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取了报纸,斜着身,依在客厅墙壁的火炉旁,他宽大的肩膀从贴身纯棉的白色背心中裸露出来,铜褐色坚实的肌肉几乎很难和人们想象中矮小的东方人联系在一起。有力的手臂捧着读报的样子,简直就像在爱琴海扬帆掌舵读着航海图的希腊水手。只有那双炯炯有光的单眼皮小眼睛,还透着北海道拉网渔夫先祖们的犀利和专注。
这时茶几上的黑莓手机震动了一下, 他内心中一阵温暖, 赶忙上前去查看Email,果然是来自“Hellokitten1997@gmail.com”,他小心翼翼地用两个拇指按着手机的上下键,生怕任何一个粗心的操作,都会把这段信息抛进垃圾邮件的海洋中。 这封时间显示为7:15 am 的Email这样写道:
“嗨!井上,我现在正在巴黎戴高乐机场候机室,准备登机, 航班号是CA881 。 到达多伦多的时间是今天下午3点05分, 一号航站出口。我给你的作业有没有做完? 回头见!
—–凯西”。
虽只有短短的几行,但这其中的每一个字对井上来说, 犹如青铜器上的铭文对考古学家的意义,传递的不只是一个信息,更是书写者的呼吸和心跳。 井上嘴角上挂着少有的笑容,把这封Email 读了好几遍。就连每个句子后面的句号和冒号,他都读出了凯西的眼色和微笑。他急不可待地马上按了一个回复键,但只有一个词和一个标点:OK!
井上知道凯西给他的作业是什么。 他放下手机,立刻回到自己的卧室,拿起枕边凯西借给他的那本,已经被翻得有些陈旧的David Hawkes英译的《石头记》。 虽然井上和凯西已经相识了近两年,但他始终不知道凯西的中文名字是什么?凯西陪父母去法国度假前,凯西对井上说,自己的中文名字就是来自此书的一个人物。临走前不久,凯西就把这套一共五卷企鹅版的《石头记》交给井上阅读。
井山秋野从来就不喜爱读爱情小说,除了中学语文课读过一些莎翁的戏剧,青春反叛时读过那本《少年维特之烦恼》, 他阅读的兴趣基本上是和文学无关的。井上的母亲虽然当过温哥华一间小学的法语和英文老师,可母亲的这份基因好像并没有从血液里传递给他, 只单传给了他的弟弟井上智雄 ,英国剑桥大学的文学博士,现在约克大学研究简奥斯汀的专家;而井上秋野则延续了父亲动物学家的天分,对破译北极熊之间幽会的爱情密码更着迷。 但自那次在望井邂逅凯西后,他开始如饥似渴地读起各种爱情小说和诗歌来。 因为他不但只是想增加爱的词汇量,更重要的是想去破解男女之间微妙的爱情密码。
好奇心已经促使他把这部晦涩的小说读到了第十章。他知道凯西的姓是王,他每见到书中好女人的名字,就把这个王加进去。 王黛玉,王宝钗,王迎春…… 肯定不是哪个王熙凤。还有六个小时,井上就会再见到凯西,可这本书还是让他读得一头雾水。 就在他准备用这一上午的时间来攻克这道难题时,他无意识地翻开其中的一页,不小心掉出一片用紫色花做成的书签。井山秋野一下心跳,细细端详起之前忽略的手工制作的书签, 这不就是紫延龄花的标本吗?
他眼前一亮,急忙找回到书签呆过的那一页,是在书的第18章里。中间有三首诗被枪笔打上了记号,井上大脑急速地分析起来:凯西的生日就在春季。莫非凯西的名字就在这里:他轻声念到:
旷性怡情 (匾额)迎春
园成景备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这句诗倒是有点像她双胞胎姐姐露西的性格:恬静幽雅,温柔好客。而且又是这三首诗之首。 井上像玩英文的寻字游戏(Crossword)一样,肯定地排除了“迎春”这个名字和凯西的关联。
而第三句诗写得有些光华四射,且高山仰止,众人不可接近的感觉:
文章造化( 匾额) 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虽然井上对此诗只能是望文生义, 但凭着他极强的推理能力,他自信地断定,凯西的中文名字应该就出自这首诗:
万像争辉 (匾额)探春
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有光辉。
井上秋野赶快写下了凯西的中文名字的拼音 Tan-chun Wang , 按着维基百科的中英对照,井上信心十足地在一封Rogers账单的背后写上了三个中文字:王探春。
井上兴冲冲地跑到客厅,拿起自己的黑莓手机,找到"Hellokitten1977@gmail.com”,写了短短一句话:
"你好!王探春: 作业已完成,下午见!—-秋野"
井上得意地往沙发上一坐,手枕着后脑勺, 翘着起了二郎腿,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探春”……. “王探春” …..
后院朝东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狗的狂吠,井上心里一沉,开始疑惑起来:这本《石头记》里有成百个人物,并且还有着不同的命运,会不会真是这个探春呢? 如真是这个探春, 那么在这本小说里将来又会是怎样的命运呢?
井上秋野开始后悔自己的草率,发出去的Email是无法再追回来的。不过此时凯西应该在回多伦多的航班上,或许还有纠正的希望, 井上秋野一边思量着,也一边把全套的《石头记》拿过来,他想尽快地找到探春在这部小说中的结局。。。。。
--------------------------------------------------------------
作者注:英文版的《红楼梦》在诗词翻译上,几乎完全是意译,无法译出汉语言的韵味。井上完全是根据英译来推理,“Brightness and Grace” 比较和凯西的性格,这段“探春”的诗英译为:
Tan-Chun:Brightness and Grace
Water on hills and hills on waters smile,
More bright and graceful than the Immortal Isle,
Midst odorous herbs the singer’s green fan hides;
Her crimson skirt through falling petals glides.
A radiant jewel to the world is shown,
A fairy princess from her tower come down;
And since her steps the graden’s walks have trod,
No mortal foot must desecrate its so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