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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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苍生第十章

(2024-03-05 23:45:44) 下一个

10 

(1)

第二天一大早,张德成就起来了,站到堂屋门台上,咳嗽两声,如兰正忙着給牲灵剁草料,说:“爹,你起这么早。”张德成说:“互助组里说好今天上南坡耪地,四妮儿还没起?叫他起。”广坪从屋里出来,说:“我起是起来了,可从今天起,不上互助组干活了,我不能给各家各户出一点子力,临了还赚个把别人当长工。爹,你愿意去,你去,我是不去了。”如兰说:“你怎么还这样?”广坪说:“我怎样?我这样就是好的,我要不是怕惹老的生气,非得找那败坏人的龟孙玩意儿弄出个里表儿来。我打这不伺候了,行吧?”如兰说:“你有气归有气,不去干活,不是难为咱爹?”广坪说:“我不是难为咱爹,咱凭着牛、农具,咱三个人干活,他们户户都欠咱的,我不去了,咱也赚不了别人便宜。”张德成说:“你不去了,干么去?”广坪说:“我上外庄打短儿(1)去,管吃管喝,給现钱,比在互助组跟那些人狂气(2)强一百帽头子。”如兰看看爹,嘴里咕哝:“你……”张德成说:“如兰,咱不管他了,尽他吧,他不上互助组也好,省得憋不住,说不在行的话。”

张德成扛上锄头走出大门,去吆喝组员。从成立互助组以来,他操了心,出了力,谁知不光没落下好,反倒让人家给栽了一身“不是”,好像他当这互助组组长,图多大好处。还不是庄乡闲言碎语,说咸的说淡的,是在官家的报纸上,正儿八经地胡说了那一老套,确实气人。他觉得自己当时真该听四妮儿的,你说得再好,也不参加什么互助组,实在不行,就算参加,也不该挑头儿当组长,现在弄得姥娘不喜,妗子不爱,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真是何苦来!你说俺买地是毛病,是搞“自发”,俺认了,谁叫咱买地来,你胡说俺爷们儿在互助组里,穷组员成了俺的长工,这不是胡说八道,放狗屁吗?他张德成办互助组,不是当善人,不能白給出人力畜力,他一大家子人也得吃喝,可是他一点也没坑兄弟爷们的意思,为啥要这样败坏他们?他们招谁惹谁了?弄到现在,这互助组在他张德成手里,像一块烤糊了的热地瓜,拿着烫手,扔又不能扔,互助组里,活路安排,互助换工,都是按干到麦收打的谱儿,现在散了伙,那得打架,还打不轻,也会耽误各户生产,地里会少打粮,那就麻烦大了,他张德成罪过大了。他张德成不是没良心,坑人的人。人说骑虎难下,叫下也不能下。他得憋着气,咬着牙,硬着头皮,说什么也得撑到过了麦再说。

张德成照常当着互助组组长,天天领着组里男女劳力干活,大多时候,家里牲灵,婆婆照管着,如兰也跟着去干活。有人问,广坪咋不来?张德成编个瞎话说:“他姥娘家挪果木子树,去帮忙了。”广坪不干了,广垣两口子特别是广垣媳妇能能干活惜力气,还尖嘴毛长(3),不少话说,常不常地就跟人家闹起来,弄得张德成心烦干哕,但他硬撑着,总算到了麦季,打完麦场,张德成觉得总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互助组这难为人的日子终于熬到头了。过完麦,不论谁动员,叫“亲爹祖老爷”,也不弄这黄子了。

互助组的账刚刚理整完,谁欠谁几个工,都打了欠条儿,张德成给组员们宣布,互助组解散(原来就说的是季节性的,过完麦算完),虽说不少组员有点儿恋恋不舍,觉得乍一不伙着干了,心里空落落的,但张德成“无官一身轻”,觉得身上卸了个大包袱,心想麦后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吧。

(2)

宣布互助组解散的第三天,天好,日头毒,张德成家晒了一天麦子,刚把麦子收起来,还没迭地拾掇好,村里就有人敲着锣喊呼,晚上开村民大会,动员成立合作社,男女村民都得参加。吃饭的时候,广坪说:“本来想,不弄互助组了,自己板正儿地过几天舒心日子,按下葫芦瓢起来,互助组还没迭地捕甩(4)利索,又要办合作社了,真是抓挠得紧,不丢松(5)啊。你就甭想过安稳了。”张德成说:“ 想自己家过份安稳日子,是没那个门儿了。”

晚上开会,梁仲山念了上级文件,说:“党中央、毛主席带领老百姓,走社会主义路,咱农村不能一家一户单干了,单干就会有穷有富,回到旧社会,现在上级号召成立农业合作社,大伙儿都得积极参加。”还说,咱跟苏联都是社会主义国家,都要走集体化道路,苏联的今天就是咱的明天,苏联的农民种地用机器,喝牛奶,吃面包,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咱得向人家学习。

有个老头子问:“合作社,听着新鲜,咋合作法儿?”梁仲山说:“就是各家各户的地,都归到社里,大家伙儿一起种,有了收成,再分给各户。就是说,咱们庄乡,各家各户,都伙起来过日子了,活儿一块儿干,地一块儿种,到时候,吃的粮食、青菜、连烧柴,都从合作社里分。”疯子六儿大声问:“合作社分这分那,能給打光棍儿的分个媳妇儿不?”开会的都嘻嘻笑了,有人说:“疯子六儿想老婆想疯了,还想让合作社给分个媳妇儿,你真是放爆仗放出花儿来—想得美。”疯子六儿说:“你饱汉不知道饿汉饥,骑驴的不知道步辇儿的。”有的说刚才那人:“你看疯子六儿可怜样子,你就把你老婆借他一回,叫他拉拉馋。”那人骂道:“去屌的,胡咧咧的啥?”吴家槐大声说:“你们这伙胡说的什么,疯子六儿,你再胡说,就朝你嘴里灌薄屎。”

李老七问:“仲山哥,土改那会儿,你们发给土地证的时候,说这地是庄户人的财产,世世代代是个人的,这土地证在个人手里还没捂热乎,就要把地都收回去了,这不是说话不算数儿吗?”有人说:“这抬杠得能找着杠眼儿,坠爷坠得好。”疯子六儿说:“是啊,这不是操人玩儿吗?”吴家槐手指着疯子六儿:“你小子是欠揍了。”二旺说:“你们当官儿的也别吓唬人,疯子六儿话糙理不糙。你们就说一句准话,个人的地还是个人的不?”梁仲山说:“地都交给社里,自己不用管了,不过现在办的是初级社,土地还参加分配,地多的分的多。”二旺说:“坠爷问的不假,土改才分了地,还没热乎够呢,就归公了,这个办法不咋的。”吴家槐说:“二旺你别胡屌扯,地不是归公,还是咱庄里的。”坠爷说:“咱庄里的,不是个人的,个人不当家儿了,还有啥意思。”刘洪林问:“地归了伙,牲口,农具咋办?”梁仲山说:“那还归自己,社里使用,折价参加分配。”刘洪林说:“那可麻烦了。个人过个人的多利索,弄这些麻烦事做什么?”广坪说:“搞互助组,各人还是各人的,人还七咬八挣,成立合作社,土地归了大堆,一百个人二百个心眼子,弄不鲜亮。”吴家槐说:“共产党自有办法儿把合作社弄好,这个不用你操心。”坠爷说:“你这个说法儿不对,这事儿关系到各家各户大人孩子会不会挨饿,怎么不用老百姓操心?共产党来给咱种地?再说,你们要是不用老百姓操心,你想咋办就咋办,连会也别开,下命令就是了,谁不听就逮起他来,多干脆。”二旺说:“这还没在社,就不让说话,那以后在了社,不更不叫张嘴了?这不是压迫人吗?”广垣说:“二旺,你说谁压迫人?你啥立场?”二旺说:“小五妮儿,你那个槽上的,插什么嘴?什么立场?我自己的立场,不行吗?洑上水的玩意儿!”张德成说:“小五妮儿,不怨你二旺哥急,你胡说的么?你充什么大不错的?”吴家槐说:“德成爷们儿,你别不讲是非,广垣说的对,二旺这小子胡咧咧,欠修理。”二旺站起来,头上的青筋蹦起来,瞪大了眼,说:“吴家槐,你修理修理我试试,老爷们儿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梁仲山说:“家槐,咱得好生听群众意见,耐心解释,不能动不动就跟他们顶牛,二旺,你是好贫农,得听党的话。”二旺说:“有想不通的事,给你们提,就是不听党的话?”梁仲山说:“那倒不是。”

广坪说:“俺德存叔家没劳力,能参加合作社不?”杜长英说:“他家是富农,不论有没有劳力,都不能参加。”广坪说:“噢,他们这样的人家不能入社,像我这样的落后分子也不能入社吧?”梁仲山说:“大侄子,上级规定地富不能入社,没有规定思想落后就不能入社,再说,谁也没说你是‘落后分子’,别自己胡寻思。”广坪说:“反正也不是先进分子。”吴家槐说:“先进不先进,要看表现。”广坪说:“看什么表现?什么先进分子,我不稀罕。我见来,有些先进分子,恶心我。”

