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无紫薇

随便写写,不必太认真
正文

紫藤湖的邻居们 (小说)

(2020-07-30 13:14:01) 下一个

 

内容简介:
铺天盖地的疫情,蔓延到美国南方,对当地生活造成巨大影响。瘟疫的天空下,年轻人纷纷从病毒重灾区逃回父母的家,颠覆了每个家庭的日常生活。病毒放大了人性的复杂和人心的变幻莫测。小说始于一场诡异的车祸,终于人与人的真诚情感。

作者:孟悟


1
阁楼是丈夫麦克的画室,灵犀平日里很少光顾,推开门就是纷飞的灰尘,呛鼻的颜料味在空气中弥散。画室杂乱无章,堆放着颜料、画笔、画板、刮刀。灵犀看见房梁的架子上挂了几张画稿,她顺手拉下一张,扫了两眼,紫藤花开的瀑布下,一个女人的修长的倩影,天上的圆月半穿行在乌云里,毛乎乎的,恍眼看上去像病毒的剪影。灵犀对着画稿一阵冷笑,心想如今看什么都像冠状病毒,如果麦克的事爆发在现在,谁还敢坐飞机去墨西哥?灵犀见麦克最后一面时,他已躺在冰冷的棺材里。

那一天来得不可思议,但是之前已有某种预兆,像暗夜里的深谷,一闪而过的幽光。灵犀记得很清楚,麦克时不时对她说,不想按部就班地工作和生活,想当自由自在的艺术家。他周末常去跳蚤市场摆摊卖画,三个月卖了两幅,才赚了50美元。灵犀说:翠西还在读私立学校,家里的房贷还没有还完。麦克说:好吧,我等翠西进大学。

麦克在食品公司当机械师,却梦想靠卖画维生。灵犀在牙诊所当牙医助理,因为勤奋努力,工资一直在涨,麦克认定灵犀的工资能养家,可以成全自己的业余爱好,而女儿翠西根本没有必要读那贵得要上天的学校。

灵犀知道,老美散漫惯了,没有储蓄的概念,一有条件就想放飞灵魂。灵犀只能跟麦克商谈,两个人一起努力,把房贷的大山搬完,把翠西的学费攒够。翠西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麦克对灵犀说,我的使命完成了,我准备辞职。灵犀说,房贷还没还完。麦克说,房子我不要了,换成你一个人的名字吧。灵犀说,再坚持几年不行吗?你业余画画不是很好吗?

灵犀看见麦克皱紧眉头,皱纹像刀劈斧砍的山沟,装满了无限的苦愁。半年之后,麦克说,他要去墨西哥参加画展。灵犀问,画展最多五六天吧?麦克说,不,他打算在墨西哥长住。他不愿多解释,暗示他的律师会给她解释,然后提起一个皮箱潇洒离去,把孤独和愤怒留给灵犀。


灵犀并没有接到律师的电话,而是墨西哥一家画廊经理的电话。麦克在当地景区车祸身亡,跟他一起身亡的还有一位女画家。灵犀飞到墨西哥去处理后事时,据当地警官回忆,夜深人静时,两位画家在开满繁花的紫藤树下车震,情深意浓时被一个醉驾的大货车轰隆撞飞。在事故现场,两俱赤裸的遗体以诡异的造型紧嵌在一起,几个力大如牛的警员拉扯了半天才把他们分开。

画廊经理陪灵犀进了殡仪馆,一抬头,世界都凝固了,邻居乔治傻楞愣地出现在她的眼前,时间和空间都错乱成了碎片,碎片漫天都在飞!乔治的太太柔丝就是车震女画家。他们两家不是朋友吗?朋友之夫、朋友之妻有这般随意组合的吗?

画廊老板告诉灵犀和乔治,他一直以为这两个画家是对夫妇。灵犀和乔治都楞了,这两个男女在暗日里纠缠了多久?灵犀慢慢回想起一些细节,柔丝上阁楼去看麦克的画,阁楼天窗的光影落在她的身上;麦克在跳蚤市场摆摊,柔丝买了他的一副画...露骨露肉的现实里,心酸与屈辱交错,尴尬与羞愧编织,斑驳复杂的情感压得人透不过气,有人死了,有人得活着,灵犀和乔治都不想多谈。

本来准备办完后事就回到美国,没想到节外生枝,一家海洋动物馆向他们提出索赔,麦克和女画家车毁人亡,但车在翻滾过程中,撞倒了一棵500年的紫藤树,紫藤树又砸向海洋动物馆的房子。据动物馆宣称,吓坏了三头海豚,让海豚失去了智商和表演能力,也让动物馆失去了稳定的收入。这明摆着就是敲诈勒索,灵犀慌得不知所措。倒是乔治沉着,他有在大使馆工作的朋友,几个电话就解决了问题。

