽沿上,拍着大腿说:“真是败家子儿啊。”广坪说:“你小点儿声,俺奶奶和俺娘听见了不得。”张德成说:“这能瞒得住吗?”
没等张德成給老嫲嫲和孩子他娘说,大晚上,广垣和能能两人来了,一家人正吃饭,两人进屋来,广垣低头耷拉角的,能能也不像原先那样精神,两人叫“奶奶、爹、娘”,像蚊子哼哼,见到他们,小河儿、小水儿俩孩子高兴地喊道:“俺叔,俺婶子来了。”三个妹妹也忙着喊他们,广坪说:“五妮儿、能能来了,吃饭了吗?”如兰说:“你问啥哩,哪吃这么早?苦子,快给你五妮儿哥,你嫂子搬凳子,你俩快坐下,我去给盛饭。”李桂芹说:“还愣着干什么?还用你妹妹搬凳子,自己不会搬啊?还不快坐下?”奶奶说:“你俩可有功夫没过来了,奶奶想你们了。”张德成气哼哼地说:“小五妮儿,怎么想起家来了?你还记得门儿朝哪不?”奶奶说:“德成,别充你有规矩的,有话,吃完饭再说。”
一家人吃完饭,能能抢着和如兰一起刷锅刷碗,又帮如兰喂猪。张德成恨吱吱地看着广垣,广垣忙把头低下。过了片刻,他突然跪到屋当门,李桂芹说:“五妮儿,你这是做么?”奶奶说:“五妮儿,有啥说啥,别吓唬奶奶。”广垣说:“奶奶、爹、娘,我作大孽了,不能活了。”张德成厉声骂道:“你个不成器的玩意儿,什么怂样子?不是当初办油坊,烧得不知姓么的时候了。快说,到底怎么着了?”广垣支支吾吾地说:“油坊垮了,借的吴家槐的钱还不上了,把房子抵给他了。”张德成说:“就这 ?”广垣又说:“还卖了二亩地,地钱还油坊的帐了。”张德成说:“能能她表哥是油坊掌柜的,你是入股的,你凭啥拿钱去顶帐?”广垣说:“她表哥叫要账的逼得不能过,她表哥还有她姥娘要死要活,弄得她娘也没办法儿。”张德成气得跺脚,弯腰脱下鞋底要揍广垣,老嫲嫲说:“德成,他都多大了,你还使这规矩?你想气死我?”张德成急咧咧地说:“娘,你别迷磨了,你不看看是什么事吗?”李桂芹说:“管什么事,你揍他也不当么,小五妮儿,还不快跑?”张德成伸手指着李桂芹,恶狠狠地说:“要不是你惯着他,他到不了这样,你再胡叭叭,我连你一块收拾。”广垣吓慌了,起身往外跑,张德成就去追,被广坪死死地拽着,又把他硬推回椅子坐下,说:“爹,你先消消气儿。小五妮儿这事,就是这样了,泼出去的水,回不来了。你气死也白搭,就随他去吧。”张德成两手抱着头,哭腔说:“我能不生气吗?这边买了五亩地,寻思过好日子,哪想到那边他个狗私孩子连地加房全踢蹬了,进的不跟出的多,疼死人啊。”老嫲嫲说:“老天爷管着,好事儿不能都上一家子去,得匀和着,你就想开吧。”张德成深深叹口气,说:“谁也不怨,怨我穷命啊。”
广垣走了,能能在院子里黑影里藏着,过一阵,凑凑乎乎地进屋来,急咧咧地说:“爹,你可别光怪广垣,这事不怨他,都怨柳沟宋小宝不正干,把俺坑了。”张德成说:“早就知道宋小宝不成器,可是他不是拿枪指着你们的头皮,逼你们干的吧。那宋小宝不是物儿,小五妮儿也不是好东西,两人轧伙到一块儿,还弄出好样儿了?”能能又说:“俺俩来,一是給老的认错,再就是家里快断顿了,让爹和哥哥帮帮。”张德成说:“咋帮?这边儿也不够吃。”广坪说:“爹,你别说气话了,我问你,能能,你们不是跟吴家槐走得挺近吗?没找找他?”能能说:“找村里了,梁仲山说給购粮证,可是有购粮证,也没钱买。”张德成说:“这边儿刚买了地,也没钱。” 李桂芹说:“没钱是不假,可也不能看着他们饿着啊。你这是什么当爹的?”张德成说:“我这个当爹的不中用,你这个当娘的有办法儿,你往外拿啊。”老嫲嫲说:“德成,别撂半吊子腔。”张德成说:“俺娘,我就是头拱地也没处弄钱去啊。”如兰说:“爹,你也别犯愁了,俺娘家那边兴许有俩钱,我去借借试试。”张德成说:“能能,我跟你说,你回去给小五妮儿说,这钱得你们还。”能能忙说:“是得俺还。”
