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岁男病人。20年前曾经发生中风,右上肢僵硬,可以行走。一天,家人发现他坐在椅子上,人好像没有昏迷,但是完全没有反应。赶快送到医院。 CT报告左侧大脑大面积出血,而且血液把侧脑室几乎填满。诊断是脑动脉瘤破裂,蛛网膜下腔出血,中线向右移1厘米。病人收到ICU。
早晨一看记录,心想这个病人九死一生。看了看药物。其中一个钙通道阻断剂nicardipine 滴注,保持收缩压低于140。我感到这个血压指标设得太低。脑出血血压自然不能太高,以避免加重出血。也不能太低,因为得靠血压维持脑血液循环。本想马上改到低于160,转念一想,还是问问隔壁的神经科医生吧。她说,CT有脑疝形成的迹象,这个病人很快就会死掉。血压指标怎么设置,都无关紧要。脑疝是脑组织从枕骨大孔往下挤。脑疝压迫脑干生命中枢,导致死亡。我想,确实是这样。没必要治疗了。虽然如此,还是看了看其它治疗措施包括输液。没什么问题,就这样吧。
查房,病人看不出有什么反应。左手动来动去,要把床单扯掉。ICU护士说神经外科看了病人,没有计划作手术。又碰上安慰治疗组的护士。 她告诉我,正准备和病人家属谈,是不是放弃治疗。病人家属已经决定不插管,不作心肺抢救。几乎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不准备对这个病人作什么治疗。维持一般治疗,等候病人一两天死亡。
第二天早晨查房,一看病人神智清楚,回答问题也清清楚楚。大出意料。这一次,仔仔细细把治疗方案看了一下。把输液盐水改为糖盐水,其它都照常。 病人出乎意料的恢复,我得小心治疗。不过,治疗也就是那些。
给神经科医生发了一个短信,问她是不是还要作一些多的治疗,例如给山梨醇消肿。神经科医生感到诧异,但是说没必要。回头又把CT看了一下。发现大部分血液都在侧脑室里面,脑实质里的血块不算太多太大。
病人大概因为20年前中风,大脑萎缩,脑出血没有引起脑内压力急剧增加,缓解了病人的病情。
过了一个小时。护士来短信,说病人的母亲要和我谈。返回ICU。老太太一见我,马上就问:昨天你们每个人都说他要死, 为什么今天他又清醒了。老太太看起来有点气愤。我说: 昨天医生那么说没错。象他那种情况,大部分病人都会死掉。但是人不是机器,没有哪个医生能100% 正确预告。又给她讲了一下治疗方案。老太太要求再作CT。 我说没必要,根据他的病情,就可以判断。
把老太太打发了,继续查房。又过了半小时。护士又来短信,说病人的女儿从密西根开车过来,要和我谈。一般病人,我就找借口推掉了。或者说,我已经和病人母亲谈了,她可以从她祖母那里得到信息。这个病人的恢复,有点奇迹。 我也愿意再和家属交流。这个女儿是护士,问题比一般人专业。
“颅内血块,有什么药帮助溶解?”
“颅内出血,使用溶栓药是禁忌。病人的纤溶酶可能溶解血栓。”
“为什么他有脑动脉瘤破裂出血,而其他人没有?”
“不知道,只能猜测。1 他与众不同有脑动脉瘤。 2 因为他20年前发生中风,脑萎缩。颅内空间大,使脑动脉瘤容易扩张破裂。”
我再次强调,这只是猜测。病人母亲说,虽然是猜测,但是很有道理。
中午吃饭,碰上神经外科医生。神经外科医生也比较激动。说他要再作CT,看看有没有手术的可能。我说: 这个病人过了第一关,现在我们必须努力,让他活下去。就像乌克兰人,顶住了普京第一轮进攻,就要帮助他们打下去。
当天作了CT血管造影。病人是大脑前交通动脉瘤破裂。出血自然已经停止。神经外科感到那个部位不好作手术。我认为没必要作手术。病人已经自己恢复,作手术搞不好弄巧成拙。
我看了一下CT,发现脑实质内的血块几乎都消失了。搞不懂怎么回事。
病人第三天开始进流质。过了3天,神经外科医生把病人转到另一个医院。几个月后,碰到那个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他告诉我,病人在那里作了动脉瘤内线圈(Coiling)止血术。术后2天,突然昏迷不醒死亡。
这样的病人,我只遇到过三次,包括这个病人。另一个,也是大面积颅内出血,活了下来,能吃能走。还有一个是脑干缺血性埂塞。脑干是生命中枢。 这个病人在我看来,一两天就会死亡。结果活了两个星期。转到大学医院,但是死在那里。不清楚在那里怎么治疗的。
人是最复杂的生物,变量最多。再好的设备,再能干的医生,也不可能把这些变量搞清楚,算准确。低血钠高血钠的治疗,都有公式计算如何输液,血钠会上升多少,下降多少。没有一个病人,计算结果和实际结果符合。 不少时候,两者相差很远。遇到上面的病人,是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治疗,是保守治疗还是强化治疗,都是头痛的问题。
这样的手术难度是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