梁仲山说:“德成哥,这入社,是大事,你是种地的行家,怎么想的?”张德成说:“我问个事儿,这办合作社,上级说是学苏联,还说苏联种地用机器,咱这里,成立起社来,上级发机器不?”梁仲山笑了,说:“老弟兄,你咋想的?上级哪有机器发?”张德成说:“合着就是大家伙儿都入了社,还是镢刨锨剜,驴驮担担,小推车‘吱吱呦呦’,跟原先一个干法儿?”梁仲山说:“不那样还能咋的。”张德成说:“那,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办这样的社,就是赚个热闹,忽忽隆隆,地里不会多见粮食,还得少见粮食。”吴家槐说:“按你这样说,办合作社还不如不办?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张德成说:“什么话?实话。庄稼人自己种地诚心敬意,归了伙,十个有八个不跟干自己的用心,卖力,还会有人偷懒磨滑,庄稼地最实在,你出十分力,它给你八分收成,那还得说没有天灾,你出不到那些力,它就不给你那些收成,不跟你来客气。”梁仲山说:“党号召办社,它就有办好的法儿,咱得有信心,管许办了社,会增产丰收。”张德成说:“那赶自(6)好,咱盼的么来。”坠爷说:“德成哥,你盼着吧,我是不盼,我不信有那回事。咱今天把话放这里,我说的要错了,到时候我头朝下在村里走三圈儿。”疯子六儿说:“老七叔,你头拱地走路,不怕蛋坠得慌?”全场人都笑起来,坠爷要过来扇疯子六儿的嘴,疯子六儿忙给他作揖。

娘们堆里一个高个儿媳妇,长得白白生生的,脸上有些个黑点点儿,带着苦相,她见会场里没人说话了,红了脸,咕哝般问:“仲山叔,俺问句话,行不?”梁仲山忙说:“咋不行?说。”杜长英也说:“男女平等,入了社,一样的社员,谁有话都能说。老徐家的,有啥话就说。”徐家寡妇说:“俺命不好,妮儿她爹死了,俺一个独手子人,入了社,地给社里了,自己干活也不中用,能行?”梁仲山说:“能行,合作社会安排妇女干适合的活路,一样挣工分儿,凭工分和自己家入社的地亩参加分配。”杜长英说:“合作社对困难户最有利,不用担心。”徐寡妇抬手捋一下自己头发,说:“那俺就放心了,往后俺就指望合作社了,少受难为了。”有个皮蛋小子说:“不入社也别难为着,有疯子六呢。”徐寡妇涨红了脸,眼里汪着泪,说:“你小子胡咧咧么呢。”疯子六拨拉开人,要来揍那多嘴小子,多嘴小子撒丫子跑了,满会场人笑起来,徐寡妇的头耷拉下来,埋在两腿中间,嘤嘤地哭了。杜长英说:“老徐家里的老实巴结,往后谁也不能胡咧咧。”开会的没人吱声了。杜长英又说:“老徐家里的,老徐没了,庄乡都可怜你娘们儿,有说玩话的,也别忒当事儿。往后入了社,打起精神过。”徐寡妇抬起头,说:“俺听村领导的。”

开会的又叽咕一阵。这徐寡妇小名叫小蓉,跟疯子六有点拐弯亲戚,男人是庄西头一个有些家底,老实得有点窝囊的庄稼汉,名叫徐四,两口子养了仨闺女。这小蓉模样生得水灵些,村里有那浮浪汉就眼红心痒,有个叫二孬的忍不住上头扑脸,小蓉恼了几回。土改了,二孬在了贫农团,他远门表哥吴家槐又是贫农团的头,就更肆意妄为了,自己娶老婆了,还是想小蓉的好事儿,他还没脸没腚,胡说八道,给人说,别看小蓉在人跟前板着脸子,暗地里跟他早搭上了,徐四早就戴绿帽子了。偏偏那徐四又是个死心眼儿的,这话一传到他耳朵眼儿里,回家就照小蓉一阵苦打,小蓉咋说,他也不信,小蓉也没法儿把心掏出来给他看。徐四为这憋闷,日子久了,竟长了气鼓病,病厉害了,眼见自己老婆心疼如割,一心一意伺候,这才知道是那二孬发坏胡说八道,后悔冤枉了自己老婆,可是已经晚了,病了两年,竟撇下老婆孩子撒手走了。徐四死了,那二孬老婆又胡说,徐寡妇脸上黑星子不吉利,哭丧脸,是克夫的相—两口子就这么不是玩意儿。有一次,夏季里,徐寡妇在庄南割草,天下雨了,徐寡妇慌忙背着草筐回家,大雨里,草筐水拉拉的死沉,路滑,徐寡妇跌倒在路上,让疯子六碰上了,急忙拽起徐寡妇,替她背着草筐,把她送回家。徐寡妇蒙情不过,留疯子六吃了饭,才让他走了。这事被二孬媳妇见着了,就跟人说徐寡妇跟疯子六相好了。疯子六扑拉(7)不迭,说“没影的事儿”,李老七嫌疯子六:“你傻了?没影的事儿,咱就叫它有‘影儿’,你俩都单着,就一起过了,不再好没有?”李老七让他老婆去跟徐寡妇“透”这意思,徐寡妇说:“知道你们是好心,疯子六表弟也是好人,可是,俺心里只有徐四,一想跟别的男人,就别扭的要死。给疯子六兄弟说,有合适的,叫他找,俺不耽误他。”疯子六说,咱这个跌裂(8)样,没人跟,就是有跟的,俺也不啰啰,就等着徐家表嫂。打那,疯子六时不时地给徐寡妇帮忙干活,干完活,就走人,两人谁也不啦别的,一晃就是几年过去了。村里人都知道这事,贱嘴的就拿着当话说。

开会的叽咕一阵,梁仲山说:“好了,不扯啰没用的了。办合作社是个新鲜事,打祖辈儿里没弄过,大家有疑问,不是过处。但是,大家得知道一个事,党中央、毛主席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领导全国人民建设社会主义,集体化的道路一定要走,谁也不能例外。”二旺说:“那这个事儿在两可之间,要是入了社,没过上好日子,倒弄得吃不上喝不上,日子更跌裂了,咋办?”吴家槐说:“你这个张二旺,怎么老说破劲(9)的话?你不相信共产党,毛主席?”二旺说:“你吴家槐也别给我扣大帽子,我没扯啰共产党毛主席,我就说入社这事儿。你们叫把个人的地都交出来,这不是闹着玩儿,心里想不通还不能说?”梁仲山说:“能说。”二旺说:“既能说,那我就说说。兄弟爷们儿都知道,俺家穷,俺爹死得早,俺娘要饭把我拉巴大,土改分了地,德成叔一家帮我,德成婶子把她娘家本家侄女红莲说给我,有了稀好的俩孩子,红莲能干,俺家的日子刚刚有点儿翘头儿,俺就怕胡乱腾,日子过瞎了,一家老小再挨饿。……我是知道挨饿忒不是个滋味儿了。”疯子六儿说:“张二旺,你别打兴头子,我是巴不得今后晌就在社,急等着喝牛奶,吃面包哩。兄弟爷们儿,有喝过牛奶的吗?那黄子,腥气不?不知道面包啥样儿,有咱的大白馒头好吃不?”吴家槐说:“疯子六儿,你那个嘴痒痒了,就趴到地上磨磨,再说这点子没屌用的,真扇你了。还有你,张二旺,越说越胡屌扯了,搞合作化,怎么会让人挨饿呢。”二旺说:“那可说不准。我想在社外头看看再说。”吴家槐说:“你倒是想得美,人家办合作社,弄好了,你随上,弄不好,你就在旁边儿看热闹。”二旺说:“吴家槐,你放心,你弄好了,我也不随,不沾你的光。 你们不是说的,入社自愿,退社自由吗,我不自愿,就拉倒呗。”吴家槐说:“你说得轻巧,你想不入就不入,那还要党的领导干啥?明句话说给你,这合作社,你入也得入,不入也得入。”二旺说:“那你们还说群众自愿干啥?”梁仲山说:“家槐的意思是给大家说,人人都要走社会主义,最后大家都得入社,现在搞初级社,是要群众自愿,不强迫命令。”吴家槐说:“现在是第一步,老百姓一时顺不过劲来,上级叫动员。”二旺说:“那是不是,第二步,用了急,就不动员了,改强迫命令了?”吴家槐说:“二旺,你这黄子,张嘴就抬杠,就是不顺茬。”二旺说:“你们看我不顺眼,办社就撇着我,我朝北磕头。”广垣说:“办合作社,搞集体化,是阳关大道,你二旺怎么这态度?”二旺说:“你五妮儿是愿意入社,你把老的分给的地踢蹬了,入了大伙,就显不出你那倒霉样儿了。”广垣被二旺的话噎得“你、你”了两声,说不出话来,疯子六儿说:“五妮儿在团里,哄弄了个媳妇儿搂着,入社,倒霉也够本儿了。”广垣又要追打疯子六儿,被人拉住了。

散会回家的路上,广坪问:“爹,你觉得这社是能入不能入?”张德成说:“入这黄子,明认着是个当,能不入是最好。”广坪说:“我也是这意思,不能入。就是入,也得掯他一阵子再说。”张德成说:“广培来家,问问他,听听他咋说。”

广培来,张德成问他:“这上级让成立互助组,还没弄鲜,就又要办合作社了,到底啥意思?”广培说:“共产党说的明白,要搞社会主义,要消灭私有经济,农村肯定要集体化,这是早早晚晚的事。可是按总路线说的,要用三个五年计划的时间—得十五年才完成社会主义改造,现在加快进度了。”广坪说:“咋这么用急?”广培说:“国家搞工业化,需要农村提供农产品,一家一户的收,麻烦,工作量大,还弄得党群关系不好,农村集体化了,政府只跟合作社说话就行了。老百姓都入了社,就等于都加入了一个大部队,上边一声号令,全国都动起来了,好领导。”张德成说:“这一手厉害。共产党里有能人。”广培笑了:“倒也不用多么能的人,苏联就是现成的老师。”广坪说:“我估摸着,这合作社弄不鲜亮,想顶着不入,你说行不?”广培说:“不入也不能说不行,因为明面儿上说是自愿,可是,这事恐怕谁也顶不住,用不了多久,都得加入,在外头也撑不了多久,倒弄得跟村里干部疙疙瘩瘩。”广坪说:“它说的是自愿,我不自愿,咋就不行?”广培说:“共产党办事就这样,说和做,不完全一样,统购统销,卖余粮,也说自愿,你不卖能行?就连抗美援朝征兵,也说自愿,排上谁,你不去也不行。这回办合作社,也一样,恐怕谁也扛不住,都得加入。人家都加入了,你硬扛着,在外边单干,能有好果子吃?”张德成说:“广培说得在理,就不狂气了,让入就入吧。”