灵犀对乔治心存感激,但是回家后并不愿跟他有过多往来,记忆会牵引出感伤和尴尬,弥散在忧郁的天空。她努力地维持着正常的生活,该上班就去上班,该散步就去散步,走在湖边,时不时会遇见乔治在那里遛狗。两人见了面,彼此的目光牵扯出另一个世界的山光云影,什么也不说,笑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2

灵犀所在的城市名叫布鲁克(Brook)。她居住在一个名为紫藤湖(Wisteria Lake)的社区,那样的社区在美国南方很常见,一栋栋红墙灰顶的小楼匍匐在林深树密处。紫藤湖的房子被社区马路分隔成东西两部分,西边的房子面湖,东边的房子靠山。严格来说,那湖不是烟波浩渺,白帆点点的湖,而是丛林环绕,天鹅大雁欢聚的野湖,那山也不是巍峨雄美的山,而是一个杂树生花的野山坡。灵犀家的后院面朝野山坡,乔治家的后院也是面朝也山坡。

灵犀记得刚搬来紫藤湖的那年,跟麦克在湖边散步时碰见乔治和柔丝。她记得柔丝的酒红色长卷发,蓝宝石大眼睛,曲线玲珑的身段,浑身散发出艺术家的气质。乔治栗色头发,灰蓝眼睛,个子高瘦,他的颜值没有乔治高,但是一开口,低沉的声音充满了磁性和感染力。

乔治一家来自旧金山,他们比灵犀一家早搬来2年。乔治告诉灵犀二人,社区在开发初期,靠湖边和靠山坡的房子价格一样,他喜欢湖边,但是柔丝喜欢山坡,因为山坡上开满了紫藤花。灵犀说,我没看见山坡上的紫藤花。柔丝告诉灵犀,你要爬过山坡才能看见。灵犀说,山坡树林那么密集,林子里还有荆棘,不敢朝里面走。柔丝说,我们这边的山坡路缓一些,我下次给你剪一枝紫藤,你可以直接种在后院。乔治说,不要种紫藤,那植物是超级侵略者,一旦长大变强就会把周围的花草全部吃掉。灵犀说,我不怕,我就等着紫藤开花,看华丽的紫色瀑布。

那些画面混杂着声音,久远、清晰、凌乱、喧嚣,时不时在灵犀的眼前飘来荡去。灵犀后来接过柔丝送来的紫藤枝,种在了后院。她是很多年后才明白,要铲掉长大的紫藤,是无法想象的费力和操心。


操心的还有她的婚姻。灵犀和麦克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她和他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吧,两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两个人都被深爱的人抛弃,完全是同病相怜走到一起。麦克后来对灵犀说,他们这样的关系,英文叫Rebound relationships,在空虚和痛苦之后,需要一种精神抚慰。不管怎么说,结婚了,有孩子了,灵犀一心一意,愿把自己奉献给这个家。

麦克之死让灵犀开始怀疑人生,但她依然得振作起来好好活着。稀里糊涂的日子里,疫情已从中国蔓延到了美国,加州和纽约都有了确诊案例。邻居们在湖边散步或是遛狗碰了面,聚在一起交换消息。一个花白头发的胖老头说,西雅图已经有人感染病毒而死。他叫利马,是退休的政府官员。利马抱怨到处都买不到口罩,他一直计划装修阁楼,给儿子打造一个图书馆,但操作电动机器需要戴口罩。

灵犀说:病毒在世界各地登陆,口罩成了全球的紧缺品。

乔治说:我有个亲戚在乔治亚,年初时成立了一家口罩生产厂,工厂就建在棉花基地里,机器二十四小时都不歇下来,工人分三班上岗,日产口罩100万。

灵犀问他:你买口罩没问题吧?

乔治反问她:买来干什么?

邻居艾米妮说:我喜欢旅游,去年买了邮轮公司和航空公司的股票,看来投资方向错了,现在去投资口罩产业还来得及吗?

乔治摇头说:太晚了。

艾米妮问乔治,你的妻子柔丝呢?好久没见到她。她从前常在湖边喂动物,天鹅和野鸭一见到她,便呼啦啦地飞过来了,她就是它们的上帝。


夕阳轰然下山了。灵犀看见乔治的脸黑了,沉了,他抬头望着远方。忧郁的天边,几抹血红色的霞光,让人惊心动魂。乔治费劲地吐出解释的话:柔丝走了,去旧金山见她的母亲了。灵犀理解乔治,撒谎对他而言,是在承受痛苦的折磨,像带刺的蔓藤缠绕他的心和大脑。邻居们也问过灵犀,你家的麦克去哪儿了?灵犀面无表情回应,去墨西哥开画展了,邻居隐约知道他们夫妻关系出了问题,后来再不问她。灵犀与乔治同忧相救,关键时刻,她总是替乔治把话岔开,她对邻居们说,疫情目前在西海岸蔓延,旧金山已经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邻居希娜牵着一头威风凛凛的哈奇狗,他的丈夫利亚姆站在她的身边。希娜头发是浅金色,利亚姆是一头黑发,希娜瘦小如文竹,利亚姆健壮如青松,灵犀看二人一大一小,成了强烈的对比。希娜说话直接犀利,她感慨旧金山的状况很吓人,满大街的流浪汉都没有解决,病毒来了怎么办?

