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言

本博主史言,老而疏狂,建博客,吐胸中快垒,发大块文章。瞩望前尘,再现不堪回首的暮年图景,告诉世人,历史不应忘记,更不应抹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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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册岁月第二部 35

(2015-04-02 22:27:20) 下一个

35

花白,干枯,稀稀落落,一寸多长的头发—早就该剃头了,但是天天出工,一直没捞着剃—顶在程兆运半圆不圆的脑袋上,有点像搭了半截的鸟窝,那些散乱的,或直竖或打绺的毛发,很像一堆枯草。干活歇着的时候,他躺在柴禾垛或者枯草丛里,弄到头发上的枯草,不仔细看,你会分不清哪是他的头发,哪是枯草。黑乎燎拉的脸上,皱纹满满,横的,竖的,斜的,歪的,交叉的,密密麻麻,称得上“沟壑纵横”,惨不忍睹,人又瘦,一张脸看上去像个酸枣核。腰也佝偻了,成了半罗锅,虚岁才五十一岁的程兆运就是这样一副模样。他的老母亲—暗楼程家程洪基的妻子,程兆运被过继后认作母亲—说:兆运是累的,愁的,饿的,才老得这样快。还有一条儿,老娘没说出口,就是吓的。他胆小儿,土改前,他虽然是榆树村大户暗楼程家的东家,人说“钱是光棍胆”,他却没改了胆小鬼的根性。经过土地改革那个阵仗,他那家雀子胆更是彻底搐搐了。从土改到现在,他几乎从没敢在外人跟前抬过头,扬过脸,即便跟后辈儿人说话,他也习惯性地弯着腰,耷拉着头,时间长了,原本直立儿的身板儿就成罗锅了。这是麦收前的一天,他在打石头工地上干活儿。太阳西坠,还剩半杆子高了,管事儿的人哟喝“收工”,他说,大家都饿着肚子,早散一会儿,比在工地上死靠,硬挨乎,磨蹭,不出活儿还好;再说,现在各家都有自留地了,大家回去还能上自留地里忙活一阵。程兆运听到收工命令,最后一个放下手里的打石头家什儿,站起身,跟在大家后头下山,他在从半山腰工地到山跟儿这一段像羊肠子一样弯曲,干河滩一样崎岖的小路躬着腰,慢吞吞地走着,跟在当庄儿一块来出夫的几个人后头。上工,他总是抢在前边走,下工,他总是缩在后头—他怕当干部的挑毛病。离开工地没多大会儿,他就被远远地落在了后边,一个人擦擦都都地走着。他被大队和生产队派到村西七、八里的乐平庄棋盘山采石场工地打石头(公社盖大礼堂用),已经半年多了。老百姓对被派到村外干活仍照老习惯叫作“出夫”,程兆运是他们队的老民夫,只要有这种任务,一般都会派他。因为他好支派,无论让他上哪,干什么活儿,他都会痛痛快快地答应“是”,“知道了”,而不会说“不”,不像生产队里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敢跟队长反犟,讲价钱。再就是,无论派到哪里,队长都放心,他干活都不惜力气,绝不会惹事生非,不会因为调皮被公社退回来。时值荒年,庄户人都不愿出夫,特别是在本公社干活儿,因为要带一顿中午饭,但家里往往没饭可带,总不能带地瓜秧儿糊涂吧。大家都愁这事儿,程兆运自然也愁。但他即使愁,也不敢说不去。他觉得出夫,总比被派干“义务工”好,因为出夫,生产队按棒劳力给记工分儿,而干“义务工”,是对四类分子的一种歧视性,惩罚性的“任务”,白干活,不记工分。当然,分派给他的在本村扫街,冬天扫雪那些固定的“义务工”还是要完成的,那就只能靠一早一晚抽空儿干了,多半是守信帮他干,或者替他干。于大牛见程兆运干义务工少了,说:“让程兆运出夫,倒便宜他了。”就想了个办法儿,把村里几户军烈属家出粪坑的活儿派给了他,让他阴天下雨不上工的时候儿完成,程兆运连忙应了下来,爷两个只好在下雨天别的劳力睡大觉,打扑克的时候,到那几户家冒雨出粪坑,弄得一身水,半身泥,浑身粪。老太太偷偷说:“真是讹死人不抵偿啊。”程兆运说:“娘,可别说这话,让人家听见了,了不得。”老娘看看儿子吓得那样儿,叹口气,不作声了。老太太知道儿子胆儿小,解放前,听说打仗,过队伍,来土匪,他就吓得钻床底,脸干黄,嘴唇哆嗦,说话不成绺儿了。土改,他跟江家少东家一个台子上挨斗,那江家小子硬是活汁拉的让村里人给砸打死了。他吓得尿了裤子。那一场把他胆子吓破了。他怕人家整他,更怕给老的惹不素静,也怕连累孩子。可怜这兆运亲大大死得早,跟着寡母长大,觉得自己处处矮人一头,胆子自然大不了。村里土改,他亲娘见自己儿子上台挨斗,心里难受,去找土改工作队,要把儿子从暗楼程家要回去,工作队和于大牛不愿意,说,不搞土改,他当少东家,搞土改了,他再回去当贫农,没那便宜事儿。他在暗楼程家吃了这么多年的剥削饭,能吐出来吗?儿子戴上帽子后,扫大街,上旁人家出粪抗儿,让干部像骂自家小孩儿一样骂来骂去,亲娘有气儿没处出,长了气鼓病,死了。临死前对程兆运说:“小儿,是娘害了你,当初族长让你上暗楼‘顶支’,你不愿去,我找了张半仙,让他掐算,他说你命里有财,财在东北方向,正是暗楼那一片儿,我就应下来了,把你生生地推火坑里了。”程兆运说:“娘,不怨你,这是变社会变的,戴上帽子,也不挡吃不挡喝,又不是下大狱,罚劳改。干些扫大街那种活儿,还积阴德哩。”娘说:“小孩儿们跟着受罪啊。”程兆运说:“守梅长大了到外头找个婆家,守信定了娃娃亲了,干庄户,能找上个媳妇儿就行了。人家文件上说,五年以后,地主分子表现好的,摘了帽子,就跟别的老百姓一样了。”他亲娘是眼里含着泪,装着一肚子心事“走”的。从土改到入社,一个“五年”过去了,经过了大跃进,人民公社,大饥荒,又一个“五年”过去了,给地富分子摘帽的事儿连影儿也没有了,戏匣子里广播的,来村的公家干部,村里于大牛这些干部张口合口是“阶级斗争”,“四类分子”“人还在,心不死”,程兆运想,一定是外边儿有四类分子捣乱破坏,把上级惹恼了,让他这样老老实实的“分子”也跟着倒霉,好人让孬人拐带了。程兆运不做摘帽子的梦了,他的头耷拉得更低了,腰弯得更狠了,他知道,这辈了也甭想出头儿了。他处处小心,怕给自己的过继母亲惹祸端。老太太快八十岁了,从年轻经的事儿多,心大,土改以后,有济南三闺女家接济着,吃穿不愁,也没遭多大罪,身子骨儿还算硬朗。土改那阵子吓得病了一大场,后来守梅嫁到东北去,老太太舍不得,又病了一场,都闯过来了。近几年,自己家里,过继儿子受苦受气,她心疼,济南三闺女家外甥,外甥女儿接连出事儿,她心里老挂挂着,难受得吃不好,睡不安,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从头年冬天躺下,起不来了。指望开春儿会好起来,谁料更不行了,眼看上气不接下气儿,不知道还能撑多少日子。……程兆运就算在外头干着活儿,心里也一直惦念着老娘,这些年,他在世上有三个念想,一是给老大太养老送终,毕竟他十几岁就过继来了,老太爷,老太太,姐妹们待他跟亲的一样,他在这个家里当家管事,娶妻生子,如果没有“事变”,他就堂而皇之地成了暗楼程家的大东家了。程兆运是有良心的人,虽然家业已荡然无存,他只落了个“地主分子”帽子,但那不是老的的事,他必须当好暗楼程家的孝子。二是他老婆葛氏有哮喘病,他怕她有个好歹,他这个家就完了,只要有一点办法儿,他就得好好给她治病,调养。葛氏虽然为人小气,对姊妹们有点计较,但没什么大的过处,这些年来,跟着他也受苦了。还有守信的亲事,他庆幸土改前给孩子定了娃娃亲,女家是江庙村姓江,姑娘叫江小英,土改以后,女家没说过“别的”话,小英和守信两人从小就常见面,互相有感情,看来这门亲事散不了,过个年把二年,把他们两人的婚事办了,再拉扒两个孩子,他们这一门儿就后继有人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位的,最重大的目标。比起这件事,其他都是次要的,是从属于这个目标的,所以,什么苦他都能吃,什么屈他都能受,任何凌辱,他都能合合眼,挺挺脖子,咽下去,他念过私塾,学的《四书》、《五经》都忘得差不多了,但还记得“小不忍则乱大谋”这话。他对任何人都陪小心,从不跟人反犟,“抬杠”,啦呱儿,他不和人“戗茬儿”,即使对方是个孩子或他的晚辈儿,也是如此。他不具备跟人争高低的资格。前两年,有一次在二姐家,桌子上有张纸片,上边是二姐家孙子,上中学的恒顺写的字。写的是:“老马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肚里咽,眼前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来望望前面。”他问恒顺:“端阳,这是写的什么?”端阳说:“这是一首诗,是我默写的。”他问:“诗,我学过,不是五言、七言吗?还讲究对仗,押韵。”端阳说:“你说的是旧体诗,现在也有写的,毛主席写的就特别好。这是新诗,是新文化运动以后,新派诗人跟外国人学的一种诗歌样式。这首诗是一个叫臧克家—是数得着的大诗人,山东人—写的。”程兆运说:“小儿,你给我讲讲,这首诗是啥意思。”端阳就一句一句地对他讲了这首诗,末了还说:“作者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旧社会,他同情劳苦大众,写的是一匹老马,实际上写的是劳苦的人,为他们叫苦,鸣不平。”程兆运觉得这老马真可怜,作为一个使了半辈子牲口的人,他觉得人家写得真够味儿,真是那么回事儿,他说:“端阳,我拿着这篇诗,回去好生咂磨咂磨。”端阳脑子里不由想起文学为人民大众,吐人民大众心声之类的说法儿,说:“拿着就是,我就是默写着玩儿的。”他回到家,拿出来看,儿子守信问:“大大,你看的什么?这么有瘾?”他说:“是一篇诗,端阳抄的。”程守信拿过去看了一遍,心里怦然一动,他觉得他大大就像这首诗里写的那匹老马。实际上,程兆运也觉得这“老马”,就是写的他,只是他不敢这样说,因为他不是“劳苦大众”,他是“地主分子”。他过继到暗楼程家,成了少东家,但总是跟长工,短工一样干活儿,有人就说,暗楼上不是过继个儿子,是过了个长工头儿,是头领墒的牛。”土改以后,他当了地主分子,真的成了一头会说话的牲口,这二年,程兆运觉得自己这匹“老马”真的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年不如一年了。老的快,力气也不行了。最明显的是,命贱,身子骨儿却“娇贵”了,不担事儿,爱闹毛病了。头些年,口渴了,他趴到水桶上,“咕咚咕咚”灌一肚子凉水,吃东西,生的冷的,凉的热的,陈的剩的,好的赖的,他不挑不拣,“风卷残云”般往嘴里送,啥事儿也没有。娘说:“兆运这肚子,吃生铁也能化了。”近几年却不行了。常不常地就肚子疼,拉肚子。今天早晨,他喝了两碗地瓜干子地瓜叶子糊涂,又带上两个菜窝窝头,也是地瓜面儿和地瓜叶子做的,这是他带的在工地上吃的晌午饭。他“家里的”硬把那两个菜窝窝头拿回去,给他换了两个玉米面儿饼子—这是专给老母亲做的“好干粮”,葛氏说:“菜窝窝长毛了,你吃了怕会闹肚子,晌午让守信吃,他年轻,泼实,吃了没事儿。”程守信说:“这饼子还是得让咱娘吃。”葛氏说:“这几天咱娘吃饭少,这两个饼子也烙了两天了,你吃了吧,我晌午另给咱娘烙新的。你别操心了,快带上走吧,去晚了挨难看。”他心疼儿子,趁葛氏出了屋,悄悄把玉米饼子放到笸罗里,用绒布盖上,带上那两个菜窝窝头就来上工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他拿出窝头闻了闻,一股酸霉味儿,掰开了,扯着很长很细的丝子,窝窝头是真坏了,挨着他坐着的人看见了,说:“你带的窝窝头,都那样儿了,还能吃?老头子不要命了?”有个青年说:“学校里老师讲的,吃腐败变质的食品,人会中毒。因为细菌在里头繁殖,把食物儿里的营养都给分解吸收了,释放出很多毒素,人吃了,得不到一丝营养,还有害于身体。”有人就说:“你老师那是没饿着。咱庄户人没那么多讲究。甭管馊的,坏的,谁舍得扔?不都吃了?也没见把谁吃死了。”程兆运说:“说得也是,不碍事。”说着就把那窝头放到开水里泡了泡,犟捏着鼻子,强忍着干哕,把两个窝头吃了下去。不吃也不行,他早就饿得直不起腰来了,吃完饭还得干活儿,而且还不是轻来轻去的活儿,是打石头,搬石头,少使一点儿劲儿也不行。可是,过午上了工,不过个把小时的功夫—还真让那小子说准了—他肚子就疼起来,不大会儿就开始拉肚子了,一趟趟往工地东边一个崖头下边跑,工地上管事儿的人说:“懒驴上套拉尿多,怎么程兆运跑‘茅房’这么勤?”有人说:“程兆远可不是‘懒驴’。他晌午吃了两个长毛的窝窝头,吃坏了肚子了。”人常说,“七尺高的汉子,撑不住三泡稀屎”,程兆运拉肚子拉得浑身没点力气,腿肚子溜酸溜软,但他还是硬撑着干活儿。一直撑到收工回家,中午给他讲食品卫生知识的青年问他:“大爷,你行吗?”有人说:“不行怎么办?你背着他?”程兆运说:“我没事儿,在后头慢慢走。你们该走多快走多快,不用等我。”下了山,来到平路上,当庄儿那几个人就把他落了多远了,又过了一会儿,就看不到他们的后影儿了,他一个人走走歇歇,好歹到了本村的地段儿了,他肚子又剧烈地疼起来,马上就要拉,他赶紧奔到一个小崖头跟前,蹲下就拉,拉完了,用干坷垃和草叶子擦擦屁股,回到路上,在麦子地头儿上,找块石头坐下,浑身酸软。太阳快要落山温润的东南风吹过来,稀稀拉拉,跟香一样又细又瘦的麦杆儿随风摇来晃去,麦穗头儿小得可怜,跟家雀子米似的,傍晚的风已经带着凉意,但程兆运却浑身是汗,肚子“咕噜咕噜”叫,心慌,他知道是饿得太厉害了,早晨吃了那么点东西,中午那两个菜窝窝吃了还不如不吃,又拉了一过午肚子,他觉得自已没力气走回家了。他看了看跟前的麦子,麦穗儿虽然小得可怜,但已经黄稍儿了,地头儿上有不少麦穗儿让人搓了吃了,地上全是麦糠,麦皮儿,他揪了一穗,搓了搓,麦粒儿已经“满仁儿”了,只是还挺青,他把十几个青麦粒儿放进嘴里,甜丝丝的,他想,饿得太难受了,揪点儿麦穗,搓搓吃了,再往家走。他觉得揪地头上的麦穗不大好,就往地里头走了十几步,看看四周没人,蹲下,薅了几十支麦穗头儿,用两个巴掌急急忙忙地搓,搓下麦粒儿来,吹干净麦芒儿,麦糠,把绿生生,圆乎乎的麦粒儿放进嘴里,还真行,又压饿,又解渴,他想,我也不能吃一些,就吃几十穗,赶紧回家,这可算是偷人民公社的庄稼,要是被看坡的民兵抓住,一般社员要罚款,他这样的地主分子,那可就是“破坏”,就不光是罚款了,那还得挨批斗,挨打,敲着锣游街,他这样想着,心一下“咚咚咚”跳起来,他赶紧搓,赶紧把搓好的麦粒儿往嘴里送,他看看刚才薅的麦穗儿只剩下七、八支了,心想,把这几穗搓完,吃了赶紧走。正在这时,突然,他听见人的脚步声,又响起了一声断喝,清脆,稚嫩,孩气,但又尖税,严厉,凶狠:“程兆运,你这个地主分子,大坏蛋,竟敢偷人民公社的麦子!”这喊声吓得程兆运魂儿都没了,浑身发抖,他抬头看时,见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儿,脚前放着草筐,手里拿着镰刀,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瞪得溜圆,黑瘦的小脸儿因为怒气变得通红,因为和阶级敌人面对面斗争而兴奋,他额头上挂着大颗的,晶莹的汗珠儿,他上身穿的小破白褂儿已经看不出白颜色,敞着怀,裸露着清晰可数的肋条,补着补钉的小裤衩上沾着泥土和草叶儿,光着脚丫子, 怒目金刚地站在那里,男孩儿虽然瘦小,但因为正气凛然,所以十分威武,蹲在地上的程兆运因为“做贼心虚”,而万分惊恐,两人僵持了两三分钟,程兆运定定神,抬起头看那这小孩儿,认出这是住在庄西头儿,他们家多少年的佃户宋家的孩子,小名叫狗剩儿,大名叫宋玉柱,是村里小学少先队的大队长,村里开斗争四类分子的会,他上台发过言,说话跟小钢炮儿似的,他父亲叫宋家财,是个很老实的人,宋家财的亲兄弟被国民党杀害了,所以他们家既是贫农又是烈属,这宋玉柱可算是“根正苗红”,前途无量的好孩子。因为土改前,宋家一直租种程家的地,宋家财常来程家干活儿,按庄乡辈份儿喊程兆运“哥”,两人比较要好,他儿子上台批斗过程兆运后,宋家财在街上遇见程兆运,很不好意思,嗫嚅着说:“兆运哥,那天狗剩儿上台,是大队和学校让他讲的,回去让我骂了一顿。你别怪意,咱还是好弟兄。”程兆运忙说:“孩子做得对,讲得也好,这孩子大了准有出息,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哩,哪会‘怪意’?你可不能嫌他,家财,不能老脑筋了。”……程兆运想,得赶紧求告这个孩子,把自己放了,要不,非倒大霉不可。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狗剩儿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他毕竟是个孩子,面对的是个大人,而且是阶级敌人,而从小所受的教育让他知道阶级敌人都是凶残、狠毒的—惊厥地问:“你要干什么?”程兆运看出来孩子怕挨揍,赶紧说:“我什么也不干,狗剩儿兄弟—按辈份,狗剩儿应该喊程兆运‘大爷’,但是社会地位低贱的人应该矮三辈儿,程兆运情急惊慌之下,为了讨好这个孩子,竟脱口而出喊他“兄弟”—你看看,”他指指脚底下的一小堆儿麦芒,麦糠,“我拉肚子,干活回来,饿得走不动了,搓了二、三十穗青麦子吃,”他又解开褂子扣子,还把褂襟下边两个口袋翻过来,甚至解开裤腰带,让狗剩儿看,说:“兄弟,你看了,我身上一个麦粒儿也没有。社员们在坡里干活儿,不都搓青麦子吃吗?好兄弟,哥求你了,放了我,行吧?”程兆运可怜,可卑的样子消除了狗剩儿的恐惧,他往前迈了一步,厉声说:“程兆运,狗地主,旧社会,你剥削、压迫穷人,现在,你还不老实,偷盗人民公社的丰收果实,快点,把你脚底下的麦芒,麦糠糊拉起来,装你口袋里—这是你偷盗的罪证,跟我上大队!”程兆运吓坏了,浑身抖得更厉害了,像是在筛糠,地主分子偷盗公社庄稼是很严重的罪过,要是跟这孩子上了大队,今晚上就得上台子挨斗,又得让于大牛手下的几个打手揍不轻,……怎么办?赶紧跑了吧,这会儿大队部也没人,这孩子回到家,他爹娘一准会拦住他,不让他上大队,他赶紧跑回家,兴许这事就压下了,程兆运这样想着,像从猎手身旁挣脱的野兽一样,两步从狗剩儿旁边窜过去,狗剩儿伸手抓他,没抓着,程兆运撒开腿,几步跑出麦地,不敢走回村的大路,回头向南,没多远是一条干河,他跑到河崖里喘几口气,在干河沟里跑一阵,拐向另一条小路,跑回村,回了家。太阳早落了,天快黑了,他跑进家门儿,心快跳出了胸膛,衣裳被汗水浸透了,像水洗的一样,葛氏正在灶屋里做饭,被烟薰得不住咳嗽,听见程兆运来家的声音,忙出来,问:“怎么回来得这么晚?你看你,还呼呼地喘粗气,早晨你到底还是拿了那两个长毛的菜窝窝,吃了没事吧?”程兆运喘几口气,他知道女人胆子更小,没敢说搓麦子吃被狗剩儿抓住的事,只说:“别提了,把肚子吃坏了,一过午拉了四、五泡了,从济南拿来的治拉肚子的药片儿还有吗?我得赶紧吃两片儿。”葛氏说:“不让你拿那菜窝窝,你非拿,吃坏肚子了吧?不是小年纪了,不担事儿了。药片儿在咱娘屋里抽屉里,快去拿出来吃了。……你老不回来,咱娘问了几回了。”程兆运进北屋,先压住心跳,给娘说他“回来了”,又找出药片儿吃了,心里七上八下,盼老天爷保佑,狗剩千万别报告大队。