个把月以后,河湾村成立了两个农业合作社(说是“初级社”)。一个在村东头,梁仲山当社长,庄里人称“梁社”,一个在庄西头,吴家槐的社长,庄里人称“吴社”。张德成参加的是梁社,二旺见广坪入了社,红莲也觉得跟村里别扭,怕受欺负,让入就入吧,可是,他们住在庄西头,犟捏着鼻子入了吴社。张德成的小儿子广垣也入了吴社。

一个村里,两个主要干部,一人领导一个合作社,人们不由自主地就拿俩社比较,两个社长也憋着劲比试比试,从表面上看,梁仲山除了开会,就带着社员下坡干活,他让张德成当了保管,广坪也当了作业组长,社员们刚凑到一起,百人百性百脾气,自然少不了磕磕碰碰,也有互相看不顺眼的抬杠斗气,但大体上还算顺当,加上庄户人自己的地养得肥,有个好底子,建社头一季收成不孬,社员们秋后分配,大多数的人家跟单干相比,弄个“平抬杠”(10),梁仲山这才松了一口气。

要论和“吴社”比试,梁仲山就不行了。那吴家槐从当了社长,就成了甩手掌柜,不是开会,就是检查,东一天,西一天,扔球甩蛋儿,下坡就是指料指料,但是,吴社的“工作”看上去却风风火火,热热闹闹,社员上坡打着红旗,在哪里干活,就把红旗插到地头上,社员在地头歇歇,安排青年团员念报纸,吴家槐还组织民兵练武,团员演节目,都给记工分儿,老庄户们心里有意见,又怕吴家势大,只在心里生闷气,不敢言声,上级还就喜吴家槐这一套,他兄弟吴家才又在县委宣传部当了干事,“吴社”的“事迹”,常常登在县里的简报上,不但县广播站广播了,还上了报纸,连为人一向实实在在的刘青田也表扬“吴社”,说他们是干社会主义的样子,展现了社会主义新农民的“精神面貌”。他老婆杜长英在“吴社”,心里不赞成吴家槐这一套,跟刘青田争掰了好几回,刘青田说:“你瞎白是共产党员,思想跟不上形势,你别忘了,我们是共产党,共产党搞什么工作都要造声势,鼓舞士气。”

在上级领导眼里,吴家槐成了大红人,他灰抹土气的的小老鼠脸儿比原先亮堂了不少,走路都有点儿轻飘飘的。张德成说:“咱这个社算是让吴社給压住了。”梁仲山说:“压住就压住吧,只要咱不比他们少见粮食就行。” 谁知老天爷也给吴家槐帮忙,这年夏天雨大,梁社涝洼地比吴社多,秋季收成,吴社比梁社每亩地多收了十多斤粮食,吴家槐把这事吹上了天,说:“牛屄不是吹的,火车不是推的,泰山不是垒的,这个地里的产量是硬硌硬的。”县委宣传部来人做了采访,回去写了文章登在省里的党报上,文章的题目是:“政治先行结硕果”,文章说,青山县河湾村两个合作社,吴社抓政治思想,开展宣传,工作有声有色,生动活泼,干部群众有劲头儿,战胜了天灾,取得了大丰收,而同在一个村的梁社,不注意政治思想工作,死气沉沉,工作像老和尚的帽子—平塌塌,结果,两个社地邻着地,沟连着沟,种的是一样的庄稼,秋后产量却一高一低。文章说,事实证明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的论断,党中央要求在合作化运动中加强政治思想工作的指示是何等英明、正确。登这文章的报纸到了村里,县里区里安排学习讨论。吴家槐更神气了,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胡同窄了,几乎就跩不开。

梁社的干部社员心里明白是咋回事,对吴社,特别是吴家槐那一套一点儿也不服气。广坪憋得难受,气鼓鼓地说:“这事儿弄得跟真的似的,让你有气还没法儿出,像人家说的,不在那块芋头,噎人。”

广垣两口子在吴社倒是如鱼得水,过得挺“滋润”。广垣当民兵排长,社里有外出任务,比方参观学习,运良种化肥,常派他去,出去一趟,一天还发给两毛钱的茶水钱,广垣觉得合算,脸上也有光,虽说为办油坊,借吴家钱,还不上,把自己挺好的一个小院儿给了吴家,广垣心里明白,他上了吴家弟兄的当,自己房子作价忒低了,但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入了吴社,广垣觉得吴家槐对他高看一眼,没多少日子,心里对吴家槐的怨气就像瘪了的尿脬一样,很快就没了。广垣也不敢怨恨吴家槐,因为搞镇反那年冬天,他举报了自己的亲舅老爷,舅老爷被枪毙了。他害怕这事被娘知道,吴家槐一直用这事拿广垣一把儿,广垣不敢得罪吴家槐,还得讨他的好。能能是女劳力作业组长,社员在一起出工或是开会,吴家槐常让能能念报纸,能能在识字班学了几百个字,报上的字,她有不少不认识,念起来磕磕拌拌,遇见不识的字,能能就 把它“跳”过去,要不就胡乱念个音糊弄过去,像喝糊涂有豆粒儿,不嚼就咽了似的,反正社员也没几个识字的,就算认俩字儿,对报上说的事儿也没心思听,听也听不明白,念对念错都没啥。就为这念报纸,吴家槐做主,出勤一天,给能能多记一分。吴社的社员暗里说,广垣两口子是吴家槐的红人,有的还坏坏地说,能能才真是吴家槐的红人。

社员说的不假,能能真是吴家槐的“心上人”,他有事没事,心心念念希望见到能能,只要见了能能,两只老鼠眼就色迷迷的,滴溜溜地瞅着能能,恨不能馋得流口水。能能自来对男爷们偎乎自己觉得受用,吴家槐是村里撑劲的干部,喜拉她,她觉得美滋滋的,心里说不出的味儿,也对吴家槐弄酸样,嗲声嗲气,让人看得倒牙。有人就胡咧咧,“当着大家的面,两个人都这样,要是没旁人,还不知怎么着呢。”“哼,说不定都办了那事儿了。”“张德成老实巴结,这个儿媳妇,给他丢人。”甭管是真是假,这些话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

初级社办了半年多,秋季分配搞完了,晚饭后,女人和孩子都睡了,张德成和张广坪爷两个一起核摸(11)自己家的收入账,张广坪把自己家分的粮食、青菜、柴火拉了个单子,说给爹听,末了对爹说:“我算了,入社这一季子,咱家比去年少见五百多斤粮食,一千五百多斤白菜萝卜,还少存了一垛柴火。”张德成说:“咱爷俩加上如兰可没少干,到末了还不跟单干。”广坪说:“咱家地多,可是社里分配得拿出一多半儿来按工分儿分,地多的不就毁了。”张德成说:“也不光这,庄稼确实也不跟单干长的好。真出奇了,梁仲山这个社长实心实意地干,除了个把俩的二郎八蛋不正干,多数社员也没少出力啊。这是咋回事儿呢?”张广坪说:“梁仲山是好人,要论熬时间,社员得比单干多下地一半儿冒头儿,可是架不住有偷懒磨滑的,一颗老鼠屎坏了整锅汤,不少社员觉得人家吊儿郎当地干,咱也不上那个憨疯,不出那个憨力,打多打少,咱摊多大点儿,也就干的没劲儿了,不用多了,有三成人这样,地就倒霉了,更不用说,十个里有九个不跟干自己的上心,你看看,各家的自留地,跟社里的地紧挨着,庄稼长的好孬,忒不一样了,要是不入社呢,不就都跟自留地一样吗?”张德成说:“自留地少,种得好,单干时,也没都这么好。”张广坪说:“那反正普遍比入了社种得好。”张德成说:“上边儿一个劲地说,合作化有什么什么优越性,吹上天,真弄起来还真不行,这事愁人。这个事儿,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那点子人怎么就不睁眼看看呢?真纳闷,这些当官儿的,怎么跟喝符儿(12)了似的,非这样弄不行?”张广坪说:“这个法儿上级得劲,不用一家一户逼着卖余粮了,你像咱庄,两个合作社交公粮,卖余粮,先完成任务再分配,上级省心省力,忒管了。这个弄法儿,成了公家?囫囵,庄户人?破(13),他们这个帐是算透了,逮着老百姓倒霉了。”张德成说:“也许国家有什么好办法儿,能把地种好了。”广坪说:“别指望,它能有啥好办法儿?”张德成说:“那还真是麻烦事儿。”张广坪说:“哼,还不是小麻烦,你不信看着,得一年不跟一年,人口还越来越多,到时候,非饿干了牙不可,庄户人非穷死不可。”张德成说:“别思念这些事儿了,咱是草木之人,人家当官儿的是金玉之人,普天下都这个弄法儿,天塌下来砸众人,管怎么着吧,咱也没法儿。歇着去吧。”

广坪回自己屋睡下,叹一口气,如兰问:“犯什么愁?刚才在堂屋里跟爹啦么了?”广坪说:“啦秋季分配的事儿,咱家比去年秋里差不少,这个屌弄法儿,别说过好日子了,连肚子也弄不饱。”如兰说:“反正现时还挨不了饿,那就先别愁。”广坪说:“我不光愁分配多少,守着咱爹我没说,我心里老想能能跟吴家槐那些传言,我一想恨得牙根儿疼,张家祖辈儿也没丢这个人。”如兰说:“吴家槐不是玩意儿,还没法儿治他。”广坪说:“姓吴的肯定不是东西,可是,他要不当这个社长,也没这些邪性事。庄稼人各人种个人的地,过个人的日子,非得弄到一堆儿,让吴家槐这样的坏货管着,人事儿不干。你还不知道,二旺媳妇儿红莲不也是长的水灵点儿?吴家槐见了她,就嬉皮笑脸的,没个人样儿,有一回,他又皮脸上赛,叫红莲骂得不轻。二旺恨得咬牙切齿的,说生气就退社算屌完。都是办合作社办的。咱在的这个梁社,倒没这些事儿,可明睁大眼的比单干少收成。我看来,这合作社,弄不鲜,兔子尾巴长不了。我做梦都梦见合作社垮台了。”如兰说:“哼,那你才真是做梦哩。合作社垮台,今辈子别想了。你这人,就知道干活儿,从不听广播。广播上夸合作社,没再好的,说的跟花儿一样,就能垮了?”广坪说:“那广播也是睁着眼扒瞎话。”如兰又说:“你管人家说实话还是扒瞎话,人家说么是么。广播里还说,毛主席讲的,合作社要大发展哩,那还不就得大发展?”

