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海上催眠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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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湘回到果林城后,跟尤海微信联系,尤海迷上了东欧的一个小镇,暂时不想回美国。于湘听着,心开始朝下落,似乎看见一只鹿子在漆黑的森林奔跑,它的前面有一点点亮光,但很快又黑了。他的玩性可真大!她能对他希望什么?她和他到底不是一路的人,不过有什么关系呢,多个朋友总不错的。这样想想,心里反倒是平衡了。
尤海是从英国坐邮轮回的美国。出发的港口是南安普敦港( Southampton),就是当年泰坦尼克号启程的地方。尤海上了邮轮才发现,船上有个单身俱乐部,凡是没有同伴的游客都欢迎参加。尤海最初还以为,像他这种喜欢独自上路的人是稀有动物,其实稀有动物聚在了一起数量也比较可观。俱乐部的主持人叫娜维拉,来自立陶宛,一个漂亮活泼的年轻姑娘,看谁都是一张玫瑰喜开的笑脸,娜维拉记忆特好,首次见面告诉她你的名字,下次再见她肯定不会喊错。尤海觉得娜维拉的工作太好了,陪着客人有说笑,体验来自世界各地的风土人情。
单身俱乐部里衣香鬓语、笑语喧哗,女人是当之无愧的主流,65岁以上的女人占多数。阴盛阳衰,算上尤海,只有三个男人,尤海心想,这个倒也不奇怪,女人喜欢唠叨、传播谣言,心头藏不住秘密,所以寿命长,把老公折腾死后,她们占了存款又拿保险,让余生过得潇洒自在。别怪他爱以不怀好意的心去揣度女人,他自己是过来人。或许这辈子他只对小溪动过真情,但阴差阳错,相爱的两人又无法相守。在报税工作中,他接触了形形色色的女人,每每见到拿了遗产的女人,他就觉得自己幸运,因为没有一个女人可以明里暗里威胁他的财产和生命。哼,想让他再进婚姻的城门?还不如让他先跟阎王爷面谈。
他对大多数女人天生怀着敌意,但是俱乐部的一个女子让他来了兴趣,她叫苏菲,眉眼轮廓深而优美,睫毛浓密,一头漂亮的银色卷发奔流到了后腰,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女。按照尤海的想象,此女肯定嫁过富豪,如今富豪归天,她搞定了全部财产。
众人聊天时,苏菲谈及她的职业是催眠师。一个叫杰生的男子说,听说你们催眠师很神,把人引进半梦半醒的状态时,可以看见自己的前世。杰生个子高,长得魁梧英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透着机警。尤海看他的第一眼就觉得此人不凡,一定身怀绝世的武功。
苏菲回答杰生,这很正常嘛,每个人都有前世。一个微胖的男子说,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前世后世,都是骗人的鬼说神说。尤海记得他叫爱德华,是来自新泽西的药剂师。尤海笑问爱德华,你应该信仰基督教吧?爱德华说,对,我相信上帝,人死了,灵魂追随上帝进了天堂,哪里还有什么来世?
苏菲眯着眼睛对爱德华笑道,你的来世我不知道,但是你的前世是一条狗。话一落,众人哄堂大笑,谁也没有认真,只是当玩笑看。尤海问苏菲,你凭什么认定他的前世是狗?不能以这样的方式报复人啊。对于尤海,他的童年跟着信佛的奶奶长大,从小就听过轮回转世、因果报应的各种传说,奶奶敬拜观世音菩萨,但他不是那么虔诚,因为学校灌输的唯物主义,让他更相信自然科学。只是年岁长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冥冥之中,他能感到这个世界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左右人类的命运。人不能胜天,人要敬畏自然。在果林城的华人圈里,董芸香老公转世轮回的故事,传得人人皆知,他最初也不相信,可又怎么解释得通呢?