这边程兆运像作奸犯科的逃犯一样走坐不安,那边狗剩儿的爹娘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狗剩儿放了学,把书本子一撂,水都没喝一口,就背上筐,拿了镰刀下坡割草去了。狗剩儿是他们家最大的孩子,懂事,勤力,放了学,只要天还早,就去割草交给生产队饲养院,换工分。可今天,眼看天黑了,孩子还没回来,狗剩娘跑到饲养院儿去问,饲养员老范头说:“这孩子到这会儿还没来啊,我也正纳闷哩。”天黑了一大会子了,狗剩还没回来,戏匣子唱《国际歌》了,狗剩仍然不见踪影。狗剩娘急得像疯了一样,宋家财心里也发了“毛”,两口子喊了邻居十几口子人,又找来狗剩儿的几个同学,到小孩儿们割草常去的几个地方分头去找,夜很深了,天上星光闪烁,满坡里一片漆黑,几条路上,人们扯开喉咙喊着“狗剩儿,狗剩儿”,狗剩儿娘见孩子找不着了,吓得腿迈不了步了,坐在庄头上嚎啕大哭起来,狗剩儿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偎在娘跟前又哭着喊“哥哥”又喊“娘”,几十口子人黑灯瞎火,大呼小叫,人们声嘶力竭的,焦灼、凄厉的喊叫声,狗剩娘母狼嗥叫一样悲惨的号哭声,狗剩儿弟弟、妹妹小羊羔儿“咩咩”哀叫一样的呜咽声交混在一起在夜空中回荡,让人听得头皮麻沙沙的,觉得好吓人,好凄惨,好哀伤。人们找到半夜,满坡都找遍了,这狗剩儿竟像土遁或飞升了一样,没个人影儿。没办法儿了,人们只好带着狐疑各自散去。这一夜宋家塌了天,好几个婶子大娘陪着狗剩儿他娘,怕她出事儿。暗楼程家在村子中间,而宋家财家在村尽西头儿,这晚上宋家沸扬翻天的状况,程家没人知道。程兆运来家后吃了药片儿,肚子不拉了,挨乎着喝了一碗地瓜叶子糊涂,因为心里有事,一边喝一边干哕,好歹喝完,忙上床躺下了。他心里仍放不下被狗剩儿逮着的事,虽然浑身酸疼,困得睁不开眼,但却睡不着。院儿里,街上有丁点儿响动,哪怕掉下一片树叶儿,他也以为是大队派民兵来抓他了,心立即“嘣嘣”狂跳起来,但每次都是虚惊。半夜了,没有民兵或大队干部来敲他们家门,更没人来抓他。他想,让他猜摸对了,宋家财把这事儿按排下了,没什么事儿了,一场眼看落到头上的大难像乌云散去一样消失了,程兆运松了一口气,终于沉沉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护坡的民兵在西坡一片麦地的路旁水沟里发现了狗剩儿的尸体。水沟里存的是从黄河引来的浇麦子的水,狗剩儿泡在水沟边儿上,仰脸朝天,身子下边是塞满了青草的草筐。程兆运跑了以后,狗剩儿急忙蹲下背自己的草筐,但是这天过午他割的草格外多,草筐被他装得鼓鼓囊囊的,像母牛肚子似的,草筐太重,他力气太小,肚子也饿了,他把筐背在脊梁上,站了好几次,但站不起来,他舍不得把已经装到筐里的草撕下来扔掉一点,咬着牙,总算站起来了,赶紧撒腿跑,他要追上程兆运,抓住他,送他大队部去,他甚至想到要在少先队大会上给少先队员们讲这件事,用这个事例证明“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但可怜的孩子刚才低头弯腰背起草筐的时候,没看到程兆运已经拐了弯儿,朝另一个方向跑了,他还是沿着老路猛劲跑,跑了一、二十米远,踩着了一块石头,被绊了一个趔趄,一脚没踩稳,竟“溜”一下滑到路边水沟里了,他落水的地方恰巧是水比较深的低凹处,他仰倒在水里,脊梁上的草筐坠着他,翻不过身来,而草筐里的草被水浸泡,变得很重,狗剩儿死命挣扎,却越挣扎越往下沉,他急喊“救命”,但是天已经黑了,没有路过的人,没人听见他的呼叫,天越来越黑,狗剩儿越来越往下沉,因为呛水,他不能呼喊了,慢慢沉了下去……可怜一个品学兼优,牢记党和毛主席的教导,小小年纪就有很高的阶级觉悟,爱社如家,嫉恶如仇,刘文学式的好少年就这样抱恨而死了。

护坡的民兵急忙兵分三路,有人去大队报告,另有人去告诉宋家,还有人留在水沟前守护。宋家财两口子慌不择路,来到水沟跟前,就要下去拽自己儿子,但被民兵拉住了,说:“不能动,要保护现场。”宋家财难过得碰头打滚,他老婆哭得死去活来,不大会儿,顾青山,于大牛赶到了,两人站在水沟跟前看了看,顾青山痛心疾首,说:“怎么回事儿呀,怎么会滑到水沟里去呢?”于大牛说:“一定是被人推下去的,是阶级敌人搞的。”两个人往西走了一段路,发现不远处麦地里离路七、八米的地方,有几十株麦穗儿头被人掐了,地上有撒落的麦芒,麦糠,跟前有一大人一小孩儿两个人的脚印,小脚印儿是光脚丫的,顾青山说:“看来这小脚印是狗剩儿的,不知道大脚印是谁的,狗剩儿的死和这个地方可能有关。”于大牛瞪大了牛蛋眼,气哼哼地说:“我可以肯定,一定是有坏人偷麦子,被狗剩儿抓住了,偷麦子的人要跑,狗剩儿撵他,偷麦子的急了,把狗剩儿推到水沟里淹死了,他自己跑了。”顾青山说:“别慌下结论,马上派人向公社和派出所报告。”

公社党委、公安派出所接到榆树村报案,一边向县委,县公安局报告,一边派来了由公社干部和公安民警组成的破案工作组,他们立即到现场察看,分析了案情,马上通知全村男性成年人每人把自己正穿的鞋送到大队,以便核对脚印,同时下通知召开全大队社员大会。程兆运这天早晨听说狗剩儿昨晚上淹死了,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作了大孽,就没心去上工了,找带队的说拉肚子请了假,回来把葛氏和儿子守信喊到厨屋里,把门关上,哭哭咧咧地把头天傍黑儿在麦地里和狗剩儿遭遇的事儿给他娘两个说了,临了说:“这下完了,我犯了人命案了。”守信说:“大大,狗剩儿是你推到水沟里的吗?”程兆运说:“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怕他抓住我上大队,就跑,他一把没抓住我,我就跑了。我怕他追上我,趁他蹲下低头 背草筐没注意,没走回村那条正路,向河沟子那边跑,转小路儿回来的。看样子狗剩儿是慌着撵我,滑到水沟里了。”葛氏吓得脸腊黄,浑身哆嗦,话都说不成绺儿了,只说:“我的娘哎,这可怎么办?”程守信说:“怎么办?快去投案吧,人家让交上鞋对脚印,一对就对出来了,共产党讲‘坦白从宽’,自动投案,罪过能轻点儿。要是到社员大会上给抓出来,还不让人家给砸打死?投案吧,照实说,反正孩子不是咱推水沟里的,咱就是饿急了,搓了几十穗麦子吃,能有多大罪?让上级看着办吧。”程兆运说:“不这样也不行。就这样办吧。守信他娘,先别让咱娘知道。”葛氏哭着说:“你快去吧。”