艾米妮说:我前年去的旧金山,流浪汉到处搭帐篷,随地大小便。我有个朋友在市政厅上班,每天必须走过【大粪地雷】的街道。

乔治说:旧金山的流浪汉没有常人想象的凄凉,每个月都能领食品劵,七十美元的零花钱,一张免费交通卡,可以自由往返洛杉矶。

艾米妮接过话说:我知道,流浪汉在旧金山的粉吸完了,可以去洛杉矶拿货。

希娜说:旧金山的流浪汉很享受自由的状态,不用担心吃喝,据说好几家机构组织的义工,定期给他们送食物和水果。

乔治点头说:我曾在旧金山工作了五年,有个朋友是高级工程师,因为工作压力大,患了极严重的忧郁症,常有自杀倾向,必须靠吃药才能维持睡眠和工作,医生建议他加入一个义工团队,在厨房里给街头的流浪汉做餐食,做完了还要送去,坚持了两个月,他的忧郁症居然减轻了,后来又帮流浪汉设计可移动的小房间,设计完成后,他才发现早忘了吃药,但是每晚都能香甜入睡。

灵犀听完后笑道,每个人的生命都有意义,流浪汉也有存在的价值。灵犀是后来才知道,那个忧郁症工程师就是乔治他自己。

3

病毒张牙舞爪,从美国东西两岸延伸到大陆的中部。你看不见它的样子,但它又无处不在。灵犀曾对邻居们说过,布鲁克市经济不发达,四周又群山环绕,应该能躲过病毒的袭击,但在这一天,布鲁克出现了确诊案例。艾米妮是布鲁克一家医院实验室的检验师,她告诉众邻居,医院昨天开了紧急会议,准备收治新冠肺炎患者。

灵犀问艾米妮,你们带口罩吗?艾米妮说,医院最初不让带口罩,怕引起病人恐慌,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上班必须带。灵犀因为天天在华人的微信圈里游走,口罩信息丰富。她问艾米妮,你们带的口罩是N95吗?艾米妮说,N95口罩给前线的医生护士,我们只戴一般外科口罩。灵犀说,现在病毒到处乱跑,我想让女儿翠西快回布鲁克市,但翠西居然还在纽约当义工,冠状病毒是人传人,她难道不懂吗?


乔治对灵犀说,不要担心翠西,她一心在帮助别人,上帝会保佑她的。我儿子是医学院的学生,最近也在当义工。乔治一边说,一边把手机里的照片展示给大家看,乔治的儿子口罩都不带,给华盛顿贫困地区的民众义务检查身体。灵犀说,告诉你儿子还是要小心。乔治说,他是专业人士,他知道他在做什么,他不需要家长的建议。

灵犀只能在电话里跟海琴吐槽:美国人的勇敢过了头,跟病毒比谁厉害,我不赞赏这样的胆量。

海琴是灵犀同父异母的妹妹。海琴的母亲是小三,小三和原配为了同个男人打了一辈子的仗,两个女人最后谁也没赢,一前一后都得了病,郁郁而终去另一个世界比高低。灵犀和海琴倒是姐妹情深,她们已经没有母亲了,所以不能失去父亲。父亲在生意场被骗,遭人设计掉入陷阱,气急而入医院。在父亲住院的那段时间,海琴守护在父亲的床前,灵犀用尽社会关系,找法院、找律师为父亲讨回公道,一家人从来没有那样脣齿相依过。


海琴说,美国的抗病文化跟我们不同,我们若是得了感冒,肯定是静养,美国人提倡的是斗争哲学,你如果弱了,病毒就会击败你。灵犀问海琴,那翠西怎么办?我天天都在提心吊胆。海琴说,担心会让你更焦虑,只能向上帝祈祷。灵犀说,我不是基督教。海琴说,向老天祈祷也行,向观音菩萨祈祷也行。灵犀说,菩萨管我吗?突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和几个同学去景区爬山,到了晚上也没有回家,父母急得要去报警,我当时很气,怪父母大惊小怪,如今报应终于来了。