苏菲认定爱德华的前世是狗,到底有什么证据?苏菲问爱德华,你右下巴骨头是不是有断裂?爱德华楞了一下,一脸不可理喻的惊讶,而后手摸下颌承认说,这里确实有个小断裂,但天生就是这样的,没有疼痛。这下奇了,众人眼睛闪闪,顿时觉得苏菲是个神人,给予景仰的目光。苏菲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得很清楚,你前世是头撞了摩托车的狗,你断裂的下颌就是一个证明。
爱德华哈哈笑着依然不信,认为只不过是撞巧猜对了。尤海倒是佩服苏菲,她和爱德华从未谋过面,怎可能知道他隐秘的伤处?于是即刻掉头问苏菲,那你能看我的前世吗?苏菲盯着他的头部看了一会儿说,你的前世是个女人,看那一身的装扮,应该是个日本女人。
尤海条件反射般拒绝,怎么可能是女人?他这辈子最讨厌女人,居然还是日本女人!他宁可是猪是猫是老鼠,也不要当日本人!他在南京长大,那段撕心裂肺的国仇家恨已经渗透了他的灵魂和血肉。他对日本是一种本能的恨,那种恨他不张扬,只是体现在行动上,在美国多年他不买日本车,不用日本电器,当学生时他开一部旧福特,工作后先是开奥迪,慢慢又换成了宝马。早些年在公司上班,公司派他到日本出差,他故意只吃汤面,就是有钱也不消费,不给它的GDP作贡献。一旦中日开战,别说慷慨解襄,他甚至愿把自己捐到战场。
“凭什么说我是日本人?拿得出证据吗?”空气里弥漫出冷金属的味道,尤海竭力挤出一个微笑,但是内心抓狂,声音无法控制地拔高了。
日本人和中国人有什么区别吗?娜维拉问尤海,从外表看,都是一样的五官和头发。她说她来自立陶宛,大家都认为她跟俄国人差不多?其实区别大着呢,但外面的人看不出来。
尤海没有心思回答娜维拉的话,注意力还是集中在苏菲那里。苏菲对他神秘一笑,悄声低语道,这里人来人往太吵闹,分散了我的精力,看错的情况也存在,你如果真要知道答案,我们约一个安静的地方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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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轮上最安静的地方应该是图书馆,苏菲在约定的时间现身了。苏菲说,我知道你有抵触感,但是你又想知道个究竟,对不对?尤海说,不错,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说实话,因为那段无法回避的历史,我从小就讨厌日本,前世是什么我都认了,不可能接受是日本人。
苏菲说,我把我看到的图像告诉你吧,你可以选择接受或拒绝。时间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你是一个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正带领一群差不多年龄的女子张灯结彩,你们欢呼庆祝,因为女人们的丈夫在前线打了胜仗,占领了中国的首都。
尤海心里堵得发麻,他年幼时的梦里,常出现一个穿和服的女子,款款行来,隔着遥远的时空,前世和今生是重叠,还是对立?莫非他的前世是日本军人的妻子,侵华日本鬼子的老婆啊!这是何等的天方夜谭!记得那年他在东京附近的一个小城墓地,看见侵华日军的墓碑,心生厌恶,见四周无人,抬腿就把一座小石碑踹歪。墓园四周,荒草蔓延,阴风刺骨,尤海回到酒店就生病了,梦里又见那个日本女子,幽怨悲凄的样子,对他如泣如诉。
苏菲告诉他,今生和前世之间,有时候是非常相近的关系,比如前世的夫妻今生依然是夫妻,而有时候是敌对的关系,前世是仇敌,今生可能是父子或者情侣。尤海苦笑道,依照你所说的现象,我这样的情况算什么呢?前世在欢呼侵略者的胜利,今生对侵略者恨之如骨。同样一个事件,前世得意洋洋,今生仇恨满怀。苏菲说,人世间的信仰,无论怎样的纷繁众多,其终点都是一样,那就是爱,只有慈祥包容的爱,才能消融世界的仇恨,而生命的轮回总有它的特定意义,让灵魂在学习后得以升华。
尤海说,我还是不信你说的故事,除非自己亲眼所见。苏菲说,这个不难,我可以让你进入催眠状态,你自己去感受前世的旅程。尤海说,我的房间是朝海的阳台房,我能请你去帮我催眠吗?苏菲平静地笑道,我在曼哈顿开业的时候,价格是一小时350美元。尤海笑道,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我没看见你所描述的场景,那你能退款吗?苏菲的脸上还是见惯不怪的笑,她说医生给你做手术,手术后你说感觉不对劲,可以向医生要退款吗?