程兆运让儿子守信陪着,去大队办公室找破案工作组和大队干部顾青山,于大牛,坦白、交待了头天傍晚他在西坡麦地里偷搓麦穗儿吃被狗剩儿抓住和逃走的情况,工作组的人听了,感到这个小干巴老头儿说的跟他们察看现场所见情况是吻合的,他没有撒谎,同时也觉得小老头儿搓这点麦穗儿吃,本非大过,如果他是个一般社员,也就只能是件事出偶然的不幸事故,只好算了,但他却是个地主分子,这就比较麻烦了,如何定性,怎样处理,只能由上级党委决定,但无论如何,案子已经告破,他们都觉得松了一口气。破案工作组的人经过商量,决定先把程兆运“铐”上,立即向公社党委报告。一个彪形大汉警察伸开蒲扇般的大手,一下把程兆运拽到跟前,拿出一只闪着青光的手铐“卡嚓”一声锁住了程兆运一个麻杆一样的手脖子,把另一只手铐锁到窗户棂上,吓傻了的程兆运蹲在窗子下边墙跟里, 哭咧咧地问:“公安同志,俺大大这就算抓起来了?不是说‘坦白从宽’吗?俺坦白了,怎么还这样儿?”另一个警察冷笑道:“照你这说法儿,杀了人,只要坦白了,就没事儿了?”程守信急咧咧地说:“可俺大大没杀人啊。”彪形大汉警察说:“你这小子啰嗦什么?快走!”程守信不肯走,于大牛瞪圆了牛蛋眼,恶狠狠地说:“程守信,怎么?你想陪着程兆运老家伙一块儿进局子?快滚!”程守信只好离开大队部,在大队部外头蹲在柴垛跟前等着。顾青山对本村烈属,贫农宋家财的大儿子,那么好的个孩子这样死了,心疼得要命,对在这饥荒年月村里出这种事情感到痛心,对事情居然出在程兆运这么个老实人身上,心里替他惋惜,觉得他可怜,心想程兆运啊,怎么这种事让你摊上了呢,真是个倒霉蛋啊。当然这只能是心里话,不能跟任何人说。于大牛见程兆运主动来投了案,心里暗自高兴,从刚看到事发现场,到破案工作组来村,他一直坚持这事是阶级敌人搞的,现在,程兆运的自首证实了他的判断,这会让公社领导觉得他觉悟高,有水平,但同时,他也感到有些遗憾,这狗剩儿分明是自己失足落水的,所以这件事还不大够“水平”,不大“典型”,但无论如何,这事是阶级斗争的表现,总是错不了的。他得意地对顾青山说:“怎么样,老顾,让我说准了吧?我就说这一定是阶级敌人搞的,果不其然。程兆运这老小子表面上老实,见谁都低头哈腰的,暗地里这样恶毒。狗剩儿是刘文学式的英雄少年,程兆运是害死狗剩儿的凶手。”顾青山说:“还是要实事求是。这事跟刘文学的情况不一样。”工作组派人到方庄公社党委报告了程兆运自首的情况,公社石副书记立即坐公安的摩托车来到了榆树村,主持召开了破案工作组和大队干部联席会议,决定:一、立即逮扑程兆运,送县公安局;二、马上向县委报告此事件;三、石书记和大队领导去宋家慰问英雄少年宋玉柱—狗剩儿的学名,石书记正式要求大家,从现在起,对英雄少年一律称宋玉柱,不再称其小名儿—的父母,商议追悼事宜;四、公社民政向宋家发放一百元慰问金;五、经大队干部于大牛提议,立即对暗楼程家实行抄家,看是不是藏有“变天账”之类罪证。石书记表扬了于大牛同志的阶级觉悟和革命责任心,同时责成由于大牛带队进行抄家;六、近期召开榆树村大队社员大会,声讨、批判地主分子程兆运的罪行,开会时,争取把程兆运押回来批斗,如果办不到,让他的老婆和儿子上台接受批斗。顾青山对抄程兆运的家和批斗他的家人提出了异议,他说:“程兆运这人平时表现比较老实,接受改造,去他家抄家,恐怕不会抄出什么东西,他母亲八十多岁了,向死不望活的,去抄家,弄出人命来,就糟了。开斗争会,斗程兆运的老婆孩子,不很恰当。石书记没等顾青山把话说完,就打断了他,批评道:“青山同志,你是建国前入党的老同志了,怎么在大是大非面前认识这样模糊,态度这样暧昧?我们的老贫农、烈属家的孩子在对敌斗争中牺牲了生命,你居然对阶级敌人表现出‘妇人之仁’,心慈手软,这是要不得的。”顾青山听石副书记说得头头是道,心里也游乎了,觉得自己可能是太“右”了,表态说:“我缺乏学习,觉悟不高,今后注意改正,领导看着怎么好,就怎么办吧。”散会后,公安人员押解程兆运去县公安局,他们把程兆运两只手铐在一起,让他坐到摩托车车斗子上,一个警察骑车,两个警察坐在摩托车上监视程兆运,摩托车开出了大队部,程守信站起来,哭喊“大大,大大”,程兆运喊道:“招应好你奶奶,……”摩托车快得要飞起来了,程兆远的枣核儿脸在程守信面前一闪就过去了,摩托车“抽”一声就跑没了影儿。程守信泪流满面,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方庄公社党委向县委汇报了榆树村大队英雄少年宋玉柱为保护人民公社财产与阶级敌人斗争,英勇献身的事迹,县委廖副书记说:“这是在生产救灾的形势下,阶级斗争激化的例证,要在全县大张旗鼓地宣传,要以此为活教材,教育干部和群众;要在全县各公社所有生产大队排查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对阶级敌人要加强管制,对其中有现行活动的,该关的关,该判的判,该杀的杀。”廖副书记还指示,县有关部门和公社,大队要搞好英雄少年的悼念活动,安排好后事;公、检、法要对害死宋玉柱的地主分子程兆运从快,从重,从严处理。县委副书记牟永平提醒说:“宋玉柱的死令人痛心,要做好悼念和后事安排。但是要注意,宋玉柱是自己失足落水而死,不是程兆运杀害的,和刘文学的情况有很大不同,我们对这件事的处理和宣传,要尊重事实,要讲原则,不要讲过头话。”但廖副书记强调,“在这个问题上,关键是立场,要看大方向,要分大是非,要考虑形势的需要,斗争的需要。”牟永平说:“处理问题还是应该实事求是,讲究政策,慎之又慎,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寥书记说:“宋玉柱的生命不是人命吗?事实是要尊重,但是事实也要服从政治,阶级斗争就是政治,看问题要看实质,实质是地主分子偷盗公社财物,被少先队员抓住后拒不认罪,公然反抗,导致了宋玉柱的死亡。我们就是要在宣传上开展对阶级敌人的攻势,在处理上为宋玉柱报仇。”牟永平见廖书记一幅义愤填膺,义正词严的架势,觉得再争下去会伤和气,影响“班子”成员之间的团结,就不再争论。牟永平清楚地知道,廖副书记知道他和案犯之间有拐着弯儿的亲戚关系,所以有意表现得格外激烈,以反衬他牟永平立场有问题。县委曹书记对牟永平说:“这件事确实是个阶级立场问题,老廖站到了制高点上,永平同志,你不要跟他争执。另外,寥在地委有人,说话比较硬气,我都让他三分,先按他说的作宣传吧,反正程兆运是个戴帽儿的地主分子,说轻说重都无所谓。本来就是敌我问题嘛。至于最后判刑,我们再跟公、检、法的同志研究。”县广播站按照县委指示,当晚就开始了对此事的报道和宣传,周恒顺听了十分震惊,找牟洪云,让她问她父亲是什么情况。牟永平对女儿说:“公安局对案子的结论是,宋玉柱的死与程兆运有关,但是程兆运没有致死人命的‘故意’。”牟洪云问:“那广播里为什么说程兆运害死了宋玉柱,宋玉柱是刘文学式的英雄少年?”牟永平苦笑着问女儿:“闺女,你说,作为共产党,这事该怎么宣传?”第二天午饭后,牟洪云,周恒顺,周恒刚三人在一起说这件事,周恒刚感叹说:“悲剧,宋玉柱和程兆运两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周恒顺顾不上发议论,他在想舅老爷的可怜样子,老姥娘怕是闯不过这一关了,奶奶不知多么难受哩。学习再紧,也得回家看看。

周恒顺担心的事已经发生了,而且更严重。程兆运被押走,守信回到家,给娘说了,娘立时晕了过走。守信把她抱到床上,好大会儿才苏醒过来,一边哭一边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守信喂了她止咳药片儿,又到堂屋去看奶奶。老太太睁开眼,问:“小儿,你大大干活儿去了?你怎么没出工?你娘咳嗽得厉害,给她吃药了吗?”守信说:“俺大大出远门儿了,队里派他去的,走的慌,来家跟你说,你睡着了,没喊你。我出工了,家来拿家什。俺娘咳嗽,到麦口就厉害,我给她药片儿吃了。”老太太问:“你大大出远门儿了?上哪?多咱回来?”守信说:“上黄河西了,挖河,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奶奶叹了口气,说:“你大大命苦,你爷爷和我把他害了。”守信说:“奶奶,别说这个了。”不大会儿,奶奶又迷了。程守信走出北屋。大大这回出这大事,闯下大祸了,守信虽然已经算是大人了,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办好,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儿。他突然想起来,二姑家继香姐他小叔子在县里当副书记,找他说说,看有用吗?无论如何,不能让大大给那孩子抵命啊。他又想起,头两天,他给奶奶端水喝,奶奶说:“小儿,我做了个梦,这个梦下好。”他说:“奶奶,别胡寻思了,什么梦啊,什么好不好的?”奶奶说:“我梦见你爷爷了。我上坡给你爷爷送饭,你爷爷没在咱家地里,他跑到漫虚空里去了,在那里站着,脚底下身子旁边有云彩飘来飘去的。你爷爷说:‘孩子她娘,别挨乎了。别带累孩子了。家是败了,好不了了。咱是上了那败家的册子的,逃不掉的。都是那大妮子惹的事儿。她死了,没让她进老林,给她盖的宅子也孬,她儿—那个小长虫—嫌咱,恨咱亏待他娘,找算咱,先把风水给破了,这一出,那一套的,都是大妮子和她孩子的事。……’你爷爷说完,我想接言儿,想问问他,咱上了什么不好的册子,可一转眼,你爷爷就不见了,我正想喊你爷爷,你大大从西边过来了,没好地跑,后边有人撵他。他跑到一个大沟崖跟前,‘扑腾’跳下去了。我让他爷俩吓醒了,一身冷汗。小儿,你说这梦不好吧?”守信说:“奶奶,没事儿,人家说,梦是反的,什么事儿都没有。”程守信想,看起来奶奶这个梦还真灵,这不祸事真的来了。过了一会,程兆兰和她二孙子石头儿来了,守信说:“二姑,你来了,我正想去找你哩。”程兆兰说:“这边的事儿,人家干部没人跟咱说。俺那一片戏匣子也不响了。石头下坡干活儿,听社员叽咕,来家跟我说的。你奶奶什么样儿?你大大的事儿她知道了吗?”守信说:“奶奶一天喝半碗玉米糊涂,有时候啃两口玉米饼子。一会儿明白,一会儿糊涂。这会儿又迷糊了。俺大大的事儿没告诉她,跟她说俺大大出远门儿挖黄河去了。”程兆兰和守信,石头上了葛氏屋,葛氏见了程兆兰,抓住她的手,只喊声“二姐”,就哭得说不出话了。程兆兰才劝她几句,听见不知什么人在外头没好气地砸门,用拳头“嘭嘭”地捶,用脚“嗙嗙”地跺,大门“哐啷哐啷”响,程守信赶紧跑去开了大门,从大门外“唿噜”进来十几口子人,于大牛领着,里头有两三个白衬衣扎到西式长裤里的人,是公社干部,守信早饭后在大队部见过他们,另外那些人是本村的民兵,都是跟于大牛兄弟特别紧,指到哪打到哪的人。程守信见这帮人来者不善,吓得浑身发抖,结结巴巴地问:“于书记,有事儿?”于大牛瞪圆了牛蛋眼,大声大气地说:“没事儿有屌功夫上你家来?跟你说吧,两个事儿,一是大队准备召开批斗大会,你和你娘上台接受批判。”程守信说:“俺娘喘得厉害,怕去不了。”于大牛说:“少啰嗦,死不了就得去,你背着她也得去!”于大牛又说:“第二件事,公社工作组指示对你家进行搜查。”程守信问:“怎么还搜查?搜查什么?”于大牛说:“‘搜查什么’?程兆运犯了滔天大罪,我们要搜查他的罪证。他有没有‘变天账’?赶快交出来!”程守信说:“大牛哥,他那个老实样子,吓死他也不敢想‘变天’,他能有什么‘变天账’?真没有,我也交不出来。我求求你,俺奶奶俺娘都病着,起不来,别搜了。”葛氏,程兆兰和石头儿听见于大牛说的话,葛氏蜷在床上,哆嗦成一个蛋,还一个劲撕心裂肺地咳个不止,程兆兰说:“石头儿,你在屋里,看着你舅老娘,我出去看看。”程兆兰站到东厢房门口,见于大牛带着一大帮人站在院子里,忙说:“大牛,求你了,程兆运犯了法,逮他,判他尽着政府。你奶奶八十岁的人了,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了。你高抬贵手,别翻腾了,行吗?”于大牛瞪圆了牛蛋眼,说:“少跟我来这一套。套什么近乎?俺‘奶奶’?俺奶奶早烂没了。北屋里躺着个老不死的地主老嫲嫲子,我没这样的奶奶!同志们,快点,按我刚才在大队里讲的,分头行动,挨屋搜查,翻箱倒柜,彻底查!”程兆兰趁于大牛在院子里吆三喝四地分派队伍,拽了程守信和石头儿,颠着小脚儿,几步迈上暗楼高台阶,跑进北房东里间屋,见老娘在暗影中,吃力地睁着窝在一堆皱纹里的老眼,程兆兰趴到娘跟前,说:“娘,村里来人找点东西,你别害怕。”老太太说:“兆兰哎,我耳朵还没实聋,我都听见了,兆运出大事儿了?人家是来抄家的。我知道要出祸事了,你大大跟我说了。……”老太太话音末落,于大牛带着几个人进来了,有人“咚咚”地跑着上了楼,有的在外间和西间翻东西,过一阵,上楼的人下来了,在外边翻的也翻遍了,纷纷向于大牛报告:“于书记,什么也没找到。”于大牛说:“来,咱们翻东里间屋。”几个人闯进来,敞开橱门,掀开箱盖,把里边的东西全扯出来扔出来,倒出来,又拉开桌子抽屉,把里边的东西“忽拉”一下子全倒在砖地上。老太太躺在床上,两只老眼怔怔地看着,于大牛站到床跟前,对程守信说:“快点让你奶奶起来,我们得搜床底下。”程守信看看程兆兰,说:“二姑,你让开,我抱俺奶奶。”说完站到床前,弯下腰去,两手伸到褥子下边,连褥子一起抱起了已经缩缩成个孩子似的老太太,程兆兰在一旁给掖被子,石头儿慌着搬了椅子让程守信坐下。于大牛看着两、三个个小伙子掀起床上的草褥子、毛毡、席子一阵乱抖,满屋里尘土飞扬,有人被呛得咳嗽起来,于大牛连着打了几个声音奇怪的喷嚏,裹在被子里像个大包袱似的老太太哼哟了两、三声,突然,气若游丝的老人叹了一声,两条细棍儿样的腿挺直了,躺在守信胳膊上的脑袋歪到了一边,守信吓慌了,哭着说:“二姑,俺奶奶毁了。”程兆兰掀开被角儿看了看,把手伸到老太太鼻孔下试了试,已经没气儿了。赶紧让石头儿把于大牛他们弄乱的床铺好,对守信说:“赶紧放下你奶奶,看还能叫回来不。”程守信放下奶奶,程兆兰哭喊:“娘,你别走,你快回来。”程守信哭喊“奶奶”,石头儿哭喊“老姥娘”,哭喊声响成一片。老太太枯黄的干瘪的像柿萼一样的脸还带着惊恐,眼睛还半睁着,眼角里挂着一滴暗黄色的浑浊的泪滴,任她的孩子怎么哭喊,她也听不见了,她的“魂儿”去找她老头子了,永远回不来了。……抄家的人见死人了,都有点慌乱,有的人脸都黄了。于大牛强作镇定,对眼前的情景视而不见,下命令道:“看看别的屋翻得怎样了,搞完了就撤!”分在别的屋里“翻”的几个人把那些屋里的橱子,柜子,桌子,床上床下挨着搜了个遍,弄了个底儿朝天,听于大牛的命令在院子里集合了,参加东厢房搜查的一个公社干部拿了一个小学生作业本儿和一张写了字的白纸,告诉于大牛,说:“在程兆运桌子抽里查到这两样东西,于大牛接过小本儿和那张白纸,掀开本子看了看,说:“程兆运老小子小本儿上,爷两个哪天干什么活儿,一天不落地记着,连他干义务工也记到本子上,他想秋后算账啊。”那干部说:“也许他是为了把日子排起来才这样记的吧,不管怎样,带回去吧。”于大牛牛蛋眼转了转,说:“哼,咱向上级汇报,就说老小子干了义务工,把哪天干的,干什么活儿,干了多长时间都记着,准备跟共产党算账。”那干部看于大牛一眼,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在想,别看这人秃头疤瘌脑的,斗大的字识不了半升,却很懂得政治斗争的招术儿。于大牛又看那页写了钢笔字的白纸,问那干部:“这是写的什么玩意儿?”那干部说:“这是一首诗,不知谁给他抄的。”于大牛说:“‘湿’?还干哩,这是什么意思?”那干部有点不耐烦地说:“跟你说,你也听不明白。不扯啰这个了。”于大牛把小本子和那张白纸装到身上,说:“都带回去,交到上头去,这也证明咱翻他翻对了。”搜家队伍撇下程家哭嚎的人扬长而去。过一会儿,程兆兰停住哭泣,伸手把老娘半睁着的上眼皮按了下去,抹去她眼角儿上的泪水,说:“弟妹,别叫了,咱娘走了,叫不回来了。走了也好,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罪。守信,赶紧去请族门里的人来,商量给你奶奶发丧吧。”