能能回自己家了,如兰送她到大门外,能能说:“嫂子,你对俺忒好了,俺还说不着调的话伤你,忒对不住了,俺都不知道咋谢你。”如兰说:“可别,你要谢,还是得谢老的,我也不是光为帮你们,也是不愿老的遭瘪子(10)。再说,广垣和广坪是一个娘的,砸断骨头连着筋哩。”
(3)
一九五四年,按阴历说,是马年,老话讲的,“牛马年,好种田”,张德成、张广坪爷俩儿新买的那五亩地,麦子长得不好,雪刚化完,爷俩儿可着劲,挨垅子撒了一点子粪,又浇上水,原先黄焦腊气的麦苗儿很快就变绿了,广坪说:“爹,你别光愁五妮儿卖地那事儿,咱种好了地,喂好牲灵,有了钱,把五妮儿卖的地再买回来。”张德成说:“四妮儿,别做梦了,我昨天上县城赶集,路上遇见了梁仲山,他说,他刚在县里开完会回来,马上就布置,让老百姓各家各户合起来种地,叫啥‘互助组’,下一步,就办合作社,土地归伙,就不是自己的了。”广坪听了爹这话,愣了,说:“那土改它分那回地干什么?还没热乎过来,就不是自己的了,这不是糊弄人玩儿吗?”张德成说:“你可别胡扯八颠。”广坪说:“那老百姓就不能过自己的小日子了?”张德成说:“看样子是够呛了。梁仲山说,这叫啥‘社会主义’。”广坪说:“我的娘,这亲兄弟都得分家,各家各户弄一块儿,七咬八掙,还能弄出好样了?这个法儿怕是不行。”张德成说:“行不行,谁也看不透。”
说这话当天晚上,村里就开村民会,动员农户成立互助组,而且要急赶急的,一个“集空儿(五天)”就得干起来,好投入春季生产,村干部带头,梁仲山和吴家槐、杜长英一人组织一个,一般农户谁也不肯出头儿,梁仲山和杜长英几次三番找张德成,叫他挑头儿成立一个组,张德成觉得这俩村干部是好人,他得给人家个面子,答应下来。广坪说:“咱自己有劳力,咱爷俩加上如兰,地里的活儿不用找外人,自己有牛,耕耙耩地不用求人,农具也全,咱不弄这些事,不够惹麻烦的,弄不好,还得罪人。”张德成也没了主意。
星期六,广培来家,到这边儿来,广坪问他互助组的事,广培说,农村成立互助组,农户互相帮助,帮助也不是白帮助,工换工,人力换畜力,这得说是好事,当然有社会主义因素。广坪说:“按你这说法儿,这事能做?”广培说:“能做,也应该做,你不做,也挡不住,早晚都得做。早做,还主动。”广坪说:“爹,你就操持吧。先把俺婶子家算上,没俺叔了,广培不在家,入了组,种地就不用找人了。”广培说:“大爷,你可别把俺家弄上,弄也弄不成,有政策规定,互助组和以后的合作社,都不让地主富农加入。”张德成说:“村里也是这么说的。”广坪说:“不要就不要吧,不加入也好。合伙的买卖不好干,这互助组,弄不鲜亮。我还怪眼热地主富农不参加互助组哩。”张德成对广培说:“你广坪哥不信互助组能办好,可是,咱也挡不了啊。”
互助组成立了,张德成是组长,全组二十几户,都是近处的,广垣两口子住在孙寡妇家,按理应该加入吴家槐组,可是吴家槐说,本组有的户嫌广垣懒,能能不省事,不愿意要他们,没办法,张德成只好让他们来这边儿入了自己的组。
还真叫广坪说着了,这二十来户人家的互助组还真不易办。 人心不齐,谁都想沾光,怕吃亏,谁都觉得自己吃亏,别人沾了自己光,谁真的吃了亏,就跳脚,如果沾了光,就偷着乐。多数人私下里嘀咕,干活磨洋工,不省事儿的就闹起来。广垣懒,能能是又懒,又贱嘴,互助组成立没两个月,能能跟人家打了好几架。能能是儿媳妇,张德成得吓(读hei)唬,又不能使劲吓唬,人家就说张德成偏心眼儿,拉偏架。张德成家有牛,有耕地耙地的全套犁耙,他们给组员家耕地,组员给他家出工干活,有的户很感谢,再也不用为耕地求爷爷告奶奶了,可有的户,给他们家耕地喜笑颜开,给张德成家干活就低头耷拉角,一百个不情愿,不正经干,张德成面不触人,广坪气得哼哼的,想发作,又怕爹嫌,回到家嘟囔:“这个互助组,不如干脆散伙算了。”张德成说:“村里好几个互助组,都还干着,没一个散的,咱可不能带这个头儿。”
