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1)
那晚上,李老七和庄乡们一起在刘青田家喝完酒,张广坪家老二庆水送他回家,一路上歪歪杠杠,嘴上还说,小水,你不用送我,我没点儿事。庆水说,俺娘觉得你上岁数了,喝点子酒,不放心。李老七说,今晚这点酒,撂不倒我,心里不是味儿,酒不醉人人自醉。两人到了李家大门口,李老七摸摸索索开开门锁,说,好了,庆水,我到家了,天晚了,不让你家来了,回家给你娘交差吧。张庆水走了,李老七插上大门,随手拉亮院里电灯,大黑狗跑来偎乎,李老七叱道:“回自己窝趴着去,没看我烦着哩,没闲心搭理你,一霎给你弄食儿。”大黑狗调拉调拉尾巴,乖乖回自己窝,李老七关上鸡窝门,回头给狗拌了食儿,端给它,一边弄着,觉得胃口反蹬,刚想进堂屋,撑不住了,就在门台子旁边“哇哇”哕了,哕得厉害,像要把肚肠都吐出来似的,好歹不哕了,李老七喘着粗气,弄水漱了嘴,进堂屋,一头栽到铺上,心想,今晚喝的不算多,还是瓶装的好酒,不是村里人常喝的县酒厂那种喝了上头的地瓜干子酒,吐酒这么厉害,心里不痛快才这样。刘青田要走了,不是上近处,是上千里外的北京,不是上哪出发,很快就回来,是上闺女家去,长待,李老七和庄乡们都十分不舍。他们这伙子,或不识字,或识几个字,都“就糊涂喝了”,对世间纷纷扰扰的这事那事,特别是关系公家“王法”的事,多半弄不明白,公家人给他们“传达”,这耳朵听,那耳朵冒,睡一觉差不离都忘了。记住一点,也像吃夹生饭,坷拉半块,似懂非懂。高墙深院楼堂瓦舍里边,这“局”那“办”啥“委”,他们觉得像迷魂阵,找不清。那些地方,他们一般不会去,遇到啥事,被指点找啥部门,哪个领导,衙门口难进,进去了,走路打软腿,话说不圆全。吃了亏,找不着地方讲理,多半伸伸脖子咽了算完。如果社会是个大家庭,他们很像晚娘的孩子,没人真心拿他们当回事儿。广播电视上老说他们当家作主,说啥啥依靠他们,他们听得耳朵眼子结茧了,他们知道那是说着好听的。让他们交钱交粮或出力的时候,开大会凑人数的时候,才用得着他们。他们信“朝里有人好做官”,衙门里有人好办事,想办成啥事,得找关系,托人,“走后门”,他们多数人觉得这很正常,千年百代都这样。如果上头有自己能说上话的人,他们觉得是个依靠,倒不一定真能帮上忙,难得有个底实人,能给说个靠实的话,就心里宽亮不少。刘青田,在李老七们的心里,就是这样的人。刘青田这人本分,当了官儿,在庄乡跟前,不拿大,说话不打官腔,有么说么,只要有可能,能帮就帮你,帮不了,是没法儿,但不会害你。他当区长,公社社长书记的时候,乡亲们觉得他是个依靠,后来,他吃不开,调到不撑劲的部门去了,大家有想不开的事,还是去找他啦啦,遇着难处,让他帮忙,他能帮的给帮,帮不了,也没怪意。可如今,他走了,对他们来说,那么大个县城,不知道多少大官儿小官儿,再没个能说上话的。这刘青田早不走,晚不走,正赶上村子拆迁,庄乡们要倒霉的时候,走了,遇到那些黄子欺你,讹你,哄弄你,你想找个明白上头政策的人商量商量,都没处找去了。张广培是个明白人,可他是当老师的,跟政府机关的人隔行如隔山,只能给讲讲政策,别的忙帮不上。李老七觉得眼前的天黑了一大片。他是村里出名的“坠爷”,说白了,就是跟吴家弟兄顶着的“反对派”,斗了多少回合,也输了多少回合,人家总是在上风头儿上。眼看来到跟前的这新回合,庄乡们要被连根刨,连窝端了,李老七断定不会有好果子吃,人家是官牌儿的,后台硬,庄乡们就像人家手里的泥巴,想咋捏就咋捏,庄乡们只能?着,尽人家摆弄。李老七越寻思越难过,趴到桌子上哭了起来。
(2)
吴家利的公司要在河湾村征地拆迁建畜牧场,全村家家户户都知道了,不知道怎样捣鼓,人们安不住位儿了,提心吊胆地等着。麦季到了,村里年轻的差不多都在外头打工,各家各户老头老太,老婆孩子齐出动,没黑没白,抢着收麦子,麦子强(读犟)强割完,运到场里正翻晒,金利公司畜牧公司工程指挥部及青山县城关镇拆迁办公室,一大帮人,呜呜央央,开进河湾村,在村两委办公室挂出大牌子,正式开张了。村里人喳咕,这些黄子真积极,这边正忙着过麦,他们等不迭,急赶急来到了,他们是趁咱刚割了麦子,不等你种上棒子,就把地征了,精着哩。那是 啊,无利不起早,人家要挣大钱哩,咱可毁了。毁就毁呗,老百姓有啥本事,撅起腚,?挨吧。