庄西头儿宋家更是塌了天。人们把狗剩儿的尸体抬回家来,一阵忙乱过后,大队党支书顾青山 和公社来的干部赶来安慰宋玉柱的父母,帮忙商议追悼等事。找人给孩子理了发,洗了脸,到方庄请来了新式裁缝给做了里外三层新的衣服,最外边是学生蓝制服,有人要按乡俗给孩子戴那种瓜皮帽儿,但公社干部说宋玉柱是少年英雄,不能戴那种带封建色彩的帽子,所以最后还是带了遮檐儿新式帽子。脚上穿了“洋袜子”,崭新的千层底布鞋,狗剩儿娘边流泪边给孩子穿衣裳,被几个女人拽开了,说眼泪滴到死者身上,到阴曹地府会不容易通过。狗剩娘看着孩子被人这样装扮,难抑的悲酸像一个大疙瘩堵在胸口:孩子长到十二、三岁了,从来没穿过这样的衣裳,一年四季没穿过袜子,冬天挂搭着一双破棉鞋,平日里,一双单鞋舍不得穿,总是装到书包里,进学校门儿才穿上,出了学校门儿,就脱下鞋装起来,跟大人下坡干活儿,自己去割草总是光着脚丫子,……狗剩儿娘边哭边念叨:“儿啊,你来世上走这一遭,活了这十来年,没吃上顿好饭,没穿身好衣裳,没享一天的福,倒跟着娘受了多少罪呀。…孩子,你放了学出去割草,我掰了块饼子让你吃了再去,你趁我看不见,把饼子给妹妹吃了,自己装了七、八片霉地瓜干儿,到死还在身上装着呀。……我的儿,你饿着肚子走的呀,娘对不起你呀,你死得冤呀。……呜,呜……”在场的人听着狗剩儿娘的哭诉,无不伤心落泪。……人们把狗剩儿—宋玉柱装扮一新,端端正正仰卧在灵床上,大队干部和工作组的人指挥着村里的四类分子在院子里塔了灵棚,宋玉柱从小没照过像片,特地请方庄高小一位美术老师按宋玉柱的遗容画了一张像挂在灵堂正中,第二天,公社党委,管委,县委,县人委,团县委,县文教局,公社中心校的领导纷纷前来吊唁,慰问,本村小学的老师带领小学生前来吊唁,公社通知本公社其他村小学的师生前来吊唁,……这样的大忽隆,热闹的场面让宋家财夫妇更加痛苦。他们没法儿相信这是真的,狗剩儿是个懂事,勤劳的的孩子,这天放学回来,背起草筐下坡割草,临走还说:“娘,我一定能背回满满一筐草。”头天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第二天早晨死挺挺的抬回来了。狗剩娘哭一阵就晕了过去,几个孩子偎在娘身边“哇哇”地哭,宋家财疼得往墙上碰头,被人死活地拽住。破案以后,狗剩儿的一个叔伯哥和宋家门儿里几个愣小子对宋家财说:“不能饶了程家。”宋家财说:“怎么个不饶法儿?程兆运不是让公安逮去了吗?”几个小子说,俺几个人到程家把锅给他砸了,把他家砸个稀烂。”说完几个人就往外走。宋家财抢先一步把几个小子拦住,说:“别胡闹了。狗剩儿是自己掉水沟里的,不是程兆远推下去的。我问公安局的人了,他们说,水沟跟前没有程兆运的脚印,他朝南边河沟子那里跑了。”愣小子说:“那也怪他,他要是不搓麦子吃,也出不了这事。”宋家财说:“你在坡里没搓麦子吃?人不是饿吗?再说,程兆运已经给逮起来了—依着我就不该逮他,可是,他是地主分子,一样的事,他这样的人罪过就大,人家上级的人说得一套一套的,咱也当不了上级的家儿。程兆运他娘病了不少日子了,他老婆也是个棺材瓤子,咱再上他家去闹腾,还不得出人命?咱把程家的人都治作死,狗剩儿也活不了了。咱不丧那个良心。狗剩儿没了,咱还得巴望别的孩子往上长哩。”程家老太太被抄家的人吓死的消息传来,宋家财连连跺脚,说:“老天爷,这叫什么事儿哎。狗剩儿,我的孩子,程兆运干把小老头儿搓几穗青麦子,你管的什么闲事儿啊,给你个棒槌,你当针(真)认啊?…”暗楼程家商量完了给老嫲嫲发丧的事,程兆兰悄悄对程守信说:“咱别光顾了自己难受,宋家财那边儿咱得过去一趟,活支拉一个小子说死就死了,疼不死人啊,再怎么着,也是庄乡,老辈儿里就不错,共总也没仇。土改那会儿,宋家财就没说过咱一句话,更没动你大大一指头,咱得去一趟。”程守信说:“人家不揍人啊?”程兆兰说:“不碍事。管怎么说,这事跟你大大有牵扯,人家孩子死了,疼得慌,心里有气,真打人,叫人家打两下,出出气也不要紧。要是判你大大,还指望人家说句好话哩。”程兆兰让守信拿了“火纸”,跟着她,和石头儿一起去了宋家。程兆兰见孩子衣帽齐整地躺在灵床上,不由一阵心酸,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流。程守信在灵棚里孩子遗像前烧了纸,鞠了躬,宋家财两口子见程家来人,一时不知所措,不知说什么好。程守信趴到地上给他们两人磕头,说:“叔,婶,这事是俺大大引起的,他让公安带走了,我替他给你们赔罪。”程兆兰也在一旁说赔情的话。宋家财说:“二姐,守信,我也听说了,兆运哥让公安给抓了,俺大娘也没了。我说么哎。我明情,暗楼程家是什么人家,兆运哥是什么人,咱两家前世无冤,今世无仇,谁想出这么个事。我听人说了,兆运哥拉肚子,饿急了,搓了几穗青麦子吃,这还算个事儿吗?狗剩儿忒顶真,没仇没恨的,他这是怎么了?这不是让死催的吗?……什么也不说了,该着咱倒霉。二姐,你放心,把孩子发送了,我上公安,把兆运哥要回来。……守信,回去给你娘说,我宋家财说到做到。良心不能喂了狗。”程家人来宋家吊丧,宋家财说这番话很快传开了,有人说,这宋家财真是好人。有人说,他好是白好,那程兆运是地主,出了这种事,上级逮阶级敌人逮不着哩,轻饶不了他。于大牛对宋家财嗤之以鼻,说:“宋玉柱他这个大大太没觉悟。”顾青山说:“话也不能这样说。宋家财说的也是实话。这不叫‘没觉悟’,这叫心眼儿好,为人厚道。咱是当干部的,得讲实事求是,得灭火,不能扇风,不能‘看二形儿的不嫌局大’。”

当于大牛带人在暗楼程家搜查的时候,程老太太的四女儿程兆萍正在来榆树村的路上。她头天正吃着晚饭听见了戏匣子广播程兆运的事,她立时愣在饭桌跟前,饭也不能吃了。娘家本来已经够苦了,这下全完了。老母亲撑不下去了。天明赶紧上榆树村。她正收拾上榆树村带的东西,李存锁来了。程兆萍问:“你怎么来了?”李存锁说:“我听见喇叭里广播你娘家哥出事了,怕你难受,过来看看你。”程兆萍眼泪出来了,说:“存锁,俺哥肯定是冤枉的。你不知道他有多老实,多小胆儿,他连一只蚂蚁都不会踩死,更不会害死当庄本里一个孩子。……唉,这下子这一家子完了,俺娘也活到头儿了。”李存锁说:“想开点儿吧,摊上了,没办法儿。如果你哥不是地主分子,断不会闹这么大动静儿。共产党是专干这种事的。好了,别那么难过了,难过也解决不了问题。”程兆萍说:“我想明天早起上榆树村。麻烦你给学增、学慧拍个电报,让他俩回来一趟。”李存锁说:“这样的事,躲还躲不迭哩。老太太真没了,俩孩子也别回来。他两人到那里,穿戴言行跟庄户人都不一样,多显眼。不弄这事。尽量缩小影响面儿。不能因小失大,明白我的意思吗?”程兆萍点点头,说:“可怜俺娘多么疼这俩孩子,出了这种事,都不能到他姥娘跟前。唉,没办法儿。你说的对,听你的。”李存锁坐到程兆萍跟前,把她揽到怀里,拍拍她,说:“兆萍,别难过,你难过,我心疼。”程兆萍趴到他怀里哭了,过一会儿,她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如“梨花带雨”,让李存锁爱得不行,就亲了她一阵。程兆萍挣脱开他,说:“还不知俺娘什么样儿了,我心里难受得死的份儿,咱今晚上不‘那样’儿,行吗?”李存锁说:“别害怕。我是不放心你,过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程兆萍倒舍不得他离开,说:“我不是撵你走,我愿意你陪我。”李存锁说:“不行。我跟俺那口子说的是上坡里转一圈儿就回去。再说,我要是不走,忍不住老缠你。你好好歇歇,明天好上榆树村。”……程兆萍在路上气喘吁吁地走着。土改以前,她走娘家,总是坐大车或者小推车儿,最不济也骑头小毛驴儿。土改往这,不管多么累,两只小脚儿多疼,她来回都是下步走。今天太阳格外“毒”,虽然头上戴了草帽儿,她还是满身的汗。她两只小脚儿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紧点打,她担心老娘不知什么祥儿了,恨不得一步迈进娘家那暗楼院儿。一边走着,她又想起李存锁昨晚来看她,这人心真细,知道疼人,也想得周到。俩孩子不回来就不回来吧。谁让咱不担事儿呢。……程兆萍进了榆树村,还隔着老远,就听见从暗楼那里传来不是好腔儿的哭叫声。程兆萍的心一下冰冰凉,老娘走了,可怜我早早地往这里赶,也没跟老娘见最后一面。

榆树村暗楼程家的祸事,让村东五里江庙村一户人家陷入了焦灼之中,一家人闹得不可开交。这户姓江,解放前小有田产,土改划成了富农成份。这家主人当年和程洪基一起到黄河西买过牲口,两人交情甚厚,逢年过节互相“走动”,不是亲戚,胜似亲戚。这家主人有个孙女叫小英,比程守信小两岁,一次,程兆运带守信去江家,两个孩子一起玩儿“过家家”,大人看着觉得有趣儿,程兆运见江家女孩儿着实可爱,就说:“你们这个闺女真叫人喜。”小英大大说:“你看着好,大了给你当儿媳妇儿。”程兆运说:“真事儿的?”小英大大说:“那还有假?真事儿的。”一句戏言,两家真的作了亲,像模像样儿地找人“合”了“八字”,换了柬,两家从此成了儿女亲家,关系更亲密了。从那以后,俩孩子到一起,还是玩他们的“过家家”,甚至让别的小孩儿扶着像大人一样“拜天地”。两个孩子一年年长大了,守信老实,小英娇羞,见了面不好意思,但相互之间感情更深了。守信穿的鞋,鞋里垫的鞋垫儿几乎全是小英做的,姑娘还在鞋垫儿上绣上并蒂莲,成对儿的鸳鸯之类的花样儿,一针一线都是江小英无言的情意。农忙了,程守信就上江庙帮着干活儿,逢到那种日子,江小英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格外甜美,走路儿都觉得脚不沾地儿似的。土改了,两家都划成了孬成份,两个家庭的上空都阴了天,俩孩子心里也跟大人一样蒙上了阴云。不过,地主、富农,都不好,有差别不过席上地下,两家谁也没嫌谁,亲戚还是亲戚。两个年轻人都把对方当成自己一辈子的希望和依傍。那天晚上,戏匣子里广播了程兆运的事,江家人听了都惊呆了,吓愣了,觉得事情就像出在自己家,大祸临头了。小英大大急得跺脚,不住叹气。小英娘哭天抹泪,不住念叨:“完了,这下完了,咱闺女可怎么办啊。”小英大大没好气地凶小英她娘:“你少哭哭啼啼的,让外人听见,报告了大队,非拉咱去斗不可。”小英娘吓得不敢哭出声了。小英哥哥二十大几,长得人高马大,说话声音像敲钟一样,因为成份不济,一直没找着媳妇儿,天天急得心里火烧火燎,有气没处撒。见大大和娘犯愁,小英躺在床上嘤嘤地哭,心里烦,把脚底下一个碍脚的小板凳踢到一边儿,“哼”了一声,说:“小英这娃娃亲,当初就不该定。就算定了,解放后也该散伙。”小英“唿”地坐起来,说:“哥,你别说那没用的。当年,人家是大户,咱上赶着人家,土改了,人家不行了,咱就跟人家散伙。咱还是人吗?‘解放’?解放还解放着你了?大大,娘,什么也不说了,我明天得上榆树村看看,守信他奶奶,他娘身体都不好,还不知什么样儿了呢。”江父说:“妮儿,你不能去。按广播上说的,程兆运这个命够呛能保住。程家这个门儿,你不能进了。这门亲事,咱不能承认了。本来就成份不好,再出个杀人犯,三辈子也翻不过身来。那不是明睁大眼地往火坑里跳吗?本来娃娃亲就不作数儿,从这不走动了,两拉倒儿。”江小英说:“那广播里也没说,那孩子是守信他大推水里的,你怎么就知道他得偿命呢。这么些年的亲戚,说散就散了?人家家里倒了霉了,咱就赖婚?要赖你赖,我反正这辈子不和程守信散。是火坑我也跳,我跟程守信在火坑里做伴儿。我明天就上榆树村,谁也别想拦我。”江父把烟袋锅子朝桌子上猛劲一磕,“唿”地站起来,用烟袋杆子指着小英,说:“你敢去!你去了,就别想回来了。”小英瞪大了眼,说:“不回来就不回来。现在是程守信最苦,最难的时候,我就在那里陪他。”小英大大气得要脱下鞋底来抽小英,被小英娘和哥哥拉住了。第二天早晨,江小英扛了锄头要到生产队里干活儿,江父让小英她哥替她请了假,不让小英出门儿,交待小英她娘看着她,说:“你要是让这个妮子跑了,我要你的死的 。”江小英怕自己偷跑了,她娘会挨打,只好呆在家里。傍黑天,小英大大放工回来刚进家门儿,榆树村程家来人送报丧帖,江父对来人说:“你把帖子捎回去吧。俺没有这门亲戚。”江小英听见了,三步并作两步赶出来,要去接帖子,送帖子的已经走了,江小英往门外跑,要去追送帖人,被大大一把拽住,“哐啷”关上大门,说:“反了你了!你敢出去,我把你的腿砸断。我今天把话明说给你,我就算把闺女砸碎了垫栏,也不能让她进程家门儿了!”