(3)

阴历十月里,收完秋,刚把麦子种下,工作队进了村,河湾是办高级社先行一步的“点”,这回跟动员办初级社是两路劲,立逼着办高级社,还是大社,全村一个社,工作队和吴家槐一档子人,口赤牙硬,不许反犟。庄户人大都小胆儿,没几个人敢掰争,眼看高级社说办就要真办了。

广坪和二旺从会场出来,二旺跟广坪说:“红莲她娘家一个表哥,是陈庄的,叫陈洪兴,上咱庄里来换谷种,上俺家来看你婶子,你去给我陪客去。”广坪正有话要跟二旺说,也不推辞,跟二旺来他家。

二旺家在庄西头,原先破破烂烂,这几年变样了,五间屋都修好了,还泥了新墙皮子,院子里收拾得刮刮净净,猪圈里大肥猪躺在草窝里晒太阳,院子里十几只鸡跑来跑去,可是地上看不见有几泡鸡屎。闺女小云、小子小刚两个孩子紥裹(14)得板板正正,在院里活蹦乱跳,苦瓜婶子虽说穿着补丁棉袄,可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锅屋里传出切菜的声音,红莲正忙着做饭。堂屋门开着,屋当门,火盆里的木炭着得很旺—像这家人过的日子一样红火,一个中年汉子坐在火盆跟前喝茶。苦瓜婶子见广坪来了,十分高兴,笑得嘴合不拢,大声说:“广坪,快来,陈庄红莲她表哥陈洪兴来看我,你陪他啦啦呱,你兄弟们一块儿喝两盅。 ”

不多会儿就吃饭了。红莲这亲戚虽说人高马大,但是不能喝酒,两小盅喝下去,就脸红脖子粗了。红莲说:“洪兴哥不会喝酒,你兄弟俩别灌他,你俩该咋喝就咋喝。”陈洪兴不好意思地说:“我喝不了这玩意儿,广坪兄弟你喝你的。”广坪说:“我有名无实来陪客,客不喝酒,喝酒倒成我的正事了。”苦瓜婶子说:“没外人,没那些讲究,喝就喝吧,弟兄们轻易到不了一块喝个酒。”

吃着饭,广坪问:“陈庄动员入高级社了吗?”陈洪兴说:“那还不一样?动员。黑白的开会。”二旺说:“都愿意入不?”陈洪兴说:“很愿意的少,顶着头不愿意的也少,属羊的,随大流—老百姓还不就这样吗。”广坪问:“啥户愿意入?”陈洪兴说:“地少的,没劳力的,日子过不下去的,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广坪说:“俺村里也一样,日子过得不像样儿的,好吃懒做的,觉得入了社,家家户户一样了,大家伙儿五八,他也四十,就显不出他的跌裂样了,这样的户,入社积极。”二旺说:“不愿意咋办?”陈洪兴说:“那还不好办?动员,逼把,庄户人有几个有种的,人家一套一套的,一阵子弄得你呱哒嘴(15)了。三逼两吓唬,就应了。胳膊拧不过大腿。”二旺说:“就没个三户两户的硬不入的?”陈洪兴说:“有两家还顶着,村里没好的整治,不知道能顶住不。”广坪问:“你顶了吗?”陈洪兴有点儿难为情,说:“我没顶,头一回就报名了。”二旺说:“洪兴哥觉悟高。”陈洪兴更不好意思了:“啥觉悟?是怕挨难看。再说,共产党想弄的事,没弄不成的,老百姓是瞎吱歪,到末了,还得听它的。我也想退路了,俺爹娘早早地没了,我有个舅在关外,俺两口子就一个孩子,轻身利带,不行就一家人下关外算完。”

一边吃,一边啦些不舒心的事儿,客人又不肯喝酒,酒没喝欢,不多会儿吃完饭,客人就走了。二旺和广坪心里不痛快,没喝多少酒,可是都“上了头”,两人脸都通红,红莲说他们成关二爷了。

二旺说:“广坪哥,我自来就不愿意入社, 死逼着入,在了吴社,一季子下来,可算知道,合作社这个法儿不屌管(16),要再摊上吴家槐这样的官儿,那就更不屌管。”广坪说:“俺那边,梁仲山人不孬,惹气不多,可是分配比自己干少不少,要年顶年这样,还不穷透气儿?还有一件儿,全村一个大社,上级认吴家槐,他指准是大拿。”二旺说:“那咱这个庄儿算倒血霉了。”广坪说:“俺家的人,就别说德存叔家,叫他害的那个苦,俺这边儿,也打心里烦他。统购统销,我没叫他治把死,他当社长,又都传着,对能能不安好心,想起他来,恨得牙根疼,弄到末了,还得落他手底下。入这个鸡巴大社,真是不情愿。可是,学洪兴哥那话,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二旺说:“我跟你一样,自来烦他,入了他的社,处处里相不中他—他也确实不是人玩意儿,不干活,手还长,看人下菜碟儿,还热长毛儿。见了红莲皮脸上赛,叫红莲把他骂了,恨得我,弄死他的心都有。弄了一季子,我早打谱儿退社了,哪承想这不光退不了社,还得转高级社,这姓吴的官儿还越当越大。真就不能不入这个大社吗?广坪哥,不行,咱就豁上,就不报名入高级社,从初级社退出来,自己单干。你敢不?你要敢,咱弟兄俩跟他们对抗一回。”广坪说:“有啥不敢的?就不入他这个社,他还把咱揭盖喝了?反正不能谁不入社把谁逮起来吧。”二旺说:“你这样弄,就怕德成大爷不干—他跟梁仲山和杜长英走得挺近。”广坪说:“真要这样干,也不连累老的,把俺家的地平半分开,俺爹、俺娘、俺奶奶去入社,我和如兰带着三个妹妹,我自己两个孩子在外头单干。”二旺说:“咱弟兄俩单干,俺家一头牛,你家两头大牛,一头入社,一头归你,咱两家轧犋,你扶犁,套上两头牛,我上去拉偏套,一样耕地。”广坪说:“不能叫你自己拉犁,咱俩倒换着。”二旺说:“那说好了,咱就这样弄。”广坪说:“咱就试试,跟他们顶一回。”二旺说:“咱弟兄俩得齐心,让他们来硬的,软的,就不报名。”广坪说:“既说好了,那就宁死不服降。”二旺说:“要是顶不住了,松口一起松。谁也不能发孬。”广坪说:“对,谁发孬是王八蛋。”

张广坪和二旺两人这回铁了心,要当愣头青了。广坪回到家,把这事跟爹说了,爹跟娘商量,说:“广坪这孩子认死理,他恶心吴家槐,不想入大社,咱就依他,咱反正也不党不团,也不图稀上级表扬,反犟一回,也没啥。”爹娘应口了,如兰说:“广坪,你想好了?能撑住了?”广坪说:“硬撑。真撑不住再说。顶一回,日后省得懊悔。”如兰说:“我就怕,你硬不报名,人家没好的治作人。”广坪说:“治作也不怕,为一回人,咱就试试自己当一回自己的家,能行不?反正没死罪。”如兰不吭声了。

村里规定阴历十一月初六到初十这五天,各家各户报名入社,日子到了,差不多的户都报了名,有几户不报的,村干部和工作队的人或上门或把人喊到村里,几个人说服动员,一会软的,一会硬的,农户嘴笨的跟裤腰似的,一阵子被人说得没的说了,糊里糊涂,拉着拽着,就报上名了。

广坪和二旺两个人串通好了,下决心不跟吴家槐啰啰,自己单干,两人还骂了“誓”,让村干部和工作队的人动员说服,把嘴都磨明了,两人谁也不松口。工作队和村干部急了。工作队长还是赵臣—搞统购统销的时候来过河湾村,满脸疙瘩子,村里人暗里喊他“疙瘩子队长”,听说又提拔了,当副区长了—说:“咱手里现成的镢头,不信刨不开这两个楂子头。”

工作队和村支部研究,决定把张广坪和二旺分别弄到两个屋里,村干部和工作队靠上“做工作”,报不上名,不让回家,也不让吃饭,吴家槐说:“二旺是个愣种,他听张广坪的,只要把张广坪拿下来,二旺就不撑绠了。”

张广坪和二旺被关了两天两夜。张广坪是重点,赵副区长和吴家槐带着三个工作队员“攻”他。开始他们来软的,说张广坪和他一家人在初级社表现很好,应该继续发扬。广坪说:“好好干活,不是图赚个‘表现好’,是凭良心,不坑兄弟爷们儿。在初级社不到一年,比单干多出一半儿的力,末了分配还不跟单干,灰心了。”赵副区长说:“高级社比初级社更有优越性,一定能搞好。社员保证增加收入。”广坪说:“你们说的这个不见准。你们说初级社有什么什么优越性,我没看出来优越到哪里,这又说高级社更优越,话还不是想咋说就咋说。我看实的。梁仲山是村里最好的干部,实心实意地干,都还不行,要再建了大社,换了不着调的当官儿,会更糟。我说么也不上这个当了。”吴家槐冷冷一笑,问:“高级社还没建起来,你怎么就说换不着调的当官儿?你说谁不着调?”广坪说:“我谁也没说,我心里有也不说。谁不着调,谁自己知道。”吴家槐气急败坏地说:“你说合作社的领导不着调,就是反对合作化。这是反对共产党,反对毛主席。”广坪说:“我可没那本事反共产党、 毛主席。你们觉得我有罪,就抓起我来,家里害怕了,就报名了,多干脆。”翻来调去就这些话,张广坪就像咸菜缸里淹秤砣,油盐不进。到了晚上,副区长和吴家槐借故躲开,剩下的小青年对广坪连打加踢,张广坪说:“好,你们这点子玩意儿,就用这个法儿,动员我入社,你们想想能行吗?我就纳闷了,毛主席叫你们这个弄法儿?”