工程指挥部挂牌两天后,晚上,在村两委院子里召开村民大会,各人种地以后,很少开这种大会了,村民们觉得新鲜,又知道是征地拆迁的会,家家户户都来了。大家叽叽嚷嚷一阵,吴家利穿着花格子西服,脖子里扎着个花里胡哨的布带子,下头尖尖的,在胸前挂搭着,大背头锃明剔亮,装模作样地咳两声,像大人物头子似的,对着麦克风,尖声说:“河湾村的兄弟爷们,姊妹妹娘们儿,全体村民同志们,朋友们,我吴家利因为公司业务繁忙,很长时间没回村了,学冯巩那话,想死大家了。上来跟大家报告个好消息,县委和城关镇党委决定,河湾社区(1)和金利集团畜牧公司共同组建党委,由我担任书记,县委县府决定金利集团畜牧公司在咱村兴建,往后,咱就一个锅里摸勺子,是一家人了。我百忙之中,也会尽量抽时间回村安排工作,往后咱们见面的机会就多了。现在,金利集团畜牧公司工程指挥部和拆迁办已经挂牌成立,正式开展工作了,今天是第一个大会,会议很重要,希望大家抱认真积极的态度,开好这个会。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中共青山县委常委兼城关镇党委唐书记给我们做指示。”这唐书记细高个儿,头发油光光的,白白生生,戴着金边眼镜,穿浅灰色西服,白衬衣,脖子里也缠着暗红色的带带子,李老七跟坐一块儿的梁仲木嘁喳,看见了吗,现在,人家这些人一个个穿戴阔气着哩,不是当年讲艰苦朴素,不脱离群众那一套了,梁仲木说,是不假,我就纳闷,他们脖子里系个花布条子,做么使的,李老七说,你不明白,我听憨子说,那叫领带,穿西服都得系那玩意儿,憨子还说,现在,是凡当官儿的,到场儿上,都时兴穿西服,这叫跟潮流,说明思想解放,改革精神强,梁仲木说,不得了,这里头道道不少,就跟文革那会儿,造反派都穿旧军装似的,……唐书记开讲了,他说,今天,是河湾村历史上有重大意义的日子,从现在开始,河湾村的历史掀开了新的一页,县委县府决定把金利集团建成牧工商一体的大型龙头企业,并决定,在河湾村建设金利集团畜牧公司,是青山县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开创性举措,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不可估量的历史意义,对你们河湾村来说,更是如此,你们村的历史,揭开了新篇章,你们的带头人吴家利同志是青山县改革大潮中涌现出来的杰出的企业家,对全县的经济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现在,在他带领下,金利集团又迈向一个新的台阶,吴家利同志是一手托两家,他是金利集团的老板,你们中不少人会跟他打工,他是你们的老板,他同时还是党委书记,是你们的带头人,你们必须无条件地服从吴家利同志的领导。目前,摆在面前的第一项工作,就是征地和拆迁,大家要端正态度,顾全大局,按照上级要求,积极配合,抓紧完成征地拆迁,确保工程早日开工。唐书记讲完,就回县城开常委会了,接着吴家利请镇党委副书记兼镇长朱震讲话,这朱镇长短粗个儿,赤红脸子,鼻尖一堆红疙瘩,眼睛也红红的,总像没醒酒似的,上台来,大声大气,口气很大,自报家门说:“你们吴书记忘了说了,在咱这里,我是工程指挥部的总指挥,就像打仗,是前线指挥员。对刚才唐书记的指示,我们必须深刻领会,认真照办。我再具体说说。我来河湾村参加会,发现咱村不少人愁眉苦脸,好像大难临头一样,我说,你们想错了。我告诉你们,在你们河湾村征地拆迁建公司,是你们村的大喜事,畜牧场建起来,村民可以进场打工,房屋拆迁,改善居住条件,村民的生活会大大改善,我可以不夸张地说,你们交好运了,你们摊上吴家利同志这样的庄乡,做你们的领导,当你们的老板,是八辈子的福气,吴老板是你们的救星,你们要懂得感恩。”朱镇长说得带劲,唾沫星子喷出老远,李老七越听越不顺耳,心里暗骂:“这他娘的胡吣些什么屁话”,忍不住大声说:“朱镇长,我怎么听你这话说的不是这么着,都说毛主席,共产党是大救星,怎么到你这里,俺河湾村又出个大救星?俺一个村的,谁不知道谁。”朱镇长让李老七呛了个愣怔,忙说:“我……我是打个比方,反正在咱村建厂对大家有利,这总没错吧?”李老七说:“你说有好处,我不跟你抬杠。是不是真有好处,那还得看。”