翠西在纽约以【裸奔】的状态当义工,灵犀只能强迫自己不闻不问。麦克在墨西哥车祸遇难,翠西只当父亲是普通的车祸,车祸后面的桃色故事,灵犀暂时遮掩住了,她要给女儿留住尊严和体面。乔治是否告诉了儿子真相,灵犀不敢问。

疫情慢慢改变人们的日常。布鲁克市又出现确诊案例了,两个确诊者是从意大利旅行回来的本地居民。灵犀常在紫藤湖边走,同邻居交换道听途说的病毒新闻,不觉之中跟乔治的话越来越多。乔治有天在湖边对她说,我很早就知道柔丝的不忠。灵犀听了,像凭空听见一声雷响,环顾四周,幸好没有其他人。她听见乔治继续说,林子里面的小木房(Cabin)就是他们幽会的地方。

乔治和灵犀的房子相隔四个邻居,两家的后院都建了篱笆,篱笆外面是野山坡。柔丝曾给灵犀描述过,爬到山坡上面,地形就平缓了,但依然是密不透风的林子,林子没有路,如果不怕树多藤杂,勇敢朝里面走,能看见一条迂回曲折的小溪,小溪边有一栋废弃的小木房,据说是从前守林人的房子。年来岁去的风霜雨雪,让小木房歪斜了身子,斑驳的木墙上爬满了紫藤,春天紫藤花开的时候,小木房便成了紫色灿耀的瀑布。

乔治突然向灵犀提及小木房,明明暗暗的画面在灵犀的眼前重叠。她猛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个春天,麦克穿上牛仔衣,背起工具箱要往林子里面走。灵犀说,林子没有路,你要去哪儿?他说我想去维修林子里的小木房。灵犀说,人家的房子不管你的事。麦克说,我是不想管,但是社区有几个小孩调皮捣蛋,爱去小木房探险,我怕房子垮了,小孩出事怎么办?

灵犀不愿面对,潜意识抗拒把蛛丝马迹拼凑成一个完整的画面。她反问乔治,你怎能证明两人幽会小木房?乔治说,他在收拾柔丝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副画,紫藤花开的小木房,一男一女相拥的剪影落在房墙上。乔治后来去了一趟小木房,发现小木房周围的乱石和杂藤已经清理干净,室内做了基本的维修,像个简易的住所,角落还有个瘪气的气垫床…… 灵犀听了,牙齿突然咬疼了下嘴唇,她抬了抬手,示意乔治不要说下去。

远处传来一声狗叫,艾米妮满脸是笑,牵着一头哈士奇过来了。灵犀盯着哈士奇问,这不是希娜的狗吗?艾米妮说,希娜和利亚姆去欧洲坐邮轮了,她让我帮她照看。灵犀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敢坐邮轮?如今病毒大流行,哪儿都不能去。乔治说,正是因为病毒大流行,旅行社搞促销。纽约飞巴黎的套餐,包机票和酒店,五天才八百多美元。灵犀问乔治,套餐的酒店好吗?是不是在18和19区?那里到处是小偷和骗子。乔治说,18区的蒙马特高地,酒店就在红磨坊的街对面,可以步行去看好多景点,比如圣心大教堂和梵高的故居。艾米妮说,听你的口气,你是准备出发了。乔治说,这么便宜,我确实想走。

灵犀心想,再便宜我也不走,呆在原地最安全。她想起昨天还跟海琴聊过,美国人不怕病毒,不怕死,依然在全世界浪来荡去。海琴说,还是华人老实听话,给人安全感。灵犀说,中国也有不听话的人,居家隔离期间,聚众打麻将,被警察抓住,警察说,可以选择两种惩罚,一是每人罚款一千元,二是抬着麻将桌上街游行,众人选择游行。海琴说,我相信大多数人会选择游行,反正戴着口罩,谁也不知道谁。灵犀说,这事若发生在美国,估计是罚钱解决问题,游街大概是侵犯人权。

灵犀正准备跟邻居们分享中国的游街故事,但邻居们还在聊巴黎。艾米妮说,她朋友刚才巴黎回来,说卢浮宫很安静,没有从前的拥挤,乱如蜂巢,可以淡定从容地与蒙娜丽莎自拍。乔治说,他十年前去过卢浮宫,游客的脑袋和肩膀都在相互摩擦,虽然挤到蒙娜丽莎的正对面,但是呆不了半分钟,后面的人流就把你推走了。艾米妮说,现在去看蒙娜丽莎最好。灵犀说,不要乱跑,意大利新冠病毒大爆发,十几个城市都封了,法国跟意大利还是邻居。艾米妮说,怕什么,意大利是北面封城,南边的生活依然正常,酒吧餐厅里天天挤满了游人,也没见人戴口罩。