……

 

程家这边,本族的叔叔、大爷,热心人按旧规老礼儿忙着操持丧局。于栓柱喊着他的小儿子三套来帮忙。照例请张“半仙”过来当“先生”,这张半仙前几年作为“反动道会门头头”被抓起来判了刑,头年把才放回来。村里人仍然偷偷请他测字算命,“看”日子,办丧事,仍请他当“先生”,因为他是从旧社会过来的这方面的“行家”,而新社会是不可能再出这种“能人”了。寿衣,棺材都是现成的,当晚后半夜遗体入殓,一边就给孝子孝亲“破孝”,孝子,孝眷们戴孝帽,着孝衣,分别跪伏在棺材两侧,老太太娘家,葛氏娘家的亲戚,老太太本村的二女儿、方庄的小女儿和他们家的亲戚也来了,酸枣岭那边苦妮儿和郭有江带着两个女儿来了。济南府祥云里三女儿接到电报也带着孩子赶到了。程兆菊身体不好,大家劝她不要来,但她非来送老母亲上路不可。陆国筠和周继香一起陪着来的。程兆菊和国筠,周继香跪到灵前,号啕大哭,程兆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歹被劝住,这才跟葛氏、程兆兰,程兆萍说话。兆菊说:“国筠她外头的要来,一家人都怕人家—这个县里不少当官儿的认识他—找他的毛病,没让他来。国群还戴着帽子,不担事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给她信儿。”兆萍说:“我想给学增,学慧拍电报,大队李书记—就是那个远房表弟—说最好别让他们回来,电报就没打。可怜外甥外甥女儿一个个都是咱娘心上的,临了不能来哭他姥娘,真让人难受啊。” 说着就哭起来。程兆兰说:“兆萍,别太当个事儿了。大老远的,不来也罢,千里遥远的跑回来,也见不着他姥娘了。咱娘知道孩子们的难处。这些年,一提起国栋,国群—更不用说继业了,就‘扑搭扑搭’地掉泪。……端阳他娘一家子近,都来了。端阳在县城上学,我给他捎信儿了。”

周恒顺这两天心里特别难受。舅老爷的事让他震惊,痛苦,他也为宋家小孩儿的死悲伤。不管广播里怎样宣传,他也不相信什么“地主分子程兆运偷盗集体庄稼,拒不认罪,致英雄少年落水而死”,他知道舅老爷是什么样的人,那是一个老实得太过份,老实得让人可怜的人,老实得几乎不敢在人间世生存的人,这种人会“凶相毕露”?会“作恶”?广播中还说什么他是伪装“老实”、“守法”的地主分子,家里放着“变天账”,而且自比为受欺压的“老马”,对共产党,新社会,对贫下中农满怀着阶级仇恨。周恒顺十分惊讶。他想起了舅老爷拿走他抄的臧克家写的《老马》那首诗的情况,怎么会跟这件事扯在一起?简直匪夷所思。这让周恒顺心中满是疑虑,担忧甚至恐惧,但又不能对任何人说。他隐隐约约地感到,高考前夕发生的这件事,说不定又会影响到他。庄里来人捎来信儿,说他老姥娘死了,奶奶让他请假回去。周恒顺跟周恒刚和牟洪云说了这事。周恒刚说:“我跟你一起去。济南那边姥娘和妈妈一定会来。我应该去。”牟洪云说:“我也去吧,我大娘也得来,我想她了。”周恒刚说:“牟洪云,你去不合适,太过牵强。卢正人会对你有看法儿。对你爸也不好。”牟洪云看看周恒顺,周恒顺说:“恒刚说得有道理,你真的不能去。”周恒顺和周恒刚赶到了。两个孩子先来到棺材西侧,见自己奶奶(二奶奶),姥娘(姨奶奶),舅老娘,娘(婶子),妈妈(表姑),姑姑,两个孩子见自己亲人一身缟素,两眼红肿,嗓音嘶哑,不由就陪着哭了。程兆菊和国筠对恒刚能来很是感动。管破孝的给两个孩子戴上白孝帽子,他们在老姥娘灵前敬香,点纸,磕头。周恒顺想着老姥娘对自己的疼爱,酸痛在心里拱疙瘩,口喊“老姥娘”哭了一阵。两人祭拜已了,又来陪着守灵。程兆兰说:“你兄弟两个是亲戚家的人了,不必守灵。你们快考学了,赶紧找个屋去学习吧。”两人去了西厢房,不一会,院子里就响起“孝子孝眷谢客”的喊声和号哭声。两个人哪里坐得住?周恒刚说:“走,我们出去转转吧。”周恒顺说:“我们到淹死的小男孩儿家去看看吧。”两人从账桌子处拿了两刀纸,去了宋家。他们进了宋家大门,先到灵棚把带来的纸烧化了,又恭恭敬敬地向遗像三鞠躬,直起身,他们朝孩子的画像看了许久。周恒顺恍然觉得,画像上那个瘦小,精干,小大人一样的孩子似乎要从画像上走下来,告诉人们,这一切不过是他的恶作剧,是他跟大人开了个荒诞的玩笑,他其实并没有死,……是的,这件事委实太荒谬,太残酷,……兄弟两人来到宋玉柱父亲宋家财跟前,周恒顺喊他“家财爷爷”,并向他介绍了周恒刚,周恒刚也喊他“爷爷”,兄弟俩向他鞠躬致敬,跟他握手,宋家财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眼里含泪,说不出话来,两人说几句显然是多余的,没用的安慰话,急忙扶身离开。出了宋家院子,他们似乎仍然没完全从那种极端悲哀压抑的气氛中摆脱出来,心情十分沉重,尽管这个孩子不是他们亲戚,而且还是制造了这个祸端的人,但他们的痛心和惋惜无以言表。周恒顺说:“狗剩儿—噢,宋玉柱—是个特别好的孩子,听说不光功课好,品性也好。在家里孝顺,勤力,疼爱弟弟妹妹,对庄乡也好,有人推小车爬坡儿,他准会帮着拉车,有老年人提着东西,他会接过来替人家提,一直送到家门口儿。当然,他帮的一定是贫下中农,对地富反坏,他不但不会帮忙,不论他家大人喊那人什么,关系如何,他正眼都不会瞧一眼—那么小的孩子,居然会这样彻底‘政治化’了,真奇怪。如果不是这样,何至于有今天这下场。”周恒刚说:“一个这么点孩子,知道什么?如果搓麦子的是个一般社员,他不会管,但搓麦子的是个地主分子,他想起老师的教育,甚至想起毛主席的教导,还想起了刘文学的榜样,立即义愤填膺,挺身而出了,而地主分子惊恐万状,仓皇逃跑,这就是灾难的起因。天真的孩子,毫无意义的仇恨,无谓的牺牲。一个饿坏了的庄稼人—尽管他是‘地主分子’—饿得要死,搓了几穗麦子吃,这就是‘阶级斗争’吗?天下还有更荒唐的事吗?宋玉柱和舅老爷都是可悲的牺牲品。”周恒顺不知道该怎样应答。因为按时下通行的观点,这正是“阶级斗争”的表现。总是这样,每当遇到此类令人困惑的问题,周恒顺想不通时,就习惯性地认为自已认识水平差,努力使自己跟上通行的观点,而周恒刚总是别出心裁,说出一些惊世骇俗的见解。周恒顺说他像杜甫“语不惊人誓不休”,周恒刚说:“其实也不是没有人这样想,只是不说出来罢了。”

给江家送的报丧帖,被江父拒了回来,送帖子的回来说了,葛氏和程守信痛苦万状的心又被扎了一刀。葛氏想这门亲事完了。守信想,看来江家要悔婚了,小英,就算你大大你娘要这样干,难道你也同意?咱两人这么些年的感情,你真舍得一下抛弃,从此一刀两断?这一两天,程守信蜷伏在奶奶灵柩旁,一把泪,一把鼻涕地哭泣,“谢客”,稍有停歇,脑子里就是江小英,江小英,江小英……一边想着,完了,完了,这回真的彻底完了。奶奶死后第三天了—是出殡的日子了。天快亮时,程守信趴在棺材旁打盹了,他梦见江小英被她爹娘锁在屋里,哭着喊着要出来,突然,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天已经亮了,江小英胀红的脸上挂满汗珠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眼里泪珠儿翻滚,焦灼,痛苦,委屈万分地看着守信,程守信忙站起来,江小英一头扑到他身上哭了起来,程守信说:“小英,你别光哭了,你们家怎么回事?”江小英说:“先别问怎么回事,娘呢?”程守信说:“娘怕犯了病,歇着去了。”江小英听了,急忙跑到东厢房,葛氏和衣坐在床上,看见江小英,说:“孩子,你可来了,把我盼死了。”江小英说:“娘,你先别说旁的,快让人给我破孝。”葛氏说:“孩子,你在灵前哭你奶奶一场就行,没过门,不能破孝。你有这份儿孝心,你奶奶知道就行了。”江小英说:“娘,不管过门不过门,我一定要带孝,要带着‘孝’送奶奶上‘林’,我就是奶奶的孙子媳妇儿了。”程守信说:“娘,就让她戴吧,娘去给说说。”葛氏让管“破孝”的本家婶子给江小英戴上白布褡头,穿上白衣,白裙,又用白布裹了鞋面儿,江小英全身缟素,像戏台上的白娘子,被两个本族的妹妹架着,前仰后合地号啕大哭,踉踉跄跄地走到灵前,“扑通”一声跪倒,边哭边喊:“奶奶,你这么疼我,喜欢我,怎么不让我看你一眼就走了?怎么不等着我过了门,孝顺你几天再走?奶奶,你睁开眼看看,我给你披麻戴孝了,我就是你的孙子媳妇儿了,我死也死到咱程家门里……”江小英就这样,哭得呜呜啕啕,喊得凄凄哀哀,两个本族妹妹想着死去的老人素日的慈爱也伤心落泪,跪伏在棺材旁的葛氏,特别是程守信被她哭得心都碎了。江小英哭了足足半个钟头,几个叔伯姐姐过来,架起她来,让她去东厢房歇息,她说什么也不肯,非得在棕材右侧,和葛氏,三个姑姑并一帮女孝眷一起跪伏在地上,说:“我就在这里给奶奶守灵,送奶奶上路。”程守信在棺材左侧跪伏着,江小英突然出现在丧事现场,又带孝哭灵,守灵,让他心里似潮动浪涌,一股热流在胸间冲撞,满腹的悲,苦,酸,疼搅和在一起,让他喘不过气儿来。他想,江小英一定是瞒着家里人,自已偷偷跑来的。小英,哥谢你了。可是,这事一定是一个大乱子,小英能拗过家里人吗?我们怎么办啊?难道真要把俺们活活逼死吗?……程守信这样想着,外边天光早已大亮,太阳升起来了,一天的“吊纸”,“谢客”又开始了,每次孝子,孝眷跪行着出来给拜客们叩谢,磕头,程守信在孝子这边领头儿,江小英在孝眷那边领头儿,两人俨然是一对孝顺知礼的年轻夫妻,在场的有人议论,有人称奇,有人感叹。……半晌午,突然从大门外闯进四、五个青、壮年陌生男子,面色冷峻,两手空空,脚步生猛,一点儿不像吊客,“咚,咚,咚”直奔北屋灵堂,上了台阶,盯住棺材右侧女眷,似在辩认、搜寻逃犯,灵堂外管事的人知道程家是犯了事的,见来者不善,且全是生面孔,以为是政府派的人有什么公干,俱都吓得屏息噤声,没人敢上他们跟前,更不敢问他们要干什么,棺材两侧守灵的孝子孝眷都抬起头来,十分惊恐,棺材左侧的程守信和棺材右侧的江小英几乎同时认出了这些人打头儿的是小英的一个叔伯哥哥,有名的愣头青,另外几个人也是小英的叔伯哥哥—他们几个和小英家亲缘关系很近,没出“五服”,且都是好成份,遇事不惧冲锋陷阵,小英的哥哥也在里边,只是缩在后头,不像前边几个人那样凶猛,程守信见到他们,知道这帮人是来抓小英的,心想这下麻烦大了,站起来,跟他们打招呼,但几个人都装作不认识,没人理他。江小英看见他们,像被人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从头顶凉到脚后跟,心里暗想自己爹娘真够狠的,竟然不念多年亲家旧情,闹上门儿来了,这是她没料想到的,小英至此才识得人世间有“绝情”二字,……小英明白她是斗不过他们的,知道她和守信哥的事要毁于一旦了,心里悲酸,愤恨交加,浑身哆嗦,决计以死相拼,猛地站起来,朝门框撞去,葛氏和程家姐妹猝不及防,哪里拉得住?江家几个人来拦时也已晚了,小英头已经撞破了,鲜血顿时流下来,染红了孝帽孝服,小英也倒在了灵前地上,一时大乱,棺材两侧的孝子,孝眷一齐偎上来,程守信蹲下去抱江小英,被愣头青像撂麦秸个子一样一下推翻在地,几个人把小英团团围住,小英哥哥把她头上的褡头布当绷带胡乱缠住小英额头上的伤口,几个人拨开众人,拽了小英就走,程家人想拦挡,哪里偎得上边儿?丧局的管事人全都傻站着,泥塑木雕一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像拖庄稼捆子一样拖那江小英,江小英哭喊,挣扎,坠都,两只脚拉拉在地上,那帮人不管不顾,干脆把小英架了起来,一边往外走,有人一边恶狠狠地扯下她身上的孝衣,扔到地上,转眼间小英就被拖出了院外,小英已经哭哑了嗓子,出不了声了。大门外边停着他们赶来的毛驴车,几个人把江小英架上车,按倒在车里,他们也纷纷上了驴车,愣头青铁头罗汉一样坐在车尾上,虎视耽耽,看样子是做后卫,小英哥哥坐在前边,轰了正不耐烦地倒腾蹄子的小毛驴,板儿车跑了起来,一霎儿功夫就跑没影儿了。眼看小英被“抢”走了,面无人色的葛氏一下“出溜”到门槛上,嘴角儿里流出白沫,咳嗽得撕心裂肺一般,人们手忙脚乱,架了葛氏去东厢房,程守信找出药来给她吃上,过了一阵,葛氏才慢慢缓过劲来,嘴里低声念叨着“小英”,又嘤嘤地哭了。……周恒顺和周恒刚昨晚一起住在周恒刚姥娘家,吃过早饭,来老姥娘家,走进大门,正碰上江小英撞破脑袋后,被江庙来的几个大汉拖走,周恒刚怒不可遏,几次要冲过去跟江庙来的人争斗,被周恒顺死死地拽住他们跟着江庙的人出了大门,看着他们赶了毛驴车走远,才回家来。周恒顺说:“可怜这江小英一片痴情要付诸东流了。”周恒刚还处在激愤中,说:“江水英是奇女子,强过当今社会上多数男人。悲哀,真是大悲哀!”