梁仲木说:“好处在哪里,镜里照着哩,眼前的事,种一辈子的地,种不成了,几百年的老村连根拔了,自己的家连窝端了,想到这个,跟摘了心去似的,上级领导,你们寻思是玩儿的事,庄户人心里苦死了……”梁红星站起来,说:“进场干活儿这一节,那得两说着,看给的工钱福利咋样,当下这年月,哪里找不着活儿干?俺也不觉着谁给活儿干就得感谁的恩,俺凭的是劳力,他雇俺是为挣钱,谁也不欠谁情。”村民们叽叽歪歪一阵,朱镇长说:“刚才唐书记讲了,我又说了一些,大家伙儿一定要提高认识,端正态度,积极配合,团结一心,圆满完成县委县府交给的光荣任务。”李老七说:“你们当领导的啥时候布置的,没有不是‘光荣任务’的,咱就别玩儿这虚圈套,片儿汤(2)了,我就问一句话,你们这事,能不能不在河湾村弄,另换个地儿,既是这样的大好事儿,指准有欢迎的,或是退一步,你们高抬贵手,就在俺河湾建,可是只征地,不挪村,行不?”梁仲木说:“对,就七哥这话,你们这事儿,还有商量吗?”林老四,梁红星……男男女女七嘴八舌,叽歪起来,“对,挪地方,上外庄儿吧”,“不挪村行不?”“你们行行好,别扒俺屋了”……会台上吴家利气得脸铁青,嘴头子哆嗦,滑皮在一边站着,急得跺脚,小声说:“咱村这些捣乱分子,有坠蛋带着头儿,能不搅和吗?就跟他们来硬的。”吴家利皱着眉头,强作深沉地说:“沉着气,这事是政府行为,咱不急着出头,上来就弄顶了,对企业不利。让朱镇长表态。”吴家利跟朱镇长叽咕几句,朱镇长大声喊道:“村民同志们,我再次郑重地跟大家讲清楚,把话撂到这里,砸实了,在河湾村成立金利畜牧公司,建场,征地,迁村,是县镇两级党委的决定,建设规划已经经过市有关部门批准,有红头文件,受法律保护,任何人无权改变,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大家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跟你们明交代,这是政治任务,必须无条件完成。”李老七站起来,说:“那还费什么话,你们不征求意见,下命令,俺还有啥说的。”张庆河忿哧忿哧地喘着粗气说:“你们来恶牌儿的,牛不喝水强摁头,那你们就把水倒槽子里,捏鼻子灌呗。”会台上挨着滑皮坐着的孙二虎忍不住,站起来,牛魔王似的,大声喊道:“这事儿,没得叽歪,拆迁的事儿多了,没见哪里叽歪一阵不弄了的,你通也得通,不通也得通,刚才这哥们儿说的是气话,可就这话,这水好喝难喝,都得捏着鼻子喝下去。”李老七“腾”地站起来,指着孙二虎,叱道:“我刚才就纳闷,这孙二虎人五人六的坐台上,是打啥家什儿的,我问你,你哪个槽上的,跑来挿嘴?”滑皮应声道:“李老七,你不要说话这么难听,孙二虎同志是工程指挥部聘请的拆迁公司的老总,指挥部成员。”李老七说:“好,实在是好,鱼找鱼,虾找虾,你们自来是一伙儿的。孙二虎那些年当工作队搞反瞒产,文革是造反司令,在河湾祸害社员,如今摇身一变,又是你们的干将,乡亲们,咱还有啥说的?”说完,歪歪杠杠气哼哼地走了,刘如兰站起来,说:“你们这些领导,无怪七叔有气,俺一看这阵势,心里拔凉,尽着你们吧。咱也别开这会,听着气人了,走吧。”说完,喊了庆河,跟能能还有一帮老嫲嫲,老娘们齐搭乎地站起来,拍打拍打腚,走了,人们纷纷站起来往外走,吴家利在后头喊道:“明晚继续开会,讲解征地政策法规和房屋拆迁安置方案。”
第二天的会上,镇土地管理所乔所长,一个脸长得像酸枣核的小半乎老头儿,宣布征用土地的范围,地块儿和补偿标准,还没讲完,村民们就叽歪起来,“好好的正种着的地,说收就收了,不让种了,给这一屌头子钱,花了就没了,以后指望么?”“指望么?他管你指望么,你喝风倒沫儿,活该!”“真是坑死人不偿命啊。”……李老七站起来,一字一板地说:“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别怨村民不听嚷嚷,你们不寻思寻思,庄稼人就指望这下子地,没了这点儿地,屌蛋精光。是不假,现在,农村人能出去打工了,咱就不说,在外头受那些难为,吃那点子苦,也别说舍家里的老的和孩子那个可怜,谁让你出去来,谁让你是农民来,活该,可他们到底是农民工,在哪干,都不是固定的,不像吃公家饭的,老了能退休,这些人找不着活儿了,或是上年纪,干不动了,还得回来在地里刨食儿吃,地给弄没了,就这点儿老本儿丢了,你们给一虱子眼补偿,就完事儿了,这些人老了,病了,找谁去?