广坪被关了黑屋子,奶奶哭天抹泪,李桂芹埋怨张德成,张德成懊悔死了,恨不得揍自己。梁仲山和杜长英都来做工作,叫张德成去说服广坪,张德成去了,说:“四妮儿,别犟了,怪爹粉皮耳朵,没主意,让你受这难为。”广坪说:“爹,不怪你,是我自己的事儿。他们这样关我,饿我,又是吓唬,又是骂,还揍人,我还就是上了劲了,就不报名,让他们治死我。他们的高级社是天堂,我姓张的孩子不进就是了。”张德成对梁仲山说:“这个弄法儿真不行,不听嚷嚷就关小黑屋,不让吃饭,不让睡觉,还揍人,拿老百姓不当人,这叫社会主义吗?”

梁仲山转身离开小“黑屋”,来找赵副区长,说:“把人关起来,不叫回家,不是个好办法儿。”赵副区长说:“老梁,你有啥好办法儿,按你的办,可是有一件儿,你得保证他们报上名。”梁仲山被这话噎得干咽唾沫,说不出话,但心里不服气,又回头埋怨吴家槐,不该动手打人,说一千,道一万,不能这样“动员”群众入社。吴家槐说:揍人的时候我不在跟前,我不知道。又说:“张广坪和二旺这俩小子忒顽固了,忒气人了,挨揍活该。”赵副区长说:“老梁,你不懂。搞合作化是社会主义革命,是革命,就难免有过火行为。”吴家槐来劲了,说:“哼,有人就是属驴的,不揍不拉屎。”梁仲山白瞪白瞪眼,没话说了。

张广坪和二旺还关着。工作队员明交代,不报名,甭想回家。梁仲山又找赵副区长,说:“那总得叫他们家里来送饭,罪过再大,也不能饿死他们吧。”赵副区长使劲瞅着梁仲山,说:“老梁,没见过你这样的村支书。我都糊涂了,你到底是那头儿的?怎么净向着他们说?”梁仲山说:“我是寻思那个理,再说了,这俩人都是青壮年,上有老,下有小,真把他们饿出毛病,一家子指望谁?村里咋跟他们家交代?”赵副区长说:“三天两天的不吃么儿,饿不死。你既然这样说了,那就去通知他们家,来送饭吧。”

眼见张德成一个人垂头丧气的回来,张家像塌了天。老嫲嫲闹着上村公所,去要孙子,不给,就把老命交给他们。张德成两口子好说歹说,老嫲嫲还是说不通,如兰说:“奶奶,我去找工作队要人,找不回来,咱再说,行吧?”张德成说,梁仲山要求让挨关的吃饭,工作队长应口了,快做饭。李桂芹和如兰听不得这一声,急忙火速给做饭,做好了,正往小罐儿里盛,苦子、胜子两个闺女背着书包,哭哭啼啼的回来了,李桂芹问:“怎么半晌午就放学了,老师开会啊?”俩闺女哭起来,苦子说:“学校里说咱家反对社会主义,学校不培养咱这种家庭的孩子,老师叫俺俩回家动员俺哥,快报名入高级社,动员不成,就不要回学校了。”胜子哭出了声,说:“俺打这就捞不着上学了,爹,怎么办啊?”张德成气哼哼地说:“不叫上就不上,眼看你哥就要没命了,那个学上不上的,什么要紧的?快滚一边子去。”李桂芹说:“你心里难受,照着俩妮子发什么脾气?”如兰说:“好妹妹,别哭了,饭做好了,我去送,你俩一块去,咱一起哭给他看,看他还犟不?”

如兰和两个妹妹去了村公所,走进“黑屋子”,两天多不见,广坪人瘦了一圈儿,头发奓挲着,乱得像草窝,棉袄、棉裤上沾着土,脸上黄焦腊气,还有手印道子,两眼通红,苦子和胜子扑到哥身上哭了,如兰两眼流着泪,说:“孩子他爹,两天不见,你成什么样了?不光不让吃么,还挨打啊?”广坪说:“别这样,哭,他们也不会发善心,我到底看看他们能把我咋着了。”如兰哭着说:“你可别犟了,人家能入大社,咱就能入。它哪怕是火坑哩,咱也得一家子一起跳,你反正不能先把命交上哎。”广坪说:“不过是想过自己的日子,有啥罪?我想不通,这不憋死人吗?”如兰说:“你有啥想不通?你不听上级的话,就是罪。你知道不?这两天,咱奶奶、咱娘都连饭都吃不下,咱奶奶光哭。你这样犟,是想要老人家的命啊?”苦子说:“哥,因为你不报名入社,学校不叫俺俩上学了,俺怎么办啊?哥,求你了,快报名吧。”如兰说:“你先把饭吃了,赶紧报名。再硬撑,就要出人命了。”广坪两只通红的眼“咕噜咕噜”淌着大滴的泪水,脸憋得像茄子一样发青发紫,咬着牙说:“好了,我低头,报名。你们快家走吧,我这就吃饭,吃了饭,报名。回家跟奶奶和爹娘说,我报完名就回去。”如兰和两个妹妹走了,张广坪好赖吃了点饭,工作队员拿来高级社报名表,张广坪手哆嗦着,歪歪扭扭写上自己的名字,又按了血红的手印儿,说:“怎样?我能走了吗?”工作队员们齐搭乎地说:“能走了,能走了,早就该这么着,这不白受罪了。”广坪说:“别说这没用的屁话。”有个队员说:“哥,俺也不愿意这样,你担待。”广坪说:“也别弄这些屌事儿。”

张广坪走过关二旺的屋门口,听见屋里苦瓜婶子和红莲哭咧咧的说话声,二旺不吱声,张广坪上前推开屋门,见苦瓜婶子、红莲和俩孩子哭得泪人一般,二旺闷着头不吭气,广坪对二旺说:“兄弟,没法了,服降,报名吧。怨咱弟兄俩死心眼儿。胳膊拧不过大腿。咱得先保住老老少少一家子的命要紧。”二旺抬起头,两个汉子,两双通红的、躺着泪的眼对望着,广坪说:“兄弟,咱算知道厉害了。”二旺说:“广坪哥,我听你的,报名。打这往后,谁要再跟我说,贫雇农怎么着,我叫他滚一边子去。”广坪说:“兄弟,怨我了,不长记性,弄了这一出,还带累你连老的孩子跟着受屈。”二旺说:“哥,不说这话,咱谁也不怨,就怨自己是老百性,人家想咋捏就咋捏。”

广坪回到家,奶奶和娘见他让人折磨得不是个好样儿,疼得掉一盼子泪,张德成气得哼哼的,使劲磕磕烟袋窝子,说:“四妮儿,知道了吧?现如今这个事儿,你听嚷嚷,随大流上船,没事儿,你想反犟,想变样儿,那说不着,不问三七二十一,给你来硬牌儿的。”

回到自己屋,如兰伺候广坪洗了脸,说:“他们打你哪里了?有伤吗?我看看。”广坪说:“就是拳打脚踢,一身棉衣裳,没伤,不用看。伤在心里。”如兰哭腔说:“你这样跟人家对着,可怎么办啊,你可得改了啊。”广坪两手拽着自己头发,说:“我就是憋屈啊,凭什么自己的日子自己不当家,非得上吴家槐那样的坏货下巴颏子底下接漏水喝?”如兰哭着说:“别想不开了,也不是咱自己,就认命吧。你不看头势,这回办大社,上边儿来的人多硬气,列着整人的架子,那个意思,谁要反犟,就对谁不客气,庄户人都是家雀子胆,谁敢不听?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谁也没橛子犟(17)。就你跟二旺两人硬扛,人家还不照本儿弄你们。那边儿俺爹说,毛主席武艺子大,他说么,下边儿溜溜的,还都拼上命地弄,抓尖子哩。往后,管什么事儿,就当顺毛驴吧。”

(4)

晚上,广坪浑身疼,怎么睡也不得劲,老睡不着,心里翻腾来翻腾去,想扛着不入高级社,没扛过人家,用不了多少天,各家各户就得归大伙了,自己的地,自己的牛,自己就不当家了。他一会想自家的旱能浇涝能排的五亩好地,刚买了两年,还没亲热够,就不是自己的了,真苦啊,入了初级社,土地还参加分配,地块儿也没打乱,多咱到了自家的地跟前,广坪会觉得心跳都快了,恨不得躺那地里打几个滚儿,打这以后,全村一个社了,土地都归大堆了,连地边儿也找不着了,想到这里,大冷的天,身上一阵燥热。他又想到自家的牛。土改的时候,他家只有一头黑牛,家里人叫它“老黑”,每年耕地都要跟别人家轧犋,因为人家牛多,说话硬棒,耕地的时候,得先让人家,自己家放到后头,心里憋屈,还不能说,土改第二年,他们家又买了一头母牛,是有名的鲁西大黄牛,起个名叫“大老黄”,再轧犋,就自己说了算了,大黄牛也招人喜,来了第二年,就下了俩小牛犊,卖了一头,自己留下一头小母牛(因为身上有花道道,叫“小花”)喂着,很快就能干活了。耕春地,就不用和人家轧犋了。自己家的地,就能早把早地耕出来,赶上好墒情,下种早,光这一项,收成就别人家强得多。倒蹬庄稼就是这样,抢先一步,会儿会儿得劲,落后一步,时时跟不上,就让人家越落越远,有的人家日子过不好,不一定是人懒,是没条件,有劲也使不上,广坪很庆幸自己家过日子跑在前头了,没想到,这种红火日子过到头了。