暗楼程家程守信的娃娃亲未婚妻不顾娘家人反对,只身来未过门的婆家奔丧,重孝哭灵,对程家人说来,像在沉沉阴霾中闪射出一道光亮,而江家人来强索江小英,江小英以死相拼,终于被抢走,又给了程家人重重一击。这事给程家老太太的丧事平添了意想不到的波澜,像一段愁云缭绕的画面上,又被人饱沾浓墨,重重地抹了一笔。程守信和他母亲伤痕斑斑的心又刻上了更深的新伤。程守信咬牙撑着,他母亲起不来床了。……老太太停灵两天了,按张半仙的安排,第三天必须出殡,因为停灵三天不出殡,就要等到第七天,而这是公社工作组和大队党支部绝对不允许的。第三天一大早,张半仙已经安排于栓柱和三套父子带人上程家林去收拾冥宅。但老太太的孙女守梅还没赶到。大家都在苦苦地等着,眼巴巴地盼着。守梅是老人特别疼爱的孙女,远嫁东北,三年没回来。……程兆兰让周恒顺去庄东头看守梅姑快来了吧,看见了,赶快跑回来送信儿。周恒顺来到村东,站在一棵大榆树下向东眺望。太阳热乎燎辣地照着,西南风吹过来,是那种又干又热让人烦燥的风,坡里,这里那里一片片麦地,稀稀拉拉,干巴棱的麦杆儿在风中摇头晃脑,他记得小时候,东坡里是一眼望不到边儿的麦田,麦收时节,满地金黄,风刮来,麦田似海洋,波浪滚滚。现在,麦子地少了,地瓜地多了,说是地瓜产量高,但是人们还是吃不饱肚子。近处麦地的地头上,有很长一段被人掠走了麦穗儿。可诅咒的灾荒,可诅咒的饥饿,灾荒,饥饿已经吞噬了多少人的生命,它刚刚又吞噬掉宋玉柱和老姥娘的生命,舅老爷也正在等待交付自己的生命,它还像钝刀子割肉一样,慢慢地,残忍地损毁着如程守信,江水英和无数不幸的人的生命。……周恒顺伸长了脖子,努力朝东望,脖子发酸了,依然不见守梅表姑的影子。……周恒顺这次回来,除了要给老姥娘送终,要安慰奶奶,还有一个愿望就是见到表姑。他已经几年没见到她了,心里很想念她。在从小到大的经历中,守梅表姑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他从小去老姥娘家,表姑只要看见他,每每欢快地跳起来,放下手头的活计,把他揽到怀里,亲他的小脸蛋儿,如果是冬天,就用她的手捂他冰凉的“小爪子”。她会牵着他的小手儿,领着他上她住的房里,把特意给他留的各种好吃的东西—也许是两块饼干,几粒糖块儿,几个核桃,一捧葵花子儿—拿出来,让他吃,他像个小馋猫儿,蜜口香甜地吃,表姑就在旁边笑嘻嘻地看着,好像这些本属于她的东西,让他吃了,比自己吃,她更高兴。而看着他吃,对她来说,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情。表姑看着她吃完了,就带着他玩儿,或者“咚咚”地爬上二楼,三楼,趴在小窗口上,看全村的风景儿,或者在前院儿后院儿里,跟他玩“藏麻虎”,摘野花儿,逮蛐蛐儿,表姑有时把一小朵野花儿插到他头发上,领着他让老姥娘看,说他跟小闺女一样俊。有时表姑牵着她的手在院内院外漫无目的地东看西看,他特愿意让表姑牵他的小手,她的手跟奶奶和娘的手都不一样,特别娇小,软和,温乎乎的,他永远都忘不了自己的手被表姑的手攥着那种感觉。他还愿意让表姑背他,抱他,当他们玩“藏麻虎”时,他特愿意被她找到,因为那时表姑会一边用又脆又亮的声音“格格格”地笑着,一下抱起他来,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刻。他愿意看表姑,他觉得表姑长得像花,不,比花还好看,……周恒顺八岁了,村里“土改”了,奶奶带他上老姥娘家去,大人的脸色变得沉重,说话声音也变低了。表姑似乎突然变大了,眉宇间生出几分忧色,但只要见他来了,仍然会展开灿烂的笑容,像突然绽放的花朵。她还会跟原先一样拿东西—尽管比原先少了—给他吃,哄他玩儿,只是不上前边院子了,因为那里都住进别的人家了,更不领他上院子外,因为她是地主家的女儿,她怕人家会欺负她。表姑的笑声越来越少了。刚解放那一年,舅老爷在济南三姨奶奶劝说下,让表姑报名上了本村的小学。实际上,表姑在程家私塾学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认识不少字,但不会算术。表姑已经是半大闺女了,却跟周恒顺这帮小男孩儿一起上一年级。表姑比他们高出一头多,人长得俊,穿着合体,洁净,一颦一笑,得体大方,在一帮泥孩子中间,亭亭玉立,是一道别样的风景。班空儿里,表姑会走过来看看周恒顺,让班里的男孩儿很羡慕,甚至很嫉妒。周恒顺觉得很开心,觉得和表姑做同学,是很奇妙的一件事。但是,让周恒顺不理解的是,土改过去的日子越长,老姥娘家的人感到的压力倒越来越大,他们一家人脸上的愁云更浓重了,说话的声音更低了,连他们家晚上点的灯似乎也更暗了,一家人胆子更小了,似乎随时都会有灾祸临头一样。表姑的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了,笑声再也听不到了。本来表姑在班里如鹤立鸡群,有一种凛然难犯的气度,但慢慢地,竟有个子高的坏男孩儿欺负她了,骂她“地主小姐”,“地主羔子”,表姑面红耳赤,羞惭难言,眼含泪水,惶然躲闪,周恒顺看着表姑美丽的脸庞上苦怨无助的神色,好看的眼晴上晶莹的泪珠儿,心里很疼,他宁愿自己被小坏孩儿欺负,也不愿意他们欺负表姑。但是,坏男孩儿却更愿意欺负表姑。很快,表姑就不上学了。这让周恒顺难过了好几天。冬天,周恒顺去上学,看见表姑在离学校不远的大路上帮舅老爷扫雪,腮帮子冻得像熟透了的桃一样红,眼睛里满是羞惭,委屈,无奈和不甘,还有对学校难舍的留恋。后来,村里家家户户入了合作社,表姑下地干活儿,周恒顺有时在路上碰见她,见她总是戴着草帽儿,手脖子上也缠了手绢儿,她个子长高了,也更漂亮了,周恒顺跟奶奶去老姥娘家,表姑见到他,总是很高兴,拉着他的手问这问那,特别关心学校里的事,周恒顺觉出来,表姑的手掌心,手指头上长了茧子,不那样柔软了,但他还是愿意表姑攥他的手。周恒顺要离开本村去牟屯上高小了,表姑做了书包送给他。再后来,周恒顺考上了一中,成了中学生了,表姑特别高兴,他感觉出来,表姑对他抱了很大期望,她满心希望,她所喜欢的“端阳”日后有出息,生活得好。这时候,恒顺长高了,成了大男人了,不好意思拉表姑的手了,但是表姑还跟原先一样疼他。表姑对他的关爱,让周恒顺相信人世间有真挚的,无私的,不求回报的爱。周恒顺看着豆蔻年华的表姑,常暗自拿自己的女同学和她相比,他觉得表姑比那些女生更美丽,更聪慧,只是没有她们幸运,他为表姑抱屈,不久,表姑被迫远嫁关外,周恒顺见过那位准“姑父”,一望而知是粗夯,没有文化的人,他觉得他配不上表姑,表姑找他“可惜”了,表姑应该有更好的男人。但表姑终是接受现实,屈服于现实,她只有哭泣,但没有抗争,顺从地答应下来,跟着她未来的丈夫,上了来接她的马车,离开家走了。临走她抱着门框,院里的枣树挣扎,痛哭流涕,周恒顺想,她不只是为远离家乡父老,为嫁给一个陌生的男人,为未来艰辛的人生而哭泣,也是为自己告别失落的,充满屈辱和辛酸的青春岁月而哀伤。周恒顺记得,表姑坐在马车上,泪眼迷离看着车下不忍割舍的亲人,嘱亲人保重,还对他说:“端阳,记着给表姑写信。”表姑走了,周恒顺为之惆怅了许久。他是中学生了,他知道生活是实际的,比起在本地死坐死捱,表姑的远走是对的,是要逃离屈辱和苦境,她毕竟是嫁给了老百姓羡慕的,吃公家饭,拿工资的工人,那怕是在遥远的,寒冷的关外,在几百米深的井下挖煤,那也是工人,跟搬坷垃的农民相比,那还是强得多。表姑走后,周恒顺再去老姥娘家,没有了表姑,气氛沉重,压抑的暗楼院里屋里更其沉重,压抑,让人难以呼吸。他看着表姑用过的家什,照过她脸的小镜子,她编的器物,她缝制的门帘,心里有无限的惆怅。他从大人啦呱中,知道表姑走后的情况,这是他最关心的,她什么时候结婚了,什么时候有工作了,什么时候有小孩儿了,……表姑书念得少,写信要请人代笔,信来得很少,每次来信差不多都是那干巴巴的十几句话,逢年过节,她会给老姥娘打五块钱,八块钱来。周恒顺给她写过两封信,表姑都没回信,周恒顺就不再写了。他知道,她生活在别一种环境里,在严酷的自然的和社会的生存条件下,生活的重压,心理的重负,已然塞满了她的感情空间,周恒顺不愿再去打扰她,让她为找人写信而多份儿麻烦。但周恒顺觉得,表姑心里一定还想着他。……周恒顺重感情,他懂得感恩。他甚至想过,将来自己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他一定要报答表姑。这些年来,他受政治教育,追求上进,受“阶级斗争”学说影响,有时候自己不由得暗想,他和表姑,和身籍《另册》的亲戚之间这种感情,莫非就说明他和剥削阶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他又想,不对,运怎么说也不是那么回事,新社会是脱胎于旧社会的,革命难道就要六亲不认?就要否定那种美好的,纯洁的亲情?……周恒顺坐一会,站一会,焦灼难耐,望眼欲穿,但表姑仍然没有出现。他想,表姑接到电报,一定心急如火,归心似箭,心忧如焚,心痛如捣,而等待着她的,远不止她亲爱的奶奶去世这一件痛事,还有多得多的灾难,她连做梦也想不到的祸端。她离家几年后返家,“家”竟遭此剧变,受此重创,她会多么痛苦。……太阳快到正中了,马上就正晌午了,表姑肯定赶不上出殡了,周恒顺不再等了,往村里走去。

程家老太太停灵的第三天,从早晨起,程家老林的老看林人于栓柱就和儿子三套一起带了几个人在程家老林为老太太收拾“阴宅”。程家老东家程洪基和他太太是于栓柱的恩人。尽管土改以后,天地翻复,程家人从受人尊敬的“人上人”跌落成人皆可以欺辱的人下人,于栓柱没有翻脸不认人,他还是把程洪基夫妇当成自已的恩人对待。程兆运出事的当天下午,他就去了暗楼,婶子还能认出他来,但他知道老人八十岁了,已经像一盏油将近,芯半枯的残灯,经不起一点儿风吹草动了。果然第二天程家就送来了报丧帖,他想这是老太太知道儿子出了事,难受死了。他不知道是他儿子大牛提议并亲自带人去程家抄家,老太太连气加吓死掉的。于栓柱接到报丧帖,一刻也没停,就去了程家。他趴到老太太遗体前老牛哀号一般失声痛哭,哭声里含着悲痛也带着愧疚。这些年,他两个“青皮”儿子带着头儿整治程家人,他抱愧。人家对咱有恩,咱对恩人不报答,也不能恩将仇报啊。他管不了自己的儿子,他们从小就不是听话的孩子,何况他们长大了,翅膀硬了,更何况他们做的事,是新社会,新潮流,他们是在“干革命”,搞“阶级斗争”,谁也抗不了这个新社会,新潮流,“干革命”,弄“阶级斗争”那可是大事情,开会,广播都是这一套,老于头儿纳闷的是,他两个他向来认定不成器的儿子怎么摇身一变就都成了“干革命”的人物儿了呢?干么说么,老于头儿是管不了了,人家干的就是这个,人家是上级的红人哩,你一个糟老头子能怎么着?……这个榆树村两个大户,江家两代主人一个乱根砸死,一个枪毙,家里只撇下孤儿寡母,经过这两天这场大难,程家家主人程兆运进监牢了,老嫲嫲亡故了,“革命”眼看把他们家“革”没人了,没的“革”了。老太太走了,老于头儿悲痛,也觉得走了就走了吧,活着天天担惊受怕,走了省心了,眼不见为静。老于头儿觉得程守信是冤枉的,他为这个老实本份的庄稼汉的苦命痛心,但人家非整治他不行,人家要兴心整治哪个人,理由总是一套一套的,那些话,他听都听不明白。像大多数不识字的庄户老头儿一样,他把世上发生的一切都归结为“命”,是“命里注定”的事。……土改以后,于栓柱仍住在程家林的老林屋里,他住惯了,不愿意往庄里搬,他也愿意跟他的恩人程洪基大叔做伴儿,他们来到程洪基坟前,老于头儿把香、纸放到坟前小石桌儿上,程洪基的坟在老林靠北头一个角儿里,离早年间一场龙卷风刮出来的高崖深坑老远,这是张半仙看风水给指的地方,坟周围是几棵高大,苍老的柏树,像站着几个护兵。程家虽然家大业大,但一是旧社会没人当什么官,二是程家家风俭朴,程洪基的坟墓修得并不高大铺张,不过是砖砌拱顶的墓穴,坟顶堆上黄土。老于头儿在坟前石桌的香炉里插上香点着,又在石桌前烧化火纸,和儿子三套先后磕了头,老于头儿说:“叔,俺婶子来和你做伴儿了,我和小三儿来给她收拾屋子,打扰你老人家了。你老人家在天上享清福,这些年,俺婶子没少受颠险,她也熬出头儿了,来找你了。”于三套在旁边不动声色地,脸寒寒地听着,他懂得大大对程家两位老人的感情。帮忙的几个人远远地站着看着。于栓柱和儿子三套把坟顶靠前的黄土铲开,于栓柱小心翼翼地把坟墓围墙里边墓道正前面预留的“门”上堵着的青砖一块块拆下来,递给帮忙的人,又把墓道的门拆开,东边墓道里漆成酱紫色的棺材还好好儿的,于拴柱抚摸着棺材,老泪纵横,念叨说:“叔,拴柱想你啊。”过了片刻,他让三套递给他条帚,他下到西边墓道里,蜷着身子挨着打扫了一遍,老头子已经浑身汗了,他躬着身子走出墓道,长舒下一口气,抬头看看瓦蓝的没点云彩渣儿的天,自语道:“老天爷不孬,天好,上林的人踩不了泥了。”又看看已经稍稍偏西的太阳,对三套和那几个人说:“出殡了,有顿把饭时就来到了。”

天正晌午,张半仙一声号令,程老太太出殡仪式开始了。程守信在最前头,本族“五服”内的叔伯兄弟,侄子跟着,头戴孝帽,身穿孝衣,腰束麻绳,拄着糊了火纸的柳木棍子(哀杖),在灵前叩头,葛氏吃了药片儿,挣扎着,带领程兆兰姐妹,本族“五服”以内的姐妹,妯娌,侄女,侄媳在灵前叩头,程守信在灵前摔碎了一只瓦盆儿—是为“老盆”,站起身,前面导引,几个杠子工抬起棺材紧随其后,其他孝子,孝眷,亲戚,宾朋跟在后面,孝子、孝眷们粗细,高低不一的号哭声汇成一种奇异的合唱,从庄里响到村外大路上,有人在送葬队伍前头往路上泼白面水,是为“汤”,还有人在送葬队伍两边,一边走一边撒剪成旧时钱币状的纸钱,总有个把小时,送葬队伍来到程家老林,到了程洪基墓前,抬棺人放下棺材,葛氏,程家三姐妹扑到棺材上拍打,号哭,苦妮儿和周继香,陆国筠,周恒顺和石头儿,周恒刚兄弟三个一边哭着,一边拽着,劝着号哭得似乎要交了性命的亲人。张老先生下令让人们把她们拽开,然后命令抬棺人抬了棺材,把馆材送入墓道,于拴柱带人把墓穴门封好,重新垒上外墙,张半仙指挥着摆供,燃香,化纸,孝亲跪了一地磕头祭拜。帮忙的人往坟头上铲土,崭新的黄土把坟墓盖成了一个大大的土馒头,太阳西斜,西南风吹来成熟的麦粒儿的芳香,仪式完了,程老太太“入土为安”了,但葛氏和程兆兰姐妹三个意犹末尽,又跪伏在娘的新坟前,边号哭边向冥冥中的爷娘诉说自己的悲酸和哀痛,尽情地倾倒满腹的苦水。……送葬的本家,亲戚,庄乡,宾朋渐渐散去,太阳西沉,葛氏和程家姐妹,程守信才在亲人们劝说下离开了墓地,回到自己已然面目全非的家。