再说了,全县谁不知道,俺河湾村出名的好地方,地好,靠清水河,引水容易,打井,精浅就见水,旱涝保收,种青菜,果木子,离县城近,卖也方便,你们給补偿,考虑这些事吗?你们也忒欺量人了。我把话放这里,说到底,这征地,就是你们公家出钱买俺的地,你们出的这个价钱忒低,硬压着强买,没门儿。”朱镇长鼻子尖更红了,强压着火气,说:“你这个老同志,我知道你是烈属,说轻说重咱能担待,可是,你刚才说的话,有毛病,我得给你,也给乡亲们说清楚,咱现在办的,不是买地,是国家征用土地,只要国家建设需要,政府有权征用任何单位和个人使用的土地,政府給的钱是补偿,不是买地的价款。”李老七梗梗着脖子说:“合着俺自己的地,自己不当家,你们想弄走就弄走,多少给几个钱,俺不能还价,是这意思不,那你们还开会做么,大喇叭喊唬两嗓子,通知一声不就结了吗?”朱镇长耐着性子,说:“也不能这么说,党和政府还是要考虑群众利益,征求群众意见,做好思想工作,合情合理合规地处理问题。”李老七说:“那我就问一句话,这征地补偿,特别是给农户的钱,还有得商量吗?”梁仲木,梁红星,柱子,张庆河,张庆水,一大些人嚷嚷,“对,能给加钱不?”“老百姓苦死了”,“没责任田了,往后指着么活?”林老四、张庆水……好几个人七嘴八舌地问,俺地里现种着这瓜那瓜这菜那菜,都给毁把了,包赔损失吗?朱镇长说:“补偿费,原则上按标准执行,不过我们会考虑大家的要求,适当照顾,会后,我们要研究,也要给上边请示。同样的地块儿,种植的作物不同,对当季损失,会执行不同的补偿标准。”几天以后,指挥部通知村民,经过他们向县领导恳求,县府同意适当提高补偿标准,村民们心里还是“凹轴(3)”,但知道再争也白搭,指挥部和村里干部上门催逼,各家前前后后在政府和河湾村的征地补偿协议上签字,按了手印。
协议签罢,指挥部大喇叭通知,凡划定的征用地块,收了小麦,不准再种秋季作物,种植其它作物的,限三天之内全部处理干净,过期不处理,施工机械进场,造成损失,自己负责。几十户地里长着瓜菜的村民急得哇哇叫,集合起来去指挥部要求,要求宽限,让他们收这季子瓜菜,朱镇长脸色铁青,鼻子尖通红,巴掌朝桌子上一拍,说:“你们各家各户都在协议上签字,按手印了,又来节外生枝,跟你们说,这绝对不可以,不要说一季,一天,一小时也不行!”村民们见镇上大官儿发了脾气,吓得不敢吱声了,低头耷拉脑走了,鲍华说:“了不得了,得寸进尺。”孙二虎说:“对这些黄子,就是不能软了,你越软,他们越‘洋洋’,属牛的,不打不拉屎。”吴家利说:“你们都不要乱讲话,哄弄着把事办成,办利索,争取工程按计划开建,顶要紧。”朱镇长说:“听吴老板这话,多高的水平。孙二虎,你少撂半吊子腔,帮倒忙。”
(3)
种瓜菜的户家,慌忙上地里收拾。头年,庆水媳妇小贞见村里有人种西瓜挣了不少钱,老嘟念,我在娘家种过西瓜,咱也种吧,张庆水说,种西瓜,忒费工夫,我收废品,天顶天往外跑,你自己在家,家里坡里两头忙,还得伺候孩子,再种上西瓜,不把你累死,小贞说,咱孩子多,不能出去打工,靠你收废品,能挣多少钱?你不想想,孩子出去上学,咱拿么供?你别挡着,我想好了,一定得种西瓜。你别担心我,累,是咱的命,放心,累不死我。张庆水说,种西瓜,连种子,塑料薄膜,加化肥,得不少钱哩,小贞说,不搭本,怎么求利?别二思了,种吧。张庆水犟不过小贞,这年开春把自家的责任田全种上了西瓜,在地头搭了看瓜地的窝棚,小贞除了伺候孩子,天明到天黑,长到瓜地里,累得小脸窄成一条绺,张庆水看着心疼,说,跟喝蜜似的,非种西瓜,你看你瘦成啥样了,刘如兰暗地跟庆水说:“小贞过日子‘企’,别嫌她,你出去紧着跑,早来家,帮帮她,瓜还不知道在哪里哩,可别把她先累趴下了。”他们哪想到会摊上拆迁。刘如兰为拆迁从县城来家,好赖吃几口饭,喊了庆河上南坡,奔小贞瓜地,一大片油绿的西瓜秧,小蒲团似的西瓜叶让日头照得闪着亮儿,刘如兰和庆河来到跟前,庆水和小贞正忙着拆窝棚,见娘和哥来了,庆水说,娘,你不说坐赶集的排车回县城吗?咋又跑这来?瓜是白瞎了,就把窝棚拆家走。小贞眼里含着泪,说:“娘,哥,您又跑来。娘,你跟俺哥,光小霞就够操心的了,不用再挂挂着俺,俺没事儿……”说着竟抽泣起来,庆河忙帮庆水拆窝棚,小贞拽着娘的手,看跟前的瓜地,西瓜秧爬满地,圆圆的西瓜叶又大又肥,瓜秧上开着数不清的花,在日头下黄得耀眼,不少花蔫了,长出了圆悠悠的小西瓜,小贞说:“这一片儿一些种西瓜的,咱是最好的,俺婶子她亲家,林老四叔是种瓜的行家,常不常地过来看,一个劲夸,说,这瓜,一亩地能见四千斤,说,侄媳妇,你跟庆水得发个好财。