灵犀只能对海琴感慨,看见没有,西方人确实不怕死。海琴说,他们宁要自由,不要生命。灵犀说,命都没有了,哪来的自由,更何况好死不如赖活。


灵犀曾对海琴说过,她有时候很迟钝,但有时候很敏锐,当麦克决定离开她,要去墨西哥的那天,她没有想象中的愤怒和悲伤,她隐约感觉和麦克从今再也无法相见。当冠状病毒在武汉爆发的初期,她就感觉这病毒迟早会蔓延到美国,那时候就买下两包口罩做预防。

海琴说,纽约这边华人多,我们很早就开始囤药囤货。灵犀说,纽约是国际大都市,世界金融中心,五湖四海的人川流不息,高楼那个密不透风啊,几乎人人都挂在房楼上,翠西住在曼哈顿,跟两个女孩分租一套公寓,还出门当义工,我想着都是怕。海琴是一家私立高校的心理健康辅导员,必须沉着淡定,就算山崩地裂,她也得镇定自若。

眼看着病毒就要攻陷纽约,灵犀对海琴说,这个时候才知居住小城的好处,这边地广人稀,出门随便走走,就能走进一片见不了阳光的森林,欢迎你们来布鲁克市避疫。海琴说,我不逃,我就守着纽约,当历史的见证人。


灵犀不愿翠西当什么见证人。翠西在纽约大学攻读动漫设计,她热情活泼, 精力比常人充沛,每个周末出校当义工,为贫困家庭的孩子免费教授美术课。她不相信瘟疫会漂洋过海,朝纽约一步步逼近。一觉醒来,那确诊数字像诡异的妖魔,无限度地膨胀,居然飙过了一万!翠西身边的同学感染了,学生家长也感染了,她再也无法淡定去当义工。

面对灾难,人类的本能就是逃。灵犀在凌晨5点接到翠西的电话,翠西准备回家躲疫。灵犀在两周前前就催翠西回家,翠西一脸的无所谓,她自在潇洒,最终还是潇洒不过病毒。


4


灵犀去湖边散步,发现邻居们都自觉维持六英尺的社交距离。灵犀对邻居说:女儿从纽约回家了,我也放心了。

艾米妮说:我女儿也从宾州回来了,我先生布朗也放心了,但是...

艾米妮的话只说了一半,灵犀看见愉悦的表情在她的脸上僵硬了,晴朗的天说阴就阴。艾米妮叹着气说:母亲在新泽西,那边的疫情很重,她住的老人公寓已有五人上了救护车,她很害怕,想来我家,但是布朗不同意,他认为母亲最好原地不要动,弄不好她会传染给一家人。如果交换一下位置,我在疫区,我母亲一定会毫不犹豫让我回家。

乔治听了摇头说:你丈夫只愿接受女儿,不想接受丈母娘。

灵犀感叹了一句:父母的家再小,也会呼唤孩子回家,孩子的家再大,也摆不下父母的一张床。

艾米妮说:这世上最爱你的人就是父母,不讲条件地爱你,拥抱你,哪怕你浑身长满了冠状病毒。


灵犀问艾米妮:希娜坐邮轮回来了吗?

艾米妮说,我一直在脸书上跟她联系,她说美国的病毒太乱,她不想回来,怕在飞机上感染,在欧洲呆了一周后,又上了去南非的邮轮。灵犀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敢上邮轮?没看新闻吗?前前后后好艘邮轮爆发病毒,被迫在海上漂泊,几千人涌动在那么小的一个空间里,想着都恐怖。

乔治说,是的,这个时候上邮轮就是去寻死。

利马牵着一头奶油色的小泰迪,加入众人的群聊。他说前两周刚和老婆从伦敦旅游回来。到伦敦的往返机票才500美元,还包五天的酒店和早餐。他有个朋友曾计划飞波多黎各,从那里坐邮轮去南加勒比海,价格好便宜,两个人才2400美元,关键还是套房,平常的日子里,套房至少是3600美元一个人。

灵犀问他:套房重要还是健康重要?

利马说:我朋友也知道病毒恐怖,但是邮轮公司不退票,保险公司说,保险责任范围不覆盖瘟疫和流行病。

艾米妮说:邮轮公司就知道赚钱,现在还在四处推销,说什么病毒在热带地区自动消失了。

灵犀说:政府号召大家呆在家里,不出门,不聚会,怎么邮轮还在出发?