广坪越想越憋气,越睡不着了,他摸索着穿上棉袄棉裤,轻轻开了门,来到院儿里,天上月亮铮明,他走到牛棚跟前,两头大牛正不紧不慢地吃着草料,小花调皮地蹦蹦哒哒,广坪給牛槽里添了一和碎干草,大老黄抬起头,感激地看着自家主人,广坪心想,过不了多少天,这些牛就不能在这圈里吃草料了,社里喂牛的能给照应好吗?广坪心里一阵作疼,觉得好不是味儿,凭什么我喂的好好的牲口要交出来,让吴家槐那样的坏货去指派,去向上边儿当官儿的谝样儿?他突然想起,听二旺偷偷跟他说过,别的庄里,有的不愿自己的牲口入社,把牲口弄伤,宰了卖肉,广坪想到这里,心里一咯噔,惹急了,我也这样弄,不能把三头牛全都叫高级社牵走,填还吴家槐,消交一头,卖些钱搁着,总比都入了社强。广坪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儿,拉几天土,完了就这样弄,照大老黄开刀,到了社里,也没它的好日子过……宁肯把它弄死,也不让全河湾村最好的牛给吴家槐脸上贴金。广坪想,就这样干,扛着不入社,办不到了,牲口入社,不能叫它全环了。广坪又想,这事儿不能跟爹说,也不跟刘如兰说,他们小胆儿,别叫他们跟着担惊受怕。广坪这样想着,好像做了一个重要决定,心里倒平复多了,便悄声捻脚回屋重又睡下。   

第二天开始,广坪套上牛车,往家拉了几天土,拉完土的第二天,吃晌午饭的时候,广坪说:“过晌午天好,我放牛去。”李桂芹说:“大冷天的,家里的牛草又不是不够吃,放什么牛?”如兰说:“贱癖儿,想起点儿么来是点儿么。”广坪说:“你不懂不解,别胡扯,这时候放牛再好不过,一是坡里的草比家里的麦穰好得多,再就是也得叫牛跑蹬跑蹬,不能老窝在圈里。”李桂芹说:“再有个三天两后晌的,牛就不是个人的了,闲工夫再去挨这个冻,受这个累。”张德成说:“你不懂的,就算入社,牛喂的好,也作价高。别跟他犟了,他愿意去就让他去吧。”

广坪赶着自己家三头牛上路了,他昨晚已经拿定了主意。他赶着三头牛朝太平崮奔。太平崮在河湾村北,有四五里路,是一个小土山的山顶,像一个打麦场,平铺塌的,长满了山草,崮子的北沿是个直上直下的崖子,下边是个两丈深的大沟,张广坪打算就在那里把大老黄弄伤,再回村找二旺他们几个哥们儿,把牛抬出来,拿车拉着找公家批宰牛的手续。三头牛劲头十足而又步子轻快地走着,小花活蹦乱跳。秋收秋种完了以后,牲口下了犋,没活儿干了,天天窝在牛棚里,它们一定憋得要命了,天天吃麦穰,也很想吃点山上的草换换口味了。张广坪在牛后头走着,看着它们像小孩子赶年集一般的高兴样子,心暗暗作疼,骂自己,张广坪,你真够狠的,大老黄给你出了那么大力,正当年,你就忍心害死它,你真不是玩意儿。他又劝自己,牛再好,也不过是个牲灵,就算这不杀它,再干几年活,出一点子力,老得不能动了,还是脱不了挨那一刀,早晚还是得被人宰了吃肉,早死早托生,说不定下辈子不当牛做马了呢,这兴许是它的造化哩,就别把这当个事儿了,你是人,你得替老的和老婆孩子想,你得給吴家槐那样的坏货治气,昨晚上想好了的事,怎么事到临头,又想打退堂鼓?别犹豫了,该咋干就咋干吧。

张广坪轰着牛来到了太平崮,三头牛见了大片金黄的、草穗头儿在微风中摇晃的山草,像小孩子看见好吃的一样,低下头就急急忙忙啃了起来,老黑倚老卖老,东一头,西一头,恨不得自己独霸这大片草地,小花也挑肥拣瘦,没点儿老实气儿,大老黄还是老脾气,让着躲着老黑和自己“闺女”小花,只在它们啃剩下的,舍了的地方老老实实地,头也不抬地啃食,吞咽,张广坪心想,人常说,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这牛善了,也会受气,你张广坪不也要祸害又能干又老实的大老黄吗?

瓦蓝的天空没一丝丝云彩,西斜的太阳暖烘烘地照着,张广坪看看老实巴结的大老黄正头也不抬,稳扎稳打地吃着,心想,离黑天还得会子,不慌行动,让大老黄多吃一会,吃得饱饱的,吃个肚儿圆,受伤以后就没法儿吃了,临死前吃顿饱饭,到阴间别当饿死鬼。张广坪两眼看着大老黄,心里想着它的种种好处。从黄河北买回它来三年多了,从进张家门儿,就没捣过蛋,好脾气,在牛栏里吃草,总是让着别的牛,素常不紧不慢,可一上套,就来了精神,兴别的牛磨滑,不兴它调皮,从来不惜力气,再累也不使性子。无论耕地、耙地、耩地,还是拉车,总是一兜劲,和别家的牛轧犋,只要老黄在,牲口把式就没心烦了。大前年打麦场,天阴了,眼看要落雨,大老黄拉着碌碡轧场,广坪一家都急忙火速地翻弄,拍打麦秸,老黄好像受到主家人的感染,拉着碌碡撒起欢来,一溜小跑,他们家赶在雨前打完了场,把麦子运回家来,刚弄完,就下起了瓢泼大雨,不少人家的麦场打了个半截,麦秸被雨水泡了,麦粒儿生了芽儿,他们家的麦子在各屋的当门匀匀地晾着了。前年秋收季,从坡里往家拉庄稼,下着雨,爬崖子,路滑,广坪没命地推大车,不光推不动,还朝后滑,广坪心想这下麻烦大了,大老黄低下头,犟着脖子,像战马到了危急关头,来了疯劲一样,硬硬地把大车拽上了崖头,广坪抱着大老黄的头,说:“多亏你了,要不是你,今天倒大霉了。”大老黄很平淡地看看主人,似乎在说,这有什么,咱就是干这个的。广坪对爹说,这几年,咱家日子过得不孬,大黄牛功劳不小。

张广坪心里翻蹬着这些事儿,想,人常说没良心的“卸磨宰驴”,你张广坪不就要这样干吗?老黄不会说话,它要会说话,捂着半边嘴也能把你说得把头夹到腚沟里。

广坪看着大老黄老实巴结低着头啃草的样子,觉得,要是那样干了,大老黄就比刚卸磨就被宰的驴还可怜,张广坪心里游乎(18)了,他觉得自己狠不起心来了,算了吧,入社就入社吧,入了社,人家怎么待承它,就看它的命了……可是,张广坪又想起了吴家槐那个坏种,想起他统购统销时的凶狠样子,想起村里人传的他跟能能的事儿,想起这回入高级社报名自己挨的这么苦,也是吴家槐的事,他恨死吴家槐了,就不能让老黄牛去填还姓吴的,张广坪,你来干么的?怎么跟娘们儿似的?没点儿狗出息。

太阳只有半竿子高了,天快黑了,再不动手就太晚了,张广坪横下心来,把老黑和小花拴到一棵老榆树上,牵了大老黄往北崖边走,大老黄像往常一样顺顺妥妥地跟着走,眼看到悬崖边了,大老黄不肯往前迈腿了,张广坪像疯了一样,拼命把它朝崖边拽,大老黄像是被主人一反常态的举动吓着了,两只眼睛露出惊恐的神色,张广坪越拽,它越朝后倒退,张广坪越发来了犟劲,使尽全身力气拖拽,他恨恨地看着倔强得出奇的大老黄,心想,不信今天就拗不过你,正拽着,张广坪竟然看见大老黄两只变红了的眼睛流出了眼泪,他的心像被针扎着了,咯吱疼了一阵,他有点犹豫了,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又狠下心来,咬紧牙关,破死命地拽大老黄,大老黄来神了,不光眼里含着泪,两条前腿不知是被山草滑的还是咋的,竟一齐跪了下来,张广坪被大老黄这动作震着了,一下松开了牛缰绳,身子朝后一仰,坐到了山草地上,心打鼓一样的扑腾着,他骂自己,你张广坪算什么东西?你真不是人玩意儿,你不愿意入高级社,不愿意让自己的牛去给吴家槐那样的坏蛋卖命,人家讲的是入社自愿,你有种不入社就是了,你自己没胆不入社,回过头来祸害这不会说话的,给你出够了力的牲口,你这不是丧德吗?张广坪像娘们儿一样呜呜地哭了,还在山草地上碰头,大老黄爬了起来,站到张广坪跟前,低下头用嘴头子轻轻触摸着张广坪头上的毡帽头,好像在说,别这样,大老黄不怪你,张广坪抬起头,两手抱着大老黄的“脸颊”,说:“大老黄,对不住了,我不该……”