谁想到弄个空欢喜,白忙活,费力气不说,连种子,加化肥,农药,还有水钱,全白扔了,娘,这些日子,我走着坐着,心里就是这事,想起来,一身虚汗,心咯吱咯吱的疼,我跟庆水说多回了,哥身体不好,小霞长不好的病,爹连命都搭上了,俺自己顾搂自己,帮补不了,寻思卖瓜挣了钱,帮帮娘,哪想到……”刘如兰说:“小贞,娘知道你俩孩子多,花项大。也别光难受了,摊着了,没办法,小水天天往外跑,家里全指着你哩。”娘俩正说着,听见西边有个男爷们嗷天呜地地骂呱,有个娘们儿哭,小贞说:“我听着是林四叔跟四婶子闹架哩。”刘如兰说:“这林老四脾气倔,西瓜毁了,没处发恶气,跟老婆闹轰。我过去看看。”
林老四瓜地头上,一个窝棚拆了个半半落落,林老四光着膀子,忙着拆窝棚上的木棒,他正解一个捆木棒的绳套,让他老婆架着木棒,木棒太沉,他老婆小干巴老嫲嫲架了一霎儿,手脖子酸得撑不住了,木棒滑落下来,林老四过来,一脚把她踹倒在地上,一边骂:“私孩子娘们儿,你有什么屌鸡巴用?”小干巴老嫲嫲不敢吱声,慌着要爬起来,刘如兰见了,忙紧跑到跟前,把林老四家里的拽起来,一边说:“四兄弟,你这是做么?你不怕把弟妹伤着?”李老七推着装了半车青葱的小推车,“擦都擦都”地走过来,还没到瓜地跟前,就咋呼道:“我来收地里一点葱,老远听见老四骂人。老四,你又发驴熊?你不看看,你家里的那巴巴人,你叫她怎着?本来就没力气,怕你发脾气,吓得哆哆嗦嗦,不更不中用了?”林老四放下手里木棒,跟李老七和刘如兰招呼,说:“说么哎,不是让这西瓜疼得心焦吗?”李老七说:“心焦?谁不心焦?心焦也不能朝老婆发恶气。”刘如兰说:“七叔说的对,他四婶子一辈子懦巴,跟着你不易,老夫老妻了,人家说两口子三十不打,四十不骂,你多大岁数了,还这样?”林老四说:“怨我了,心里有气,没拢住火。”李老七说:“肚子里有气,有本事找当官儿的闹去。”林老四说:“咱哪敢啊?”李老七说:“不敢,就?着挨,别折磨自家人,弄出毛病来,不更倒霉?”林老四家里的在一旁合合撒撒站着,听着听着,嘴唇哆嗦着想说话,还没说出口,突然跌倒了,伸开两条腿,拍打着膝盖,哭起来,嘴里嘶喊着:“老天爷,你咋不睁眼哎?不要人活了啊?”刘如兰蹲下劝她,林老四在一边转圈儿,李老七说:“老四,改改脾气吧,不是小年纪了。”
李老七推起小推车疙疙瘩瘩地朝村里走了,一路上,不少户在自家地里忙活着,收青菜的,拆窝棚的,卷塑料薄膜的,老爷们骂骂咧咧,娘们儿家哭哭啼啼,小孩子吱吱哇哇,李老七听着,心里不是味儿,不觉竟涌出泪来,暗想,人老了,眼眶子浅了……
(4)
征地手续办完,北坡那边建筑队伍开进新村工地,扯上电,在清水河安了水泵用塑胶管子往工地抽水,汽车,工程车来往穿梭,工地黑白不停,热火朝天。村民们咋舌,感叹,真厉害,咱盖个屋,费吭哧了,看人家,跟吹法气儿似的,一天一个样儿,看样不出半年,这一大片房子,连水泥路全能建完。这边指挥部公布了房屋拆迁补偿安置方案:村民现有住房全部拆除,按原住房面积并考虑家庭人口分配新建排房,中等户,旧房置换新房,旧房面积小于中等户的,交差价款,大于中等户的,给现金补偿。村民听了这方案,中等户当中,住老房子的,暗自高兴,新盖了房子的,心里凹轴,后悔盖新屋,白花冤枉钱了,提出新屋旧屋一样办,不合理,要求补偿,指挥部不应口,争了一阵,就不争了,旧屋小的,不肯交差价款,说,俺房子小,可好好的住着,是你们让俺搬家,凭啥让俺交钱?俺上哪弄钱,有钱不早就盖大房子了?经指挥部研究,答复是,金利集团代交差价款,村民明白,这样说,还不就是哄弄人的。房子大的户,家家反对,同意去住排房,但嫌补偿标准低,这当中李老七提出不住排房,要求按自己原宅院面积在北坡划给宅基地,按应分排房造价加上提高后的补偿数给补偿款,自己按老屋原貌拆旧房建新房。指挥部和拆迁办的人上门做工作,吓唬,哄弄,还想出邪蛊点子,凡家里有人在公家干的,给他们任务,回家动员,家里有学生的,让学生回家动员爹娘,说,学校里说的,对抗拆迁,是对抗改革开放,这种农户家的学生,不能入团,不能评三好学生,不能当学生干部,操行评语给“差评”,影响升学,学生苦苦要求,老的不答应,就哭。没办法,多数人家举手投降了。几天过后,全村就剩下西头一家军属,林老四和两外两家,东头李老七、张庆水、梁红星三家硬扛着。西头那家军属,指挥部让县武装部找了那军官的部队领导,军官专门来家一趟,做爹娘的“工作”,前不久,这家老的给军官儿子说了个对象,他没相中,正闹别扭,这回来家,为了说服爹娘,应了亲事,爹娘在拆迁协议上签了字。村里人议论,公家弄老百姓,真是有办法,让你玩八个眼的猴,他总能让你乖乖服降,老百姓管怎着斗不过官家。