天黑了,人们大都离去,暗楼院儿里只剩下自家亲人了。苦妮儿,周继香和陆国筠伺候几个长辈和程守信喝水,歇息。周恒顺兄弟俩,周恒刚,于拴柱父子收拾屋子和院子。突然,从大门外传来扯破喉咙的哭叫声,程兆兰说:“端阳,你表姑来到了。”程守信翻身跳起来,往院外跑,周恒顺和其他几个人跟了出去,程守信和周恒顺扶着程守梅进院来,葛氏和程兆兰三姐妹迎过来,程守梅扑倒在她们脚下,放声大哭。守梅哭着问:“您怎么不等等俺?怎么不让俺看奶奶一眼?”葛氏说:“妮儿,不是不想等你。是大队不让。”守梅问:“俺大大到底怎么了?”葛氏说:“你大大是在坡里搓几穗麦子吃,惹出大祸,让公安局带走了。”守梅问:“我在路上听人说,俺奶奶是让抄家的给吓死的?”葛氏说:“咱也不敢说这个话。你奶奶病了有些日子了,身子瓤了,不撑折腾了,那帮人来一闹腾,就不行了。妮儿,啥话也不说了,你先喝口水,吃点么儿,上林哭你奶奶一场吧,她还没走远,她孙女儿回来哭她,她能听得见。让守信陪你去。”程兆兰说:“这几天,守信够载了,让端阳和小刚,石头儿陪他表姑去吧。”程守梅喝了杯水,拿了饭来,怎么也吃不下去,放下饭碗,就急着上林。程守信一定要去,就和端阳兄弟一起陪着去了老林。天已近傍晚,成群的乌鸦在老林上空飞来飞去,在松柏树枝头聒噪,还有数不清的麻雀儿在嘻闹,它们不知人间苦楚,倒活得自由自在,如果佛教说的“六世轮回”是真的,那转世为一只鸟,比来人世受苦,显然幸运得多。程守梅在爷爷奶奶坟前足足哭了半个小时,几个人劝她止住了哭泣。周恒顺说:“表姑,你也累了,咱回家吧。”周恒顺看表姑,落日的余晖透过树枝照着她,斑驳的树影映在她脸上,曾是那样美丽的面孔满是悲伤和疲惫,像是蒙了霜,生了锈,周恒顺感到心里难言的酸楚。直到这时,表姑似乎才意识到,一直陪着她的这个大小伙子是表侄端阳,守梅仰脸看着他,说:“端阳,长成大男人了?”周恒顺点点头说:“表姑,你走了好几年了,我还不长大了。”守梅问:“你初中毕业了吧?”周恒顺说:“表姑,再有个把月,我就高中毕业了。表姑,你在关外过得还好吧?俺姑父怎么没一起回来?”表姑说:“还行。那边正动员工人下放,支援农业,怕让人家给下放了,你姑父没敢请假。”周恒顺又问她工作,家庭,孩子的情况,表姑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答着。周恒顺不再问话,大家闷着头在路上走。他原先预想的表姑见了他会十分激动,非常亲热的情形没有出现,他发现,他和表姑分别几年后再聚首,虽然表姑依稀是旧时模样,但是岁月的磨饰,迥异的经历,不同的生活已经把他们远远地分隔开,相互间已变得生疏,隔膜,几乎无话说了。……周恒顺不禁感到原先那个表姑再也回不来了,他顿时真切地感到人世无常,什么都会消逝,一切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半夜了,周恒顺和石头儿扶着奶奶,和娘,姑姑一起回自己的家。睡下了,周恒顺浑身酸软,怎么也睡不着。这两天经历的事老在眼前浮现。他又在目睹,感受人世的苦难,他在想,老姥娘死得好惨,好苦,但是,即使勉强活着,活一天,痛苦一天,死,也是一解脱。而且,但愿如唯物论所说,人死了没什么灵魂,即使有灵魂,也不要有对前世的记忆,因为那记忆中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人死如灯灭,一了百了,是最好不过的。死者,逝矣,彻底地消失。不要有什么“在天之灵”,也不要什么“地下有知”,完全告别,彻底寂灭,彻底解脱。而活在世上,特别是活在“另册”里的人们仍要继续沉沦于无边的苦海,不知道有岸无岸,岸在何方?……

第二天周恒顺,周恒刚要回学校了,他们相约一起去老姥娘家道别,他们先问候了躺在床上呻唤咳嗽不止的舅老娘。周恒刚对济南姥娘和妈妈说:“姥娘,妈妈,你们节哀保重,我们得回校了。”程兆菊说:“我的好孩子,赶紧走吧。别耽误功课。”陆国筠嘱他好好温课,好好考,考个名牌大学。周恒顺去看表姑,表姑眼肿了,嗓子哑了,匆匆吃一点饭,要和守信表叔一起坐一辆借来的毛驴车去县城,希望见见关押着的父亲。周恒顺兄弟一起坐了毛驴车,到了县城公安看守所,周恒刚和周恒顺陪程守信一起去问,人家说犯人判决前,不准家属探望。很快就开廷公审,到时候通知家属来旁听。程守梅进去找人家哀求半天,但里边的人不为所动,无奈何,姐弟俩只好灰心丧气地回村了。

……

几天后,榆树村举行了英雄少年宋玉柱追悼大会。县委,县人委,县团委,县教育局,公社党委,管委,中心校领导,公社各大队小学师生,榆树村大队全体贫下中农共一千多人参加了大会。会场设在村外一个大晒谷场里。会场附近,自行车摆了好大一片,社员们看得眼花潦乱。追悼会会场布置得庄严肃穆。会开得十分隆重。公社石书记致悼词,各界代表也发了言。他们怀着对英雄少年的崇敬,对阶级敌人的切齿痛恨,盛赞宋玉柱坚定的阶级立场,公而忘私的高尚品质,大无畏的斗争精神,愤怒声讨地主分子程兆运的严重罪行,号召广大师生,贫下中农学习宋玉柱,擦亮眼睛,站稳立场,狠狠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夺取社会主义革命、建设和生产救灾的新胜利。会前,公社工作组和大队干部动员宋玉柱的父亲宋家财上台发言,他说什么也不干,说:“你们就别跟我说这事了。你说下天来,我也不上去讲。我儿死了,我没心上去显摆。我讲话,能把我儿讲活了?我不讲,没的讲也不会讲。”干部们拿他没办法儿,只好作罢。会后,工作组和大队党友部开会,决定趁热打铁,乘胜追击,召开批斗阶级敌人大会,工作组有人和于大牛主张把程兆运的老婆和儿子弄上台,顾青山说:“他家老嫲嫲刚发完丧,程兆运老婆有喘病,硬拖她上台,一口气儿上不来,死到台子上,就不好了。这个庄姓程的不少,跟暗楼程家关系都不孬,把大家都惹烦了,不大好。程兆远他儿子程守信是个老实守法的青年,让他上台,不合政策,我看也算了吧。”公社石书记略一沉吟,同意了顾青山的意见。开会的时候,通知程守信参加,但没让他上台,只让村里戴帽子的四类分子上台接受批斗,江家柳氏瘦弱不堪,像个“纸人子”,风大了就能刮倒,也被弄上了台。她的二儿子江世华虽然是个青年,但身为恶霸地主子弟,坚持反动立场,攻击贫下中农,破坏生产救灾,也被作为反面典型揪上台子,还因为不服气,不老实,会后又被大队民兵狠狠地“教训”了一顿。

一九六一年六月九日(农历四月初六),星期天,陶阳县人民法院公开审理“地主分子程兆运偷盗集体财产致死人命案”。一大早,程兆运的儿子程守信,女儿程守梅就来到法院门口,周恒顺、周恒刚和牟洪云也结伴儿来了,和表叔,表姑一起等候。等了个多小时,法院大门开了,他们赶紧进院去,走进审判厅,在旁听席前排坐下。不一会儿,榆树村大队干部顾青山和于大牛陪着宋家财夫妻来了,两位干部送宋家财夫妻在证人席上坐好,顾青山低头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就和于大牛到旁听席在离程家人不远的地方坐下。顾青山面无表情,当看到程家姐弟时,朝刚从关外回来的程守梅点了点头,这让程守梅十分感动,眼含着泪连连点头。于大牛不停地起来坐下,坐下又起来,好像刚出窝儿的公鸡,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匆匆走到宋家财夫妇跟前,嘴头子对着宋家财的耳朵叽咕了一阵,宋家财只直着耳朵听,并不回应,于大牛说完,又大步往回走,一面大模大样地朝渐渐多起来的听众看了一遍,有点像戏台上的角色在“亮相”,看样子是要让听众知道他不是来看热闹儿的普通“群众”,而是出了英雄少年的方庄公社榆树村大队的领导。他回到座位上,顾青山扲了他的衣襟,让他赶紧坐下,看样子是让他放稳重些,别有事没事地乱跑。于大牛坐下了,顾青山低了头,不声不响,显然没把本大队出了英雄少年当成什么荣耀,反倒因为本大队发生这件事故而难过和不安。这时,几个穿中山服的干部从台子一侧小门儿出来,分别在放有公诉人,审判长,审判员,书记员小牌牌儿的桌子后面坐好。审判长摇响了桌子上的铃铛,提醒全场肃静,宣布“开庭”,然后高喊“带被告程兆运”,听众席上的人们一阵议论,一齐转头向后望去,听见院子里警车门打开的声音,转眼间被告由法警押解着进了审判廷。大家看到,被告程兆运个子矮小,瘦得跟麻杆儿似的,花白的短头发挓挓挲挲,小脸儿黑乎腊巴,皱皱巴巴,穿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破白褂子,有一个个汗碱圈圈儿,打着补钉的青裤子,他低着头,瑟缩着,在法警命令下站到被告席上,听众“嗡嗡”地议论起来,人们似乎对这个敢于“破坏,行凶”的“阶级敌人”这副可怜相感到意外。程家姐弟和周恒顺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也看见了他们,当他的目光和儿子、女儿的目光相遇时,他裂了裂嘴,要哭出来的样子,但随即把头低下。开庭了,一位人高马大,器宇不凡,仪容威严的中年干部用中气十足的声音拉着长腔,抑扬顿挫地宣读起诉书。看得出来,这位干部对起诉书的文笔和自己的朗读都很欣赏,满意和自得之色形于言表。起诉书叙述案情还算真实,当然难免“倾向”和“立场”色彩,到了结论部分,声音提高了若干度,几乎一字一顿,加重语气,以示“强调”,把程兆运搓麦穗定性为“盗窃集体财产”,把不执行宋玉柱命令说成是“公然抗拒”,“气焰嚣张”,把程兆运另找小路逃跑说成“狡猾成性”,“阴险恶毒”,致使英雄少年在追赶“程犯”的路上,不幸落水身亡。最后说为打击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弘扬正气,为死难英雄少年报仇,对程兆运必须从严惩处。起诉书宣读完,审判长宣布英雄少年宋玉柱的父亲宋家财同志作为证人发言。坐在证人席上的宋家财面容憔悴,极度的悲痛让他一下老了好多,今天的场面是他这一辈子从没见过的,他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对着台上先喊道:“法院领导,您听我说,行吧?”审判长蹙着额头,但语调和缓,亲切地说:“就是要请你说话,你不要紧张,沉住气,大胆说,把心里话,把对阶级敌人的仇恨全说出来,人民法院一定为你做主,为你儿子报仇。”尽管事先于大牛已经做了他的工作,现在审判长又开导了他,但他却还是不能领会他们的意图。他站在那里,头摇晃两下,像拨浪鼓,伸出两只手左右摇摆一阵,有点像在集市上跟人讲价,他脸憋得通红,费劲地说:“法院领导,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不是俺大队于大队长和你那个意思。你们的意思我明白,狠劲判这个程兆运,弄死他,就是给俺狗剩儿报仇了。俺跟狗剩儿他娘合计来,俺不愿意那样,俺今天来,是想求求县里领导,把程兆运放了。”宋家财这番话,台上的人出乎意料,也猝不及防,台下的听众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审判长敲敲案子,说:“大家肃静。”宋家财依旧站在那里,像打开了闸门儿,一定要倾泄似的,他不再惶恐,大声大气地咳嗷两下,朝地上吐了一口粘痰,清了清嗓子,像是怕不让他说了,急忙又说:“你们不知道内情。俺听庄里跟他一起打石头的人说,程兆运那天晌午吃了两个长毛的菜窝窝头—如今社员不都这种饭食?他拉肚子了。他回村路上又拉了,饿急了,走不了路了,才搓麦子吃的。他搓麦子的地方不远就有他拉的稀屎—公安的同志见来。俺家那小子是少先队大队长—胳膊上牌牌儿三道红杠杠儿,小子太顶真,老师说什么他信什么,他知道程兆运成份不好,他信党的话,觉得成份不好的都是坏人,就去抓他了,程兆运知道这下子屙下了,吓死了,就跑了—别说是地主,就是一般社员,偷庄稼给逮着了,也得跑,谁不跑?大队规定要罚钱哩。换了谁也得跑。可是,别看程兆运面上老实,心眼儿够使,他老哥拐弯儿往河沟子那边儿窜趟子了,俺家那小子还按原路追他,天又晚了,他急急慌慌,掉水沟里了,他身上要不背一筐草,也就爬上来了。该俺家孩子命短,就死那水沟子里了。俺儿活支拉的走的,第二天抬回来个死的,俺跟孩子他娘疼死了。没法儿过了。可是,人不能不要良心,程兆运虽然戴着帽子—他就是(白字,应为“贝”字旁加一个“青”字 )受的地多,没别的,是个一牢把本的庄稼人,俺狗剩儿已经死了,俺不能再拉上程兆运当个垫背的,那能当了么儿?倒弄得俺心里更难受。趁早别弄这样的事儿。程兆运也就够倒霉的了,这两天,他老娘死了—算一命抵一命了吧,他好好个儿媳妇儿散了,还要怎么着?算了吧,您麻利地把程兆运放回去,让他跟俺一块儿回家。这事儿就算完了,别拿龙捉虎地捣鼓了。”宋家财一席话把法庭里的人惊呆了,弄傻了,台上的人互相嘁喳,台下的人你一言他一语地议论,程守梅在低声饮泣,程守信默默地流泪,被告程兆运脸上满是泪水和鼻涕,周恒顺,周恒刚,牟洪云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被宋家财的话震撼了,他们由此更加明白了“好人”的概念,甚至有一种莫名的人生崇高感让他们激动万分。周恒顺兄弟眼睛潮热,沉静地观察着法庭的动静儿,牟洪云眼泪婆挲,看着宋家财和程兆运。顾青山边听边点头。于大牛坐不住了,气得跺脚,嘴里嘟囔:“哼,宋家财这个人,跟他说得好好儿的,他怎么变成这样儿了?这是弄的什么事儿?这不弄到两叉股儿里去了?”片刻过后,审判长命令全场肃静,又说:“被告程兆运,刚才宋玉柱父亲宋家财的发言只是他个人的意见,这丝毫不能减轻你的罪责。你不要抱什么幻想。你说说你的态度。”程兆运低着头,声音抖颤着说:“法院领导,我不敢抱‘幻想’,我认罪。狗剩儿—不,是宋玉柱—死,是我偷麦子引起的,我承认。我一听说孩子死了,就知道自已作大孽了。我自已找公安投的案。家财兄弟说了,人得凭良心。我不搓麦子吃,兴许就出不了这个事儿。狗剩儿—不,是宋玉柱逮着我,我要是乖乖地尽着他逮,他就掉不到水沟子里,他就是掉进去,我也得拽上他来。他是个孩子。打上辈儿到俺这一辈儿,庄乡都不孬。出了这事儿,俺心里也难受。领导,我认罪,认罚。您怎样判我怎么服从,不反犟。……说一千道一万,人家孩子没了。……”程兆运又转向宋家财,说:“家财兄弟,我罪过,对不起你和弟妹。你的心意我领了。”时近中午,审判长宣布休廷,择日宣判。