张广坪心想,算了吧,入高级社,牲口归伙,也不是自己一家,你疼死也白搭,认了吧,别朝大老黄丧良心了,天不早了,回家,到哪说哪吧。他想站起来,可他正坐在在崖头尽边儿上,脊梁后头就是深沟,他爬起来,两只脚没站稳,身子朝后一仰,像树轱轮子一样跌跌撞撞落下了悬崖,大老黄挪几步,站到崖头边上,朝下看着自己主人,扬起脖子,扯开喉咙,哞哞地叫了起来。

天快黑了,如兰做好了后晌饭,又忙着喂猪,李桂芹说:“天到这早晚儿了,也起风了,冷呵呵的,这个四妮儿怎么也学得这么没准头,放个牛,到这还不回来。”如兰说:“兴许是草好,牛不肯动窝儿,就晚了呗,不着急。”张德成望望天色,心里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小四妮儿不愿入高级社,非得去放牛,这么晚不回来,他别再作作啥事儿…… 他戴上棉帽子,说:“我上坡里看看。”如兰说:“爹,他一个大男人,放个牛,自己还赶不回来?冷冷呵呵的,不用去看他。”李桂芹说:“坡里到处是草,哪里都能放牛,你上哪里找他去?”张德成说:“您都别管了,我得去看看。”说着就急急慌慌去了。

 

张广坪蜷蜷着躺在太平崮沟底,从崖顶摔下来,他的脸、脖子和两只手被山枣圪针、蒺藜秧扎了个遍,不少地方出了血,滋滋辣辣的疼,他听见大老黄急咧咧的、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叫声,急忙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才要站,左脚脖子钻心的疼,动不了了,他知道是崴着了,走不了路了,麻烦了,他使劲仰起头,朝崖头上看,山崖坡上,密密匝匝的山草、山枣树丛挡乎着,看不到崖头,他想到大老黄刚才被他拉到崖头边儿上了,它往前一迈步,就可能掉下崖头,把腿摔折,张广坪不由得身上出了冷汗,刚刚的,他拼命要把大老黄推下崖头,这会儿,他又生怕它真地掉下来了。张广坪懊悔得要命,他恨自己办事不犯寻思,想点儿么是么儿,统购统销,出点子换酒,往外转粮食,被关了小黑屋,还挨了打,末了,一个粮食粒儿也没少卖,白让一家人担惊受怕,这回入高级社,又跟二旺商议着对抗,两人挨了关,挨了饿,还挨了揍,到末了也还是犟捏着鼻子报了名,非入社不行了,这又不死心,打自己家牲口的主意,弄了这么个结果,自己受伤不要紧,要是老黄摔伤了,再让上边儿知道了,得倒大霉。 他觉得自己就像掉到一个烂泥滩里,越掙歪,陷得越深。转眼间,天就黑透了,大老黄还在有气无力地叫,这太平崮离河湾村五六里远,大冬天坡里也没人,他出来放牛,老不回去,家里人得急死了。张广坪挣扎着坐起来,不行,不能在这里?着,爬,也要爬上崖头,先保住大老黄再说。他熟悉这里的地形,沿着沟底,往西爬约摸半里路就是一个慢坡,人能爬上崖头,他两手抓着山草或是山枣树棵子,拼命朝西爬,每爬一步,受伤的右脚脖子都疼得厉害,他咬着牙,爬一步,再爬一步,爬了一阵,他觉得棉袄袖子、棉裤都磨破了,两只手上的伤口更多了,滋滋辣辣的疼,他一边爬,一边想,老天爷爷行行好,保佑大老黄别摔下来,我就是爬到天明,也要爬上崮顶,等天亮了,见到人,他和牛就有救了。他现在最担心的,是奶奶、爹娘、如兰得比他还要难受,他们得急死了,张广坪,你这是作作的什么事儿啊。

张德成出庄来到坡里,河沟子,没耕的春地,只要有可能放牛的地方,他挨着找,哪里都没有儿子和牛的影子,这个广坪,他这是玩的什么戏法儿?这不是急死人不偿命吗?张德成想,这孩子不愿意入高级社,又非入不行,把自家三头牛給社里,他疼得慌,莫非牵着牛跑了?能跑到哪里去?你的家在这里,有老的,有你的老婆孩子,你能撇下?你牵了牛卖去?别说现在各处都办高级社,庄稼人谁上憨疯买了牛去入社?你想卖也没买的,就算是能卖了,村里、合作社能让你?那吴家槐还不把你揭盖儿喝了?好儿,你到底上哪了?

张德成越想心里越发毛,两条腿酥酥的,软了,没劲儿了,他硬撑着到处跑,把能想到的地方挨着找遍了,哪里也不见个影儿,像飞上了天或是土遁了一样,张德成心里骂着,小四妮儿,你个混账玩意儿,到底是咋着了?你是想要你奶奶、你娘的命吗?张德成想,这黄子跟二旺走得近,两人没话不啦,兴许二旺能知道点儿底细。

张德成把正吃饭的二旺叫出来,刚说了个话头儿,二旺就说:“叔,我领你去找。”两人走了没多远,碰见了如兰和广培。原来如兰叫上过午才从学校回来的广培,让他给做伴儿,一起来找广坪和老爹了。

几个人出了村,二旺和广培都提了马灯,照得跟前花里胡哨的。二旺领着朝东北方向走,张德成说:“二旺,你这是上哪?”二旺说:“太平崮。”张德成说:“放个牛在庄跟前还不行?太平崮老远,值当上那里去?”二旺说:“那里草好呗,你还不知道广坪哥?管干什么,都得比别人干得好。”如兰说:“哼,你还夸他,他这叫没准头,放个牛弄到这时候,这叫干得好?”广培说:“看样子是遇到什么情况了,咱快去看看吧。”张德成说:“不假,怕是正受难为哩。”

他们走得更快了,心里觉得这太平崮怎么这么远,老大会子走不到,还离着老远,就听见牛在叫唤,在深夜里,牛的叫声,急咧咧的,带着哭腔,听来十分凄惨,张德成气哼哼地说:“小四妮这个黄子真把牛弄这来了,这是出啥事了?”二旺说:“叔,别急,这不找着牛了吗?”

几个人一溜小跑,上了太平崮,只看见老黑和小花在一棵树上拴着,正急得围着树转圈儿,却不见大老黄和广坪,张德成脚底下一滑,跌倒了,一屁股坐到草窝里,说:“老天爷,这是咋了?可要了命了。”如兰哭了:“亲娘哎,这是出事儿了啊。”又大声哭喊:“广坪,广坪,你在哪里?你听见了吗?”二旺说:“快看看崖头下边。”

二旺和广培拿马灯朝沟底照着,几个人站到崖头边上,朝沟里看,他们看见,大老黄掉到了沟里,让一棵长在崖壁上的老槐树卡着了,二旺说:“这黄牛真是大命的,要是掉到沟底,摔不死也得残了,就得宰了吃肉了。”广培说:“那也不能随便宰,得上县兽医站验了伤,再上区里批。”如兰说:“先别说牛,先找人,怎么看不见广坪?”二旺说:“别着急,广坪哥八成掉到沟里了。”二旺话音没落,从西边沟底传来广坪的喊声:“我在这里,脚脖子崴了,快下来弄上我去。”

几个人听见广坪的喊声,又高兴又慌张,二旺路熟,提着马灯往崮顶西头走,说:“西头是个慢坡,咱从那里下去,先把广坪哥弄上来再说。”张德成一边急急忙忙跟着走,一边念叨:“四妮儿这黄子这是捣鼓的啥事儿哎。”

几个人从崮顶西头坡上下到沟里,走到广坪跟前,如兰见到了趴在崖坡上的广坪,在他跟前蹲下,哭腔说:“你这是怎么着了?”广坪说:“一句话两句话扯啰不清,回家再说。”二旺说:“怎么牛在那里,你在这里?”广坪说:“我掉沟里,脚脖子崴着了,上不去,就朝西爬,老黄见我掉下来,站到崖头上叫唤,也掉下来了,我寻思这下子毁了,没想到它掉到树杈上了。”

如兰接过马灯照着路,二旺和广培架着广坪上了崮顶,二旺回村,又招呼了十几个人,找了一大堆麻绳,推了小车,一起来太平崮,人们七手八脚,费了个好劲,用麻绳把老黄牛拖上了崖头,刚上来,老黄站不住,张德成说:“麻烦了,老黄废了。”不多会儿,老黄自己站了起来,大家算放了心。

二旺和广培把广坪扶到小车上,二旺推着,张德成和如兰轰着牛回到家,奶奶和李桂芹都还没睡,如兰下了面条儿,伺候人们吃了,天到过半夜了。

帮忙的人们走了,如兰架着广坪回自己屋,伺候他睡下,悄悄问:“你到底咋着了,怎么弄了这么一出?”广坪说:“别提了,这事弄瞎了。”如兰说:“怎么想起来跑那里放牛?”广坪说:“这不闹腾着要入大社吗?咱三头牛都得入社,我疼得了不得,跟摘我的心似的,越想越难受。听人说,外庄有的人家故意把牲口摔坏腿,拉着报告区里,批准了,宰了卖肉。”如兰说:“你也动了心,上太平崮去祸害牛?”广坪点点头。如兰说:“你真是敢胡来呀。老黄是你弄沟里的?”广坪说:“老黄比老黑值钱,胖,出肉多,我就想把老黄推下沟,可是老黄看出我的心思来了,说啥也不干,那样子忒可怜了,快到崖头边儿了,我又狠不起心了。”如兰问:“那怎么你和老黄都掉沟里了?”广坪说:“我是在崖边儿上没坐合适,掉下去了,老黄看我掉沟里,站在崖边儿上叫唤,跌下去的,亏了那棵树,要不老黄一下落到沟底,摔不死,也得残了,那也就得宰了。”如兰说:“你是真能作啊。你不知道,故意伤害耕牛犯法,得挨逮?”广坪说:“知道,可就是觉得人家不一定看出来,弄成了就赚了。”如兰说:“你好糊涂,要是一点子人这个弄法儿,上级就得怀疑,谁也跑不了。”广坪叹口气,说:“是不假,现在想想后怕了。该着不倒霉,也可能是老黄命大,没掉到底,要不这个祸闯大了。”如兰说:“干这样的事儿,你怎么不跟爹商量,也不给我说一声,就闷着把子(19)自己干?”广坪说:“我当时迷了窍了,怕跟你们说了,办不成。”如兰说:“你好糊涂啊。”广坪说:“是忒胡闹了,别給老的说了。”如兰说:“一回回的,还没挨够啊?以后可别想点么是点么了。”