张广坪家院子大,房子多,庆河觉得自己身体不好,小霞治病正在恢复期,爹没了,娘那么大年纪,一家人都生不得气,跟娘商量了,给村里说,张家同意拆迁。张庆河签字前,跟庆水说了,庆水说:“你可以签,我的屋新,拆迁补偿,盘子喝水一漫着来,忒吃亏,我跟小贞商量了,就不答应,非让他们以质论价,不答应,就不签字。”庆河说:“顶就顶吧,就怕顶半天,白惹气。”庆水说:“那也得顶,不然太憋屈了。”小贞说:“就不能让他们,不答应,死给他们看。”庆河说:“小贞,你别吓唬哥。”庆水两口子一直死死地顶着,他们的大闺女小婕上中学了,从学校回来,和妹妹一起求爹娘听上级的,快签字。小贞说,他们让孩子掺和这事,是丧良心,大人的事,小孩子不用管,我看谁能把你们赶家来?小婕哭着回了学校。两天后,半晌午,小婕骑着自行车带着奶奶来家了,小贞偷偷跟庆水说:“小婕这妮子有办法,搬救兵来了。”见娘进大门,两人忙迎上去,小贞说:“娘,你怎么回来了?”庆水呲嗒小婕:“你这妮子,找你奶奶干嘛?”刘如兰说:“我耳朵不聋,你俩的话我都听见了。人家学校里不让小婕上课了,哭着去找我,我让她骑车带我回来的。你两人,听娘的,别不知道哪头轻哪头沉了,你问人家要补偿钱,人家就不给,你顶得过人家?误了孩子的学习,是一辈子的事,你俩当农民没当够,还叫小婕她姊妹俩接着当?别犟了,胳膊拧不过大腿,身子掉井里,耳朵挂不住,尽人家祸害吧,你爹跟人家顶了一辈子,你哥也学样,哪个得一点儿好来?计划生育挨哪么苦,忘了?快点儿服降,随大溜上船。”庆水说:“太冤枉了。”小贞说:“这些日子,我走着坐着,就想两回盖屋,爹吃的那苦,娘,哥出的那力,一下给拆了,?着吃这亏,觉得太冤了……”说着就哭了,刘如兰也掉了泪,小婕偎娘跟前,呜呜哭,刘如兰说:“哪家不疼得慌?不是没办法吗?鸡蛋碰石头,咱碰不过人家啊。好了,啥话不说,庆水你快跟人家说去,咱通了,让他们给学校里说,别难为孩子了。”
张庆水家“投降”后,全村就剩下西头林老四和另外两家,东头李老七,梁红星两家,一共五户顶着不签字,死死地把守着自己的家。签了拆迁协议的户,领了周转期租房费,到邻村投亲靠友或租房,按指挥部要求,很快都搬了家。刘如兰让庆河、庆水把二旺叔家的东西也给搬出来找地方存放好,交代庆水給红莲婶子写信。孙二虎的拆迁公司轰隆隆开着推土机,挖掘机进了村,像饿虎扑食,撕裂着,吞噬着一座座腾空了的房子,尘土屋草漫天飞,土坯块,破砖烂瓦满地滚,户家急急慌慌,抢出自家的梁棒门窗和囫囵砖瓦,拆迁公司的人嗤笑他们,往后住排房了,弄这些破破烂啥用?朝哪放?几天功夫,全村的房子差不多都撂倒了,看上去就像刚打完仗的战场,只剩五家钉子户的房子可可怜怜孤零零地竖搭着,在夏天的毒日头下格外显眼,到夜里,黑魆魆的,像几个怪兽。指挥部给这五户下了通知,限他们十天之内搬家,否则断水断电,再过五天仍抗拒,“依法”强制拆除。指挥部天天派人上门催逼,大喇叭从早到晚不停地喊话,震得人耳朵根子疼,这五家咬着牙硬撑。十天过去了,果真給停了水断了电,他们从井里打水,点煤油灯,仍不认输。
(5)
李老七一直硬撑着。指挥部天天来人动员说服,好赖话都说了,李老七属秤砣的,油盐不进,不松口,对他提的要求,指挥部的人说,全村人都搬迁住排房,不能给你破例,李老七说,那吴家为什么就能划那一大片宅基地?他们说,吴家三弟兄,加上一个本户族的孤老太太,宅基地面积就不小。李老七冷笑道:“你们是真行。俺村里,徐寡妇刮五风逼死,张广坪他老岳,死到水库库工地上,疯子六种西瓜失败自杀,村里都把宅基地充公了。怎么一个姓吴的孤老太的宅基地成吴家弟兄的了。这是什么理?”他们说:“我们不纠缠这些具体事,总之吴家的宅基地是合规合法的。”李老七又问:“就算吴家的宅基地合法,为什么他们能建大宅,村民就不行?”指挥部的人说,吴家建房是县里特批的,是工作需要,一般村民比不了。