程兆运的案子案情并不复杂,又是被告本人主动投案,被告供述与公安侦察结果完全一致,案情原委,被告责任十分清楚,但在具体处理上,县委,县法院出现了三种意见。一种意见,以县委廖副书记为代表,主张重判,以打击阶级敌人的嚣张气焰;另一种意见来自法院院长和廷审审判长,他们认为此案案情简单,宋玉柱之死与程兆运偷麦子虽有关连,但程对宋之死无直接责任,更无致死人命的主观故意,主张改由公安处理,送劳动教养,公开审理中,死者亲属发表了同情被告的意见,如处罚严厉难以服众,法院里甚至有人主张无罪释放;而县委曹书记的意见是,宋玉柱一事已经上报地委,且在县内作了广泛宣传,如无罪释放或轻判,政治影响不好,还是坚持原来定性(阶级敌人破坏活动,),但可以不予重判,要求法院的同志考虑政治需要,顾全大局,对程兆运判处有期徒刑,尽快了结此案。全县任何部门—包括公、检、法—全都无条件地服从党的领导,执行党委—常常是书记—的指示,这是原则,也是中国政治机器运行的常识,法院的同志自然会奉命行事。时隔几天,县法院即发布公告,判处程兆运十五年有期徒刑。

二十几支青麦穗,十五年有期徒刑,未老先衰的小干巴老头儿程兆运将在苦役中煎熬漫长的岁月。如果命大,能活着出来,就是古稀之人了。葛氏听说了,立即昏了过去。儿女相对垂泪,瞻念父母的晚年,家庭以后的日子,不寒而栗。县公安局来了通知,六月十五日,程兆运将被押往吉林一劳改农场服刑。六月十三日,家属可以去看守所探望。这天上午,程守梅和程守信姐弟两人带一点食物和一包衣物来到县看守所。守梅见了父亲,一声“大大”喊出口,就哭得说不出话了。程兆运哭得泪一把鼻涕一把,擦擦眼泪,说:“怨我。做事不犯考虑,惹出祸事,把人家孩子害了,也让自家人吃苦。”程守信说:“大大,你别光怨自己了。村里人都说,这事儿不赖你。是咱命不济。”程兆运问守梅哪天来的,“客(女婿)”和孩子们好吗,守梅说,她接着电报,知道大大有难,立刻买票往家赶。女婿怕下放了,没敢请假。他和孩子都好。让大大别挂着他们。程兆运问守信,这些天你奶奶身体怎样,我的事没让她知道吧,你娘喘病厉害了吧。程守信听大大问这话,像有人拿刀子捅他的心,强忍着,支支吾吾地说:“俺奶奶身体还那样儿。老问你,给她说你出夫挖河去了。俺娘也不要紧。”守梅和守信来看大大,把为奶奶服孝穿的白鞋脱了,但守梅忘了解掉头发上的白头绳儿,程兆运问:“小梅,你头上怎么扎白头绳儿?你们有事瞒着我,你奶奶到底怎么着了?”守梅“哇”地哭出声来,说:“大大,俺奶奶……她……她走了,……”程兆运问“哪天的事?”程守信说:“你让人家带走的第二天。”程兆远“扑通”跪下,哭道:“娘,儿不孝,俺把你连累死了。……”两个孩子蹲下拉他起来,父子(女)三人哭成了一团。站在旁边的警察说:“程兆运,快起来。你们这是干什么?在这里哭什么丧?”程兆运像皮球蹦起来似的,迭忙站起来,说:“政府,我不对。”两个孩子嘱咐大大,那边天冷,让他注意保重身体。程兆运交待守梅早点回东北,“客”又上班又带孩子不好办。又叮嘱守信照顾好他娘,过个年把半年,把小英娶进来,好好过日子。”程守信强忍着泪水,连连点头。守梅把带来的东西拿给他,又给了他十元钱。到时间了,程兆运被警察带走了。姐弟两人站在会见室里,透过窗子,看着父亲佝偻的身子,破衣烂裤,一步步地走向看守所的内院儿,进了那个大铁门,大铁门“哐当”关上了,姐弟两人才匆匆离去。

程守梅,程守信姐弟两人顶着天上的毒日头,坐了毛驴车急急忙忙往家赶。娘一个人在家,他们不放心。半过晌午,来到家门口,慌里慌张地开开锁,进院来,两人忙喊“娘”,没人应声。两人慌了神,忙跑进东厢房,见娘半截身子露在单被子外头,一只胳膊朝床前小桌儿伸着,手离治喘病的药瓶儿有几寸远,两个人跑到娘的床前,大声喊“娘”,娘不应声,一动不动,守梅摸摸娘的脸,已经冰凉了。姐弟俩趴到娘身上大哭起来。三天过后,程家又发了一回丧。这次只给葛氏的娘家等少数亲戚送了报丧帖。不出一个月,暗楼程家,抓起来判刑一口,死了两口,一个没过门的儿媳丢了。这个家,就撇下程守信孤吊吊的一个单杆子了。程兆兰对孙子石头儿说:“小儿,你老姥娘家这家人完了。”

娘的丧事办完以后,守梅去了她婆婆家。守信找生产队长请假,在家里收拾一下。他想整理和拣选奶奶和娘的遗物,姐姐愿意带的让她带上,经过这场灾变,和小英的亲事散了,程守信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完完的”了,奶奶和娘的东西放在家里也不会有人用了。生产队长是本家一位哥哥,说:“你在家歇两天吧。没关系,大队问到,我跟他们说。兄弟,已经这样了,就想开吧。”……程守信强打精神,在屋里拾掇着,突然,听见有人敲大门,程守信开了门,见是小英一个很要好的本家妹妹叫江妮儿的来了,忙把她让进屋,江妮儿边往屋里走边打量,院里,屋里,满眼凄凉,杂乱,好像刚经过一场劫掠或战事一样,她看看程守信,和原先比,像变了一个人,又黑又瘦,凄凄惶惶,可可怜怜,江妮儿差点落下泪来。程守信把一张椅子上放的东西拿开,吹吹上边的浮土,难为情地苦笑笑,请江妮儿坐下,问:“妹妹,你怎么来了?小英让你来的?”江妮儿点点头,说:“是。”程守信急不可待地问:“她怎么样了?那天那档子人把她弄回去,她爹难为她了吗?她挨打了吗?”江妮儿说:“倒是没挨打,骂是天天少不了。……守信哥,已经到了这种时候了,我就跟你说实话吧,你也别难过。那天小英给弄回去,就让她大大给锁到小屋儿里了。过了两天,她趁家里没人,弄开了一扇门—你知道咱农村里这种老破屋的门,‘门转伸’能慢慢卸下来—跑出来跳了井,亏了生产队的饲养员上井打水,听见水里有动静儿,吓得够呛,仔细一看,水里有人,忙喊人来,把她捞了上来。”程兆运急忙问:“她怎么了?不要紧吧?”江妮儿说:“不要紧。是不该死。人发现的早,捞得及时,没什么事,就是喝了不少井水。我去看她,俺两人抱成一团哭了好一阵。我劝她,凶她。她说,死了这一回,没死成,也知道了,死真不是好滋味儿,她娘跟她说,她要是死了,她也跟她去。她说,她想好了,打这不死了,认命了,看看她娘她大大也真够不容易的。她说,这回没死了,说明老天爷不让她死。没法儿了,听老的的吧。她北山那边的亲戚给她找了个婆家—那边以前就拱过这事,没拱成,这次见来机会了,忙来拱。是那边黑峪村的,好成份,穷得‘丁当’响,男的长得不好看,猪头狗脸的,他有个妹妹,比小英她哥小几岁,那边儿答应‘换亲’,把那个闺女许给了小英她哥。小英姐说,为了她哥,为了爹娘,她认了。这边儿刚回话,那边儿听不得一声儿,小英她大大她娘特别是她哥也怕夜长梦多,没这么合适的了,说成了没几天,两人就领了‘证’儿,小英姐过几天就要‘出门子’了。她给你写了封信,让我给你送来。”江妮儿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信来,递给程守信。程守信两只手哆嗦着接过信去,江妮儿见他的样子实在可怜,想劝他几句,但又没话说—说什么也不顶用,忍着泪水,说:“守信哥,我来一大会子了,得走了,事已经这样了,你也得想开些。我走了。”程守信送走了江妮儿,忙回屋看信。江小英在信里说:“守信哥,那天我上你家,非得穿孝哭奶奶,是想让俺庄你庄四外庄都知道,江小英是程家的孙子媳妇了,我大大我娘就没办法了,只好依着我了。没想到他们会那样干。他们是下了狠法子了。我真不想活了,可是想死也不容易。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天底下人成千上万,但没有一个能替咱说句话的人。我只好屈服了,答应了他们的要求,同意嫁到北山根黑峪村去了。那人的妹妹以后会来俺家当俺嫂子—你得听说过,这叫‘换亲’,现在家里穷的,成份不好的,兴这个办法。俺大大俺娘不管俺死活,只要能给俺哥换个媳妇儿,我怎么着了都行。我就算拿我的身子报答他们的生养之恩吧。守信哥,咱俩有缘无份,就认命吧。你太苦了,可是我不能陪你,帮你了,一想到这,我的心比刀子捅着还难受。守信哥,我对不起你。忘了我吧。你要想开点,过过这一段,让姐姐和亲戚帮着,再另找个姑娘。我活一天,就想着你一天。把那个闺女糊弄到俺家来,我能活几天算几天,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拉倒。守信哥,这辈子咱俩到不了一块儿了。下辈子再当你的媳妇儿。小英”程守信一边看信一边流泪,眼泪把信纸都弄湿了。看完信,他趴到床上哭了好一阵,起来,又看那信,不知看了多少遍,天快黑了,才把信叠起来,宝贝似的放好了。他不想让姐姐看见这信,白让她难受。

守梅从婆家回来,要回东北了。她对程兆兰说:“二姑,我不回东北不行,可是,家里这个样儿了,真也挪不动腿。实在不放心俺兄弟。”程兆兰说:“该走了,那边舍着孩子,‘客’得难为坏了。你反正不能老在家陪着守信。也别不放心了。我让石头儿天天晚上来跟他做伴儿。我让他常上我那边去。”要走的头天晚上,姐弟两人啦呱儿啦到小半夜。姐姐给弟弟留下了钱和粮票。姐姐嘱咐弟弟打起精神,好好干活,好好过日子,她攒了钱就给他往家打,帮他找对象。别忘了有个老父亲在关外受罪,为了他老人家,咱们一定得坚强地活着。一定不能想不开。程守信说:“姐姐,你放心走吧。别担心我。我不会有别的事儿。咱奶奶咱娘刚走了,咱大大遭了这样的难,我要是想不开,做胡来的事,咱奶奶,咱大大咱娘不白拉扒我,疼我了?我得给咱奶奶,咱娘过‘五七’,过祭日,一年两回上坟,过年请家堂,隔年把两年上监狱去看咱大大。放心吧,姐姐,兄弟不糊涂。找对象?那有难了。你日子也不宽俗,不用老想着给我打钱。我一个整劳力,自己还挣不上自己吃的?姐,你放心走吧,我一定能撑下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程守信赶了毛驴车送姐姐上火车站,路过县城,程守梅让弟弟赶着车拐个弯儿去了一中,找到周恒顺。周恒顺见了表姑,十分激动,表姑眼里含着泪,让他好好温课,考个好大学,让你奶奶你娘高兴高兴。表姑还非得给他留下了三元钱。周恒顺看着表姑坐上毛驴车走了,泪水模糊了他的眼晴。……

程守信送姐姐上了火车,一个人赶着毛驴车回村。走到一个小河崖,他停下车,把毛驴拴到一棵树上,自己在毛驴车上躺下,用草帽子盖上脸,他得头昏脑胀,想歇歇。等天快黑了,再回村。他不愿意见自己庄乡,他觉得,如果原先在村里已经是低人一等,那现在就更没脸见人了。不大会儿,他就睡着了,还做起梦来,……在一条像是走过,又有些陌生的山路上,江小英打扮得花枝招展,穿一身大红衣裳,坐在送亲的小车上,小车儿在人们簇拥下“吱吱悠悠”往前走,程守信看不清她的脸,实然,江小英从小车上跳下来,朝他这边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守信哥,救救我。”他急忙朝她跑去,可是却怎么也挪不动窝儿,两个人都向着对方跑,可是越跑,相互离得却越来越远,慢慢地,江小英成了一个小红点儿,再后来,那小红点儿也消失了。程守信急得高喊:“小英,小英,你跑哪去了?我看不见你了。……”程守信急醒了,满身是汗。他坐了起来,心在“扑腾扑腾”跳,他想下车,但腿麻了,一时动不了。他定了定神,活动一下麻了的腿,看看天色已晚,就轰了毛驴车上路了。他想,江小英可能今天出嫁了,她这是来跟我道别了。这样想着,不知不觉间就掉眼泪了,他抬手抹掉眼泪,自己对自己说,不再为这掉眼泪了,别这样没出息了。回到村里,他先把毛驴车还给邻居,才回自已家。他快一天没喝口水了,渴得嗓子眼儿冒烟,走到水缸跟前,拿水瓢舀了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水被太阳晒得温乎乎的。奶奶说过,这种陈水被太阳晒过,叫“乌头”水,人喝了容易生病。程守信想,奶奶走了,没人管他这些事了,他也顾不了这些了,往后的日子,没这些讲究了,好赖活着罢了。他搬个小板凳儿在院子里坐下,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家,这个有一座暗楼和东、西厢房的空空荡荡的家,这么大个院子,这么多的房子,就撇他一个人了。院子里很静,只有鸡窝儿里互相挤靠的鸡的“咕咕声”和暗楼里老鼠撒欢儿的“吱吱”声,……程守信肚子饿了,他到西厢房去找能吃的东西,他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扑打扑打”地响,让人心惊肉跳。他找出早晨姐姐吃剩的饼子,在院子里吃了。他站起来,堵上鸡窝儿门,现在家里会喘气儿的就只有他和鸡窝儿几只鸡了。他们家多年不养狗了,土改那年,大大把一只小黄狗送人了,程守信疼得哭了几回。大大小胆儿,怕家里有狗,万一伤着人可了不得。小心也是白小心,到了还是没脱了倒大霉。唉,……他还不能睡。他想起二姑说的让石头来和他做伴儿,不知道来不来,他得等等他。……不多会儿,他就坐不住了,心里百抓五挠,说不出的难受。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一家四口人就剩下他一个了。比恶梦还可怕。他不知道一个人怎样面对以后日子的每一天,特别是黑夜。他叹口气,自语道:“完了,全完了,俺程守信这辈子没啥指望了。”他觉着两只眼火烧火燎的,这些天,流泪太多了。……他坐着,脑子里乱马搅枪的,眼前恍恍惚惚的,奶奶,娘,大大,姐姐在院里屋里的样子,还有江小英顶着白褡头,头上滴着血,被人拖着往外走的样子,交替地,重叠地在眼前闪现,他觉得心里惊悚悚的,头皮麻沙沙的,脊梁骨出凉气,他站起来,走出大门,看看石头儿来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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