艾米妮说,邮轮只要不从美国港口出发,美国政府管不了。希娜要去南非,那边没几个病人,应该没有问题的。

灵犀摇头说:上帝已经给了警示,好几艘邮轮沦陷在大海。

艾米妮说:他们在船上不断祈祷,相信上帝会保佑子民,保佑平安的旅程。

乔治说,希娜已经在船上了,我们只能祈祷而不能谴责。

灵犀低头不语,把在舌头上乱蹦的话,使劲咬烂吞到肚子里。灵犀只能找海琴直抒胸臆。灵犀说:病毒面前才知道两种文化的天差地别,美国的好处是自由,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的方式,谨慎的人备好粮油,关门过日子;但是自由过度者也害人,那些还在外面游荡的人,染毒回家传染给亲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社区都要爆发,谁赞美这样的自由?

海琴说:滥用自由不仅愚蠢而且自私。国家遭了瘟疫,政府就是该拿出铁腕,该管的一定要管,餐厅关门,酒吧关门,景区关门,全国人民都关在家里,虽然不舒服,但是挡住了病毒。

灵犀说:就说三月初吧,1000多人病了,几十个人倒下了,这个时候就应该全国隔离十四天,但是马拉松还在跑,球赛还在打,邮轮还在荡。

海琴说:最怕邮轮出事,一出事就是好几千,有病没病的都往军区送,千万别把军区也传染了。

海琴说:可怕得很,烧掉纳税人的钱不说,还会拖垮部队,CDC官员已经发话了,你若再坐邮轮,国家没钱拯救了,自己漂泊自己负责。

灵犀说:我的邻居还在海上漂,也不知她能否平安漂回家。

灵犀晚上睡觉前,收到乔治发来的短信。乔治上网查新闻,发现希娜所坐的邮轮,二十多个乘客染了冠状病毒,非洲东海岸的多个港口严禁邮轮停靠,连邮轮的目的港开普敦(南非)也对邮轮说不。非洲的肺炎感染人数剧增,医疗系统濒临崩溃,自救都来不及。

灵犀说:除了祈祷,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5

灵犀很快发现社区变了。从前在紫藤湖安静悠闲,散步时见到的面孔都是熟面孔。突然之间过节了,热闹了,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有玩滑轮的,跑步的,练瑜伽的,搞散打的,跳舞练托举的。灵犀对乔治说,湖边的林子树高藤杂乱,曾经是鹿子、野兔、狐狸的乐园,现在居然被人踩出一条路来。

艾米妮从那条刚踩出来的路走出来,见了老邻居们,她无限感叹道,不得了,我昨天在湖边看见两头大马,一男一女骑在上面,然后飞奔进了林子,我真为里面的野生动物感到悲伤。

乔治说:骑马还能接受,我真受不了骑摩托车的,那噪音大得穿心,吓得天鹅和大雁一阵乱飞。对了,希娜的情况怎样?

艾米妮有好消息跟众人分享,南非终于同意接受【毒船】,希娜马上就能回家!当船驶入码头时候,希娜在阳台上看见岸上的人向他们招手,还有人向他们挥舞棕榈树叶。她一直以为人们会把邮轮当成麻风病船,吐口水,拉出抗议的标语,想不到世界还是温暖的,人心还是善良的。

艾米妮的好心情很快散了,当她看见一群群的陌生人从她眼前走过,她说:希娜要是回了家,肯定不敢相信这是我们的紫藤湖。

灵犀说:没有办法,年轻人想逃离大城市的疫区,只能投奔父母,我们的儿女也回来了。

艾米妮说:我女儿回家后,安安静静的,没有乱跑,在家里办公。

灵犀说:我女儿也是在家里远程上课。

乔治说: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不守规矩的人?

利马唉声叹气告诉众人,他的儿女也回来了,把家里搞得比熊洞还乱。利马和夫人有三个孩子,大儿在波士顿当设计师,二女儿在新泽西做销售总监,都是成功的职业人士。小儿艾登性格内向,只爱创作文学,28岁的人,没有正式工作,在中学当兼职老师,跟父母住在一起,三个人相互照应,日子温馨宁静。但是一场瘟疫把安宁搅飞了。大儿和二女携家带口回到父母家,大人小孩一堆,每天早晨抢卫生间就是一场战争。

灵犀理解利马,从前的三口之家变成了十口之家,小孩的尖叫混杂着大人的争执,一会儿地震,一会儿海啸,还有龙卷风轮番上演。利马的小儿艾登,敏感羞涩,有中度的焦虑症,对外界和新生事物带着天生的惶恐,平日里父母很照顾他的情绪。但是兄弟姐妹就不同了,二姐的儿子活泼好动,热爱摔跤和拳击,一口气 推翻了艾登的书架,他心爱的藏书和音乐CD散落了一地。艾登气极,对侄儿一阵怒吼,当妈的护儿心切,跟弟弟争了起来,她说现在是电子时代了,谁还稀罕CD,音乐也好,书也好,都可以从网上下载,没必要摆出世界末日的悲伤。

艾登气得眼睛变绿,头发都立起来了,满嘴的牙齿全变成了枪炮。他说这儿不是你们的家,既然是客人,就得遵守规矩。二姐一脸的鄙夷说,你好意思跟我说客人和主人,我十八岁就离家上大学,你都快三十了,还没有自立,还赖在家里啃食父母…

利马对邻居们哀声叹道,病毒带来了第三次世界大战,现在他家里也是一场连一场的混战。艾登心理脆弱,极易受伤,父母怎么安慰他都没有用,他不想再面对姐姐一家,他以疫情期的隔离为理由,主动搬到地下室。还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写下了世界名著:《地下室手记》。

灵犀问利马:地下室装修好了吧?