李老七说,他吴家利在外头是大老板,在河湾村是一样的村民,能给他批,就能给俺这些大把抓的户批,你们说,不行,那就得拿文件来给俺看看,凭哪一条一样客两样待,合着有权有钱就能特殊?这是什么混账理?指挥部的人咕嘟嘴,没的说。后来指挥部的人跟他说,研究了,考虑到你家房子确实比较好,又是烈属,可以额外提高补偿费标准,李老七说,房子好,多给补偿,是天公地道,应当应分,不是情分,但是全村得一样,单提席,吃小灶,我咽不下去,也别提烈属,你们要认我是烈属,到不了这一步,再说,拆迁对的是村民,不管是烈军属,还是一般户,哪怕是劳改犯,也得一个章程,你们别给我灌迷魂汤,我不吃这一套。朱镇长带着镇土地所长小半乎老头儿还有鲍华来,李老七一样不给面子,说:“朱镇长,你这么大的干部,上我的门,我罪过了,担待不起。你们谁来都一样,说得在理,来个小兵伢子,我乖乖的,不在理,再大的官儿,哪怕老天爷来,也白搭。吴家能自己盖,我就能自己盖,这回我非犟到底。你们说不服我,甭想让我松口。”朱镇长说:“李老哥,现成的排房你不住,非得在北坡按原样盖新房,多麻烦,你这么大岁数了,孩子不在家,何苦来?不怕累坏了?”李老七说:“这个不劳镇长操心,我累死心甘情愿。房子是祖上留下的,不能让它在我的手里毁了,我大哥临走,交代我,小七,哥走了,你孝顺娘,看好这个家。我答应他的,不能对不起他。”朱镇长说:“你哥是我们党的革命烈士,他在天有灵,一定会顾全大局,支持县委的决定。”李老七哼一声,说:“不见准,我哥一定不赞成祸害老百姓。”朱镇长胖乎乎的的脸变作铁青色,鼻子尖红得像樱桃,冷笑道:“老哥真够犟,我头回见,服你了。”李老七说:“不敢当。”鲍华忍不住,开口道:“李老七,你也太不识时务了,你也不想想,自己多大能耐,能抗得过政府吗?”李老七瞪眼道:“你充什么大不错的?别看你上高枝儿了,不过是狗腿子,老爷们儿倒背手尿尿不服你。”鲍华脸像猪肝一样红,嘴唇哆嗦,叽歪道:“李老七,你,你……”朱镇长伸手把鲍华按住,说:“我们回去,老哥再想想,时间不多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是办法。”李老七说:“我想一百遍了,没得再想了,该当吃罚酒,捏鼻子吃呗。”朱镇长一甩袖子往外走,嘴唇哆嗦着说:“到时候你别后悔,走了。”李老七说:“没得后悔,走吧,不送。”朱镇长回到指挥部,说:“名不虚传,了不得,这老头子,太难缠了。”鲍华说:“这老家伙仗着是烈属,倔得很,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孙二虎说:“我看就是惯的,鬼怕恶人,我不信他比鬼还厉害。”
不少年了,李老七一个老头子孤孤单单地过,儿子憨子让他去,他在城市住不惯,跟有大学问的,戴着眼镜,说话细声细气的儿媳妇在一起生活,拘板得慌,待不了个把月,就回来了。闺女小荷婆家在西乡,没公公了,婆婆身子穰拉,大风能刮倒了,两个孩子上学,女婿上南方打工,常年不在家,种承包田,伺候老的小的,全靠她,隔盼子来看看,呆不住。这回拆迁,憨子出去考察,临走来家嘱咐他别顶牛,他胡乱答应着,把憨子哄弄走了,闺女小荷来几趟了,回回劝他别跟人家“癔症”,他说,爹知道该咋办,你不用管,赶紧回自己家,头两天,闺女小荷又来了,进门就哭,说,孩子爸爸在外头干活儿,受伤住了院,捎信让她去,明天就得走,不放心他。李老七连忙问,“客”伤哪里了,要紧不要紧?小荷说:“伤着腿,不要紧,不能下床,得人伺候。”李老七说,那你赶紧去,别落耽。又说,拆迁了,家没了,狗不能养了,你待会儿,把它领走。小荷答应着。李老七上里间屋,拿出一沓钱给小菏,说:“这钱,你拿着,给你婆婆留下花的,下余的带上,当盘缠,给客买吃食,让他快点好。”小荷说:“俺成年不给你个钱,俺哥给你的钱,你留着花。家里还有钱。他是工伤,厂里給治。俺不要你的钱。”李老七说:“怎么还不要我的钱?我是谁?不是你爹吗?没你娘了,你日子过得俭撙,爹心里不好受,多咱给你俩钱,推三阻四的。快接过去,放好了,别让我硌燥(4)。”小荷眼里含着泪,接过钱去,说:“这是多少钱?俺哥怎么给你这老些钱?”李老七说:“不是一回给的,多回攒下的,我做么花钱?别这事那事的了,快装起来。”小荷搁好钱,又说:“我不去不行,可就是担心,俺哥回不来,怕你跟人家闹,有啥闪失。”李老七说:“没的价的事,怕什么?我不是小年纪了,不知道轻重?他们能咋着我?不怕,别二思,快走吧,回去拾掇拾掇快上路,别让客等得着急。”小荷拿绳子牵了狗,哭咧咧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李老七站在大门门台子上,看着闺女走远,看不见了,回头关上大门,回屋来,不知怎的,心里觉得发酸,暗想,闺女,你走了,不知还能见着你爹不?……