张德成自从当了互助组组长,天天累得要命,难为得要命,愁得要命,心里烦得要命,没承想,又出了更让他心烦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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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里人议论,张德成两个儿子买地、卖地的事上报纸了,村民听吴家槐说,广坪和广垣弟兄俩成了什么“农村两极分化”的典型了。村民喳咕好几天了,张德成爷们儿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天晚上,刘洪林来了,说,这些日子他上外庄给人家去干活了,回到家就听说了这事儿,不放心,过来问问到底咋着了。张德成爷们儿被他说愣了,说他们啥也不知道,村干部也没给说过。正说着,广培来了,张德成问:“不是星期六,怎么回来了?”广培说,学校里同事跟他说,河湾村一家姓张的弟兄俩的事登报了,我找报纸看了,不知家里出啥事儿,挺担心,就来家了。广坪说,你看那报纸了吗,到底说的什么?
广培从兜儿里掏出一张报纸, 念那上面的文章给他们听。那些话不少他们听不懂,只能听个大概,说的意思,他们倒是听明白了。文章说,河湾村有一户人家,人称“大车门张家”,兄弟俩,一家过得好,土改划了富农,另一家是贫农,还分了地,这是旧社会的贫富分化,现在是新社会了,土改后,农村又出现了两极分化,贫农张德成两个儿子分家没几年,弟弟张广垣小两口都是团员,在党的各项政治运动中表现积极,常常顾不上干自己家农活,日子过得不好,卖了房子,卖了地,被迫搬到岳母家住,吃饭都有困难,哥哥张广坪思想落后,统购统销当挡头,各种运动不傍边儿,一门心思过自己家日子,几年的时间,肥得流油,不但吃喝不愁,家里猪牛成群,鸡鸭满院,还趁本村孤苦老人去世之机,买了五亩好地,在互助组里,因为他们家有牛,农具齐全,穷组员几乎成了张广坪父子的长工。这样下去,不出几年,哥哥就会变成财主,弟弟会成为穷光蛋。旧社会的两极分化在一个家庭里又一次重演。文章最后说,农村不进行社会主义改造,不走合作化道路,新社会就会变成旧社会,贫雇农就会受二茬罪。
广培念完了,张德成坐不住了,蹲到地上,说不出话,吧嗒吧嗒地抽旱烟,广坪跳了起来,脸通红,像大红布,说:“这不他娘的放狗屁吗?”广培问:“上边儿有人来咱家调查过吗?”张德成说:“没有啊,咱蒙在鼓里,全村都嚷嚷,咱也不知道啊。这不是败坏人吗?”刘洪林说:“你看这事弄的,这也忒欺负人了。怎么上级这个弄法儿?”广培说:“现在不管搞什么运动,都讲究宣传,抓典型,教育群众。现在要全国推行农业合作化,党中央认为,不走合作化道路,农村就会两极分化,所以就进行这方面的宣传。这回的事,咱是被当了典型了。”广坪说:“他不管弄什么‘点’,什么‘星’,做啥‘点心’,也不能有影没影的胡攒作(11)哎。”