(5)

 

从工作队进村,不出一个月,刚进腊月,河湾村的高级社就办起来了,并且是大社,全河湾村的人家都归这一个合作社,还起了个挺跩的名字叫“先锋农业生产合作社”。除了地富反坏不让入社,有两个半老头子,一个叫于五,一个叫丁六,都是老光棍,还都老顽固,认死坚持单干,吴家槐说:“那两个老家伙统共四五亩地,连条牛腿也没有,支不起老爷们的眼皮来,不入算屌完。”剩下的村民都入了社。

河湾村要成立大社了,吴家槐心里明白,自己把儿里攥的会当大社社长,十分烧包,走路跩来跩去,说话撇腔拉调,跟他兄弟吴家才谋划着,高级社成立,又弄了不小的动静。第一步是土地入社。村里通知各家各户的户主到自家地块跟前等着。张德成对广坪说:“四妮儿,我去看着量地,你别去了。”广坪知道爹不愿意让他难受,说:“大冷的天,猴猴着在那里等,你去挨那冻干么?你也别去看吴家槐那张狂样子。还是我去。”张德成说:“去就去吧,他吴家槐再张狂,你也不许说不在行的话。”广坪说:“身子掉井里了,耳朵还挂着了?说啥也没用了,一句话不说。”

张广坪在五亩水浇地头蹲着,瞅着这块地。这地在庄西平原地的“腰窝”上,是一大片好地中最好的,平整,跟镜面儿似的,土好,耕耙好了,渲渲腾腾,跟面囤一样,靠河近,打井方便,没多深就有水,不怕天旱,地势高,雨涝好排水,地肥,一样侍弄,它打粮食多。庄西平原这一大片地全是种的麦子,耩地的时候,墒情好,苗出的全,入了冬,天不很冷,麦苗儿有点儿“疯长”,绿油油的,壮得很,他们家这五亩地里的麦苗儿又格外好,如果不入社,光这块地里打的麦子,就够他们一家人全年吃白馍,入了社,自己捞不着收了,初级社,土地还参加分配,这往后高级社了,再好的地,不管用了。张广坪正寻思着,吴家槐带着量地的队伍来了,十多口子,有的拿着量地的杆子,绳子,随行的会计带着算盘,账册,有几个扛着镢头,铁锨,来到地头儿,吆三喝四,咋咋呼呼,先丈量,登记,张广坪跟着,心不由自主地扑腾得厉害,量完了,算好了,他的手哆嗦着接过会计给的土地收条儿,装到棉袄口袋里,心里想,收下这二指宽的纸条儿,地就不是自己的了,真冤啊。接着就有人镢刨锨剜,刨地块的界石,铲平地块儿之间的地埂子,三下五除二,埋了多深的界石給刨了出来,扔到地头儿上,和邻地中间的地埂子也铲平了,刨石界铲地埂的声音“砰砰”响,又放鞭炮,噼噼啪啪,张广坪觉得这些声音不但刺耳,还刺脑门子。吴家槐得意地坏笑着,两只老鼠眼眯成了一条线。又有人领着高声呼喊口号:“刨石界,平田埂,挖掉私有制的根子,堵死新地富的路子!”“努力搞好合作化,坚决走社会主义道路!”口号一声声听着吓人,谁家日子过的好点,多几亩地,就是“新地富”了,张广坪觉得身上冒出了冷汗。吴家槐的队伍又量下一块地了,张广坪还呆呆地蹲在自己地头儿上,身上像抽了筋似的,腿酥酥的,好容易才站起来。

一连几天,张广坪跑遍了庄外四面坡里自家的大小六七块地,把一块块地交了出去,看着人家刨地界石,铲地埂,看着自家的地和别人的地混到了一起,再也分不出谁的谁的了。他不愿意看那些人拿杆子满地跑,刨界石,铲地埂,他们踩了地里的麦苗,他心疼,他知道那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可还是心疼。他更不愿意听那些人放爆仗,不年不节,这是做么呢。可他还是从头跟到尾,这些地,是他,他们一家的命根子,每块地里,他和爹,还有如兰都撒过比别人家更多的粪,浇过更多的水,自然也打过更多的粮食,他常站在地头上,看长得最好的庄稼,看从地头走过的人羡慕的眼光,听别人夸赞的话,那是他最惬意的光景。他跟这些地打心里亲,他做梦都梦见自己家的地。现如今,这些地变成了几张二指宽的纸条儿,打这往后,就不是自己的了,他张广坪,亲手把这些地送出去了,他,他们一家再也没有自己的地了。他最后再使劲看看自己家的地,他把它们牢牢地记心里了,暗想,记住也没用了。

地交完了,过了几天,合作社的饲养院准备停当了,社里通知有牲口的户到饲养院交牲口,打价归公,张广坪一早起来,把自家的牛槽卸了,送到饲养院放好,如兰说:“人家那里有牛槽,你不用弄这些事。”张广坪说:“你不懂的,咱的牛吃这槽里的草,惯了,我怕它们换了地方,不好好吃食儿,饿瘦了。”如兰说:“牛不是你的了,饿瘦了也没办法儿,你去跟着它?这都是没味儿的事儿。”张广坪不吱声了,娘在一旁给如兰使了个眼色,叫如兰别再说了,刚才的话,说到广坪的疼处了。经过梁仲山极力推荐,刘区长也支持,张德成当上了大社的保管,上社里去公干了,如兰陪着广坪牵着自己家三头牛去了饲养院,张广坪把牛拴到他刚送来的牛槽上,又給放了草料,拌和好,牛并不因为换了地方影响食欲,不解地看自己主人一眼,就低下头开吃了。张广坪站在旁边看着,不忍走开,二旺牵着自己的牛来了,把牛交上,走到张广坪跟前,看看眼前的情景,说:“俺真服你,牛都归公了,没你的点儿么了,你还看着它吃食儿。你怎么不搬被窝来,陪它们睡?”张广坪抬起头,二旺见他眼圈红红的,不说话了,拍拍他的肩膀,说:“别二思了,回家吧。”

张广坪回到家,又进了牛圈,把圈里的牛粪全清了出来,弄完了,看着空荡荡的牛圈,站了老大一会子。如兰舀好了洗脸水,过去喊他:“好了,累得不轻,快洗把脸吧,待会儿就吃饭了。”广坪不情愿地走出牛圈,说:“这牛圈,再也用不着了,往后你在里头养鸭子吧。”如兰说:“好,养鸭子养鹅都行。”

这天夜里,后半夜了,张广坪轱轮坐了起来,忙穿衣裳,嘴里小声念叨“睡过劲了”。如兰醒了,说:“半黑拉夜的,你这是做么?”张广坪说:“给牛添和草去。”如兰哭不得喜不得,说:“你这人迷瞪了?牛不是送走了吗?”广坪一愣,说:“糊涂了。你看我……”叹了口气,躺下了。如兰说:“你这人啊,白天去交了牛,到这放不下,这是怎么着啦?怎么还不跟个娘们儿?”张广坪说:“没事儿,睡吧。”

天还不亮,堂屋西里间里,李桂芹猛地坐了起来,睡在另一头的张德成被她弄醒了,说:“半黑拉夜的,你不好好睡觉,这是怎么着了?”李桂芹说“我刚才做了个很不好的梦,忒难受了,醒了。”张德成说:“什么梦值当这样?”李桂芹说:“不知咋的了,孩子他姥娘家遭了事儿了。家里乱烘烘的,人仰马翻。这还不算,北屋墙倒了,把孩子他姥娘砸里头了。”张德成说:“谁做梦都是胡扯啰,孩子他姥娘家贫农成分,一家人老实忠厚,能遭什么事儿?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李桂芹说:“按说是这样,四妮儿为入高级社的事,挨了顿苦的。这些天我就胡寻思,狗子那孩子也是倔脾气,可别惹什么事儿。”

 

1.打短儿,即打短工。2.狂气,惹气,惹不素静,无谓的生气。 3.尖嘴毛长,贫嘴,喜欢乱说话,惹人烦。4.捕甩,即摆脱。5.丢松,即放松,抓不紧。6.赶自,即“太”、“很”、“的确”……7.扑拉,就是用手清除掉。8.跌裂,失败,穷困,或难看,特别不成样子。9.破劲,泄气,让人没劲头。10.平抬杠,抬杠子的两头一样平,比喻两方在一个水平。11.核摸,盘算,算计。12喝符儿,“符儿”,是道士,巫婆,神汉给信众的施加了符箓的“神水”。13.?囫囵,?破,“囫囵”是整数,大头,“破”指下余的小头。?是“得到”的意思。14.紮裹,就是穿戴,打扮,有时治病也说紮裹。 15.呱哒嘴, 就是没话说了。 16.管,不是管理,管教,管辖的“管”,而是在不同的情况下,分别有行,好,有用,中用等意思。 17.没橛子犟,就是没有争斗的依托了。18.游乎,犹疑,怀疑自己,主意不定。19.闷着把子,背着别人,闷不做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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