小荷走后第二天,指挥部就给停了水,断了电,李老七上村里小铺买了一塑料桶煤油,找出了煤油灯,又找出井绳,水桶,上井里打水,还吭吭哧哧地费大劲下到地窨子里,打扫了,准备把冰箱里的吃食放那里,一边嘴里嘟念,这些坏货够狠的,这架势是要逼死人了,沉住气,打“持久战”,跟他们缠。
工程指挥部像部队打仗的前线指挥所,天明到天黑谋划拿下几个“钉子户”,像攻克敌人山头。给钉子户停电断水第二天,林城市计委和县府领导来河湾村,了解征地拆迁进度,朱镇长、吴家利陪着,一帮人神气活现,看了已征地块,见已经有施工队伍在撒灰划线,整平地面,领导称赞一番,又看村子拆迁情况,见还有五座房子在一片废墟中怪模怪样地矗拉着,市计委一位官相庄严的领导说:“哪里都少不了这种奇观”,对同来的一个高个儿女干部说:“胜美,你带几个人上西头,我们去村东头,会会几位户主,听听他们啥意见。”朱镇长陪市计委和县领导来到李老七大门,朱镇长在大门外喊道:“李老七,市计委和县领导来咱村检查拆迁工作,你出来,领导跟你有话说。”李老七不肯开大门,在院子里大声说:“我是小百姓,不敢见大官,我的意见都说了,没新的。你们使绝法子,停电停水,俺还有啥说的,尽你们吧。”朱镇长难为情地说:“这户是烈属,老头子,倔得很。咱上下家吧。”一伙人来到梁红星家,梁红星正站在大门口瞅着,一伙人来到跟前,朱镇长说:“梁红星,市县领导来咱村检查工作,你有啥意见,可以当面说。”又对领导说:“这人叫梁红星,他爷爷是河湾村第一个党员,河湾村支部第一任书记,后来一直当书记,直到文革中去世。”市计委领导近前去,伸手想跟梁红星握手,梁红星摆手不迭,说:“我手不干净,免了。”领导说:“梁同志是老革命的后代,更应该支持改革开放,发展经济啊。”梁红星说:“我是要支持发展经济,可是没人支持我,我累死累活,供孩子上学,闺女自杀了。还不等缓过劲来,又赶上拆迁,没法活啊。”领导沉默片刻,说:“对拆迁,你到底啥意见?”梁红星说:“啥意见?拆房灭村,断子绝孙。”说完,回头气呼呼地进自己家,“砊哧”插上了大门。领导脸色阴沉,朱镇长尴尴尬尬地说:“越是自来红的户,越难缠,我们再做工作。”高胜美一伙见了林老四,高胜美脸上堆笑,娇声说:“大爷,村里建厂,住新房,大好事呀,你老人家咋还不满意,啥意见?”林老四瞪高胜美一眼,气呼呼地说:“女人当家,墙倒屋塌!”说了,就回家,“砊嘡”关了大门。市县领导回指挥部,指示朱镇长他们,要敢于碰硬,加大工作力度,“钉子”再牢固,也要拔,哪怕撕破皮,带出血,也在所不惜。领导下了命令,要求五天之内取得全胜。
吴家利是大老板,蹲不住,隔几天开车来,到坡里,村里转一圈就走,头天他陪市县领导回县城,第二天,又来了,说:“朱镇长,市县领导都夸你有魄力,说有朱镇长在,拆迁任务一定能如期完成。”朱镇长说:“吴老板,你别给我戴高帽,这个苦差,我咬牙也得办好。为了你这厂子,我破老本儿了,你可得心里有数。”吴家利说:“你?好了,我吴家利一定好好报答,有财咱一块发。”朱镇长说:“到时候,你大老板发财,我们来了,赏饭管酒就行。”吴家利说:“那你?好。有个情况,昨天县里通知,县府组织考察团到浙江取经,县长点名我参加,明天出发,半月回来,这边拆迁的事儿,就拜托朱镇长和各位了。”朱镇长说:“不用你说,我比你还急,县委办公室、县计委项目办双调度,天天催。放心走你的,我们保证按市县领导的要求,五天报捷。”吴家利又暗地嘱咐鲍华,偏头,催紧点,生乎儿地就裂。还说,孙二虎是二杆子,天不怕,地不怕,到时给他鼓鼓劲,许他点儿好处,让他弄就是。
指挥部天天派人到各个钉子户门前,用喇叭喊话,限他们哪天前必须放弃对抗,主动搬家撤离,否则指挥部依法实行强制拆除,造成损失自己承担,到第四天上,几家还是死顶着,不肯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