张德成说:“买那五亩地,是鲍三儿他大爷死了,急等着卖了地好发丧,鲍三儿听说咱卖了猪秧子,手里有俩钱,跑到咱门上来赶着,咱怕犯政策,去问了梁仲山,才买的,这成毛病了?”广培问:“互助组里是啥事?”张德成说:“那更是胡说八道。在一个组里,咱出牛、出犁出耙,广坪扶犁,累个臭死,給没牛的户耕地,工换工,人力换畜力,这都是上级说的,咱吃了亏,倒成罪了?”广坪说:“不能白吃这窝囊气,得找村里,村里不问,就朝上找。”广培说:“找找问问,也不能说不行,不过依我看,找也没用,能怎么着?他再給咱登报,说那文章写错了?不可能。土改、镇反,被冤枉的人,也没一个纠正的,咱这还算个事儿啊。”刘洪林说:“广培说的是这么个理,找是五八,不找是四十,找也是白找。”广坪说:“白找也得找,不能吃这哑巴亏。”
第二天,张德成和广坪还有组员们一起在坡里耪地,梁仲山从地头经过,老远就喊他爷俩儿过去,三人蹲在一棵大槐树底下,梁仲山把自己烟盒包递给张德成,叫他尝尝他自己种的烟,张德成和梁仲山两人嘘嘘哈哈地抽一阵旱烟,广坪在一旁急得要命,也不好张嘴,梁仲山咳嗽两声,说:“这几天,我想上你们家说说登报纸那事,又怕让老嫲嫲难受,正犹豫着,碰见你爷俩了,咱啦啦。”张德成说:“报上登这个,咱村里知道不?”梁仲山说:“村里事先不知道。”广坪说:“报上登咱村里的事,不上村里来调查了解,只听什么龟孙玩意儿胡说八道,就写成文章登出去?共产党兴胡来吗?”梁仲山说:“广坪,以后管什么事,有啥意见,有啥说啥,别扯啰共产党,共产党永远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年轻的乱说话,犯错误了不得。”广坪不服气地“哼”一声,张德成问:“咱村里不知道,那上级的秀才怎么知道俺家的事?”梁仲山说:“这事儿肯定是咱村的人说的。”广坪说:“那就是吴家槐的事儿了。”梁仲山说:“倒不能说一定是他的事儿,他兄弟家才不是脱产了吗?那孩子挺能钻挤,时间不长就上四区当了宣传委员,宣传委员就干这个。反正是他给人家说咱村你弟兄俩的事,人家觉得亲弟兄,一个买地,一个卖地,是个新奇事儿,现在上级正需要这样的例子。”张德成说:“吴家弟兄忒毒了。”梁仲山说:“也难怪,那吴家才干的就是这差事儿。”广坪说:“他干这差事,他吴家弟兄坑人,把五妮儿稀好的个小院儿讹了去,怎么不写写?”张德成说:“他光说买地卖地就罢了,怎么还胡说一些别的?”广坪说:“这事不能就这样算完,得好生跟他们理整理整。”梁仲山说:“大侄子,这事儿理整不得。文章是登在党报上,咱跟他闹,就等于跟共产党闹,不行啊。咱买地,在互助组里,工换工,畜力换人工,都是庄稼人眼热的事,不丢人。这口气,咱就伸伸脖子咽了算了。吃亏人常在。”广坪张张嘴还要争掰,张德成按按他的肩膀,说:“老话说,民不跟官斗,斗不起,也斗不赢,认倒霉算了。”
这晚上,广坪喝了几口汤,就睡了,夜深了,还睡不着,如兰劝他“想开”,他哭得呜呜的,说:“人家拿屎盆子扣到头上,还臭遍四里八乡,我一个大男人,不敢找人家说个‘不’字,白让人家糟蹋,真活得没脸啊。”如兰说:“广坪,你别这样,老的听见,心里不是味儿。”
广坪的话,奶奶,爹、娘都听得真真的,奶奶和娘疼得掉泪,爹坐起来,抽了多半宿烟。
1.静般静般,平静一下。2.紧着,一直……;抓紧;还有本来就怎样,又……3.顾搂,顾惜,顾念,考虑。4.料,喂牲口用的饲料粮。5.淘换,即寻找。6.成算,即心里有打算。7.急眼,着急,失控了。8.杠劲,拱火,鼓劲。9.翻点儿,“点儿”是骰子(色子)上的点儿,翻点儿,就是变得幸运,翻身了。10.遭瘪子,被憋屈,遭遇困境。11.攒作,没根据地编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