利马说:没装修,那里全是管道和杂物,我也曾想过动工,但是到处买不到口罩。艾登坚持要搬,还说地下室有蛇有老鼠他也不怕,因为它们没有人类的自私和狠毒。

灵犀听得心惊胆寒。她私下对乔治说:紫藤湖社区的房子都是同个建筑商所建, 家家的地下室是爬行地下室(Crawl Space),人都无法直立行走,怎么可以住人?

乔治说:北方的房子是全地下室(Full Basement),南方大都是爬行地下室,后者连储藏室都当不了。

灵犀说:我想象不出艾登睡在里面的凄凉。

乔治说:如果请专业人员,可以装修成全地下室,我儿子读高中的时候,精力特别旺盛,有个暑假异想天开,计划把地下室改装成运动室,拿起铁镩朝下挖,结果把地下水给挖出来了,完全就是一灾难现场。

布鲁克市的确诊人数一天天朝上面蹦,政府居家令下来了,90%的美国人还是守规矩。紫藤湖的邻居们见了面,依然要聊天,聊起劲了,就会忘了6英尺的社交距离。灵犀看这个场景,心里害怕,再不敢去湖边散步了。乔治通过 Skype 告诉她小道消息,艾登的姐姐发烧了,还伴随咳嗽、头疼等症状,目前一人在阁楼上隔离。利马家的阁楼和地下室都没有装修,非常时期也只能这样了。

灵犀说:利马夫妻不容易,大大小小的一群儿孙要操劳,希望他们平安。

乔治说:希望你也平安,你工作的牙医诊所还在开门吗?灵犀说,必须开,病人随时都会发生牙病的紧急情况。诊所要遵守CDC的新制度,病人进入诊所前,要呆在车上等待测体温,体温异常者严禁入内。小孩看牙只能由一个大人陪同,而成人患者不能有陪同者。

乔治说:完全理解,这样做是尽量减少患者拥挤,防止交叉感染。想想利马家的人口密度,真让人害怕。

灵犀说:我一直在为艾登担心,都说艾登性格孤僻,我倒认为他热情可爱,十多年前,我带着翠西在紫藤湖边散步,一条蟒蛇从紫藤树上窜出来,我抱起翠西退了三步,蟒蛇还朝前追了两步,吓得我心脏都快停摆了。艾登正好在旁边,他那时还是个小小少年。他安慰我说,不要害怕,要表现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否则蟒蛇认为你软弱可欺。他还折了一根树枝给我,说那树叶子味浓,蛇不喜欢,散步的时候拿在手上就安全了。

乔治说:艾登是个好孩子,住在爬行地下室太委屈,住哪儿好呢?山坡后面的小木房?

一道灵光闪过,灵犀颤声问:那栋爬满紫藤的小木房?

6

几个关系要好的邻居在Facebook上建了一个群,随时交换各种信息。那天利马在群里欢喜说,艾登现在状态很好,他和妻子感到欣慰。

艾米妮问利马:他还住爬行地下室?

利马说:告诉你们一个奇妙的故事,两周前,艾登收到一封匿名信,信封上有他的名字,但没贴邮票,信上告诉他小木房的位置。他读完信就爬上山坡,穿过林子,找到了小木房。他认定那是上帝给他的指示,于是拿了工具和油漆,把小木房修修补补了一番。

住进修缮一新的小木房,远离世间的纷扰,艾登精神饱满,文思如涌,很快完成了一篇拖沓了半年的短篇小说。小说发给了美国南方的一家文学刊物,编辑来信说,我们会安排刊发。

利马喜气洋洋地告诉众人:在有名的文学刊物发了文章,然后再去学校读一个文学硕士,艾登在高校找一份全职教职就有了保障。如今艾登在小木房里勤奋写作,他妈妈每天给他送两次餐食。

灵犀说:有一天他当了名家,拿了诺贝尔奖,那小木房就成了作家故居的旅游点。

艾米妮说:太棒了!我想起了海明威在西礁岛的房子,还有福克纳在密西西比州的房子。

乔治说:等艾登成名了,我们社区的房产绝对飞涨,我就是失业也不怕,我去艾登的小木房当解说员。

利马没有谦虚,面对邻居们的胡吹乱捧,他欢天喜地收下。他还说,他在网上查询过,好多伟大的作家都是在小木房里写作,从弗吉尼亚·伍尔夫到马克·吐温,还有亨利.大卫.梭罗 。

灵犀私下跟乔治聊天时说:利马今天提起梭罗,我想起我在中国读过的《瓦尔登湖》,梭罗就是在瓦尔登湖边的小木房完成了他的名著,如果艾登的小木房在紫藤湖边就更好了。

乔治说:不能在湖边,湖边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人,当初你给艾登发匿名信,把他指引到小木房,还不是希望他能安心写作。

灵犀说:我根本没想过什么大作家和小木房,艾登是个好孩子,不能睡在暗无天日的爬行地下室,小木房虽然破,但至少有窗户,而且能站直身子。

最黑暗的日子慢慢远去了,美国的疫情得到控制,布鲁克市的居家令撤销了,正常的生活慢慢在恢复。利马向邻居报告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艾登不仅发表了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也得到了一家出版社的认可,编辑给了他许多修改的建议。

利马说:一切都在上帝的关爱中,艾登如果能成热门作家,根本不用去读研究生,创作就是很好的工作,我从小就认定他是天才,许多天才都是晚开的花(Late bloomer)。

灵犀说:早开的花不一定是最美的花,经过时间考验的花才持久而辉煌。

艾米妮说:我想读读他辉煌的作品。

利马说:他的短篇小说我会传给你们,灵感明显来自小木房,小木房外有一棵苹果树,树上有一条蛇。

灵犀连忙说:小木房外没有苹果,也没有蛇。

利马说:那是他虚构世界的小木房,出现了苹果和蛇,读者肯定就能猜出下面发生的故事。

爱米妮说:一男一女在小木房里幽会,这一男一女肯定都有家庭,苹果和蛇就是暗示男女秘密的关系。

利马说:你很聪明,艾登说他一搬进小木房,便感觉里面萦绕着暧昧缠绵的气息,各种画面在他的眼前此起彼伏,他感觉内心奔涌着强大的力量,要把飘散在空气中的凌乱碎片抓住,让它们转化成文字。


7

紫藤花喧嚣的瀑布退场了,空气里开始弥散白玉兰的幽香。灵犀知道,每当白玉兰花开明媚,夏天已经来了。

乔治用Skype对灵犀说:避疫的年轻人开始回归职场,紫藤湖又恢复了从前的宁静安闲,林子的路也消失了。

灵犀回复说:湖边林子的路消失了,山坡林子的路出来了,艾登的妈妈天天给儿子送饭,踩出了一条母爱之路。


利马浑身的喜气,他在群里说,艾登和姐姐已经和好了,姐姐带儿子去看艾登的小木房,艾登还送了侄儿一个玩具火车。至于利马传过来的小说文件,灵犀没有打开。乔治告诉她,他也没有打开,没心思看作家的胡编乱造。

灵犀点头说:不看也好,别勉强自己。

乔治说: 不管怎么说,你做了一件好事,艾登的焦虑症治好了。

灵犀说:他的焦虑症好了,我的焦虑症发了,我想开垦一块菜地,但是太多的紫藤,它们盘根错节,我根本挖不干净。

疫情之下,买菜购物远不如从前方便。当地电视台建议居家者开垦瘟疫时期的胜利菜园(Victory gardens)。灵犀知道胜利菜园的典故,二战期间,国家要把大量的农产品运往前线,号召民众在院子里种植蔬菜,利用每一块土地,实行自给自足,支援前线的胜利。于是家家户户的菜园便成了【胜利菜园】。二战结束后,白菜和土豆退位了,院子又回归了草坪和玫瑰。

灵犀对乔治说,要消灭紫藤,才有胜利菜园。

乔治说,紫藤不好对付,寿命有几百年,人类活不过它。

面对后院铺天盖地的紫藤瀑布,灵犀想起最早的藤苗还是来自柔丝。灵犀叹气:没想到紫藤那般凶狠霸道,把我的桃树缠死了,桂花树也被逼到了角落。


乔治说,我早告诉过你,不要被紫藤开花的华丽欺骗,它的藤天生爱侵略,能把身边的植物慢慢掐死。它的根会破坏地基,甚至会蔓延地邻居的地盘,影响社区和谐。你先要找到它的母藤,立刻剪掉,坚持两三年,才能控制住它霸道的野性。

灵犀说:我找不到它的母藤。

乔治说:我可以帮你。

世界日报 小说世界 连载 2020.7.16 – 7.30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