尤海笑道,既然我们在邮轮上,就按邮轮的规矩办事,邮轮靠岸后常有观鲸之旅,若是在出海的船上看不见鲸鱼,那是要退款的。两人笑说戏语间,忽然看见杰生朝他们快速走来,他说他正想找苏菲,有很多困惑的问题缠绕他多年,想请她帮忙看看。尤海笑道,苏菲这里明码实价,要想催眠看前世,350美元一小时。杰生想了一下说,这个价格还算合理,我可以接受。
苏菲说,我早就退休了,早不靠那个钱讨生活了,我看你是认真的,确实想解决问题,要不这样,今晚6点到我房间来,来前最好不要吃晚餐。苏菲对尤海和杰生的态度截然不同,这让尤海着实不爽。后来尤海也想明白了,自己带着玩世不恭的半信半疑,还嬉皮笑脸地讨价还价,跟杰生就是一个黑白分明的对比,杰生的态度是认真的,一脸的忠厚和恳切,像病人在恳请医生的咨询,苏菲自然愿意抬手相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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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轮的房间里不允许有烟火,所以苏菲不能熏香让患者放松。为了让杰生感受舒缓的氛围,苏菲花钱在邮轮订了一束百合。杰生在进行催眠前,坦诚地告诉苏菲,他现在的职业是石油公司的系统设计师,但是二十多年前,他是以色列派驻美国的特工,随时听侯命令。某年的春天,他被派去阿根廷执行秘密任务,追捕一个藏匿在阿根廷小城的纳粹战犯。
二战以后,阿根廷和巴西接纳了部分纳粹移民,因为他们能带来钱和技术,但是纳粹对犹太人犯下的血腥罪行,罄竹难书,既然南美政府不配合,以色列的犹太人只能自己行动。多少个春秋,他们潜入南美,在密林的深处,在小城的角落,甚至在贫民窟的破房子里,让罪恶滔天的纳粹战犯们现了原形,乖乖落了网。许多年过去了,就算漏网的战犯也垂垂老矣。不少人在感叹,风烛残年的老人抓起来又有什么意思。但是犹太人的追杀计划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纳粹战犯纵然老了,也要让他们活在恐怖的日夜里。
对于杰生,已经不是第一次执行这样的任务,这一次的行动比往常轻松,他和同伴去了秘鲁,走进了沙海苍茫的荒凉小镇,在一家蔬菜种植园把嫌疑人控制住了。几个当地人奋勇而上,拼命保护老人,但他们哪是特工的对手。嫌疑人是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深陷的眼窝,爬满皱纹的脸,微微发抖的手,都在述说岁月的千辛万难。他谦卑、顺从、惶恐,不为自己辩解,老实地配合他们的讯问,坦白曾经的罪行。
他最大的罪行是设计毒气室和焚烧炉,惨无人道灭绝犹太人。很显然,他是个才华横溢的工程师,潜逃到了秘鲁的荒郊小城。他居住的小镇离城市太远,没有基本的公共设施,连电灯和自来水都是梦想。人要喝水怎么办,必须到指定的地方去抬水。很多人家在房子后面挖个洞,就是自家的厕所,厕所满了,不能用了,用板子封了,第二年再挖一个洞,天长日久,遍地苍蝇老鼠。
他本来可以不管,他选择这个地方就是看中了它的荒远。但小孩子抬水朝他走来,那摇晃的身子比水桶还小,他们的背影刺痛了他的眼睛。当地人虽然贫穷,但是淳朴善良,把他当成一家人。日子长了,他精神也松了,想为当地做些事情,于是去了一趟智利。
太平洋与阿塔卡马沙漠相交的地方,老天不下雨,但终年雾气腾腾。智利人发现了一种沙漠植物,在雾气里枝繁叶茂,叶子上还沾了些水。植物居然能收集水?于是有人得了启发,千百次实验之后,发明了一种网罩,网罩像露天的银幕一般展开,能把雾吸进去,然后变成水,源源不断进入网罩下面的管道,进入城市和村庄,沙漠中只要有水,就能收获美好和希望。他从智利回来后立即动手,吸水的网罩很快立在了蓝天之下,用水问题解决了,他又开始设计种植园,让当地人栽培蔬菜瓜果,然后带领一群年轻人安装管道,灌溉系统一天天在完善。他沉浸在众人敬仰的喜悦中,不知道自己的行踪已被犹太人盯牢。如果他安静地呆下来,不闻不问外面的世界,是可以度过余生的。当地人在震惊之后感叹道,能设计毒气室的人当然知道怎样设计灌溉系统,但是老天不给他将功补过的机会。
老纳粹落了网,杰生大功告成。回到美国的家,他发现自己病了,说不出的焦虑、悲伤,心慌意乱,每夜闭上眼睛,眼前浮动着另一双眼睛,老人绝望惶恐的眼,那眼神里分明对他有一种依赖和求助。他是犹太人的后代,他祖父祖母的家人曾在集中营里遭受惨絶人寰的折磨,没有人活着出来,他出世后的每一天,都生活在悲痛和复仇的氛围里。长大之后,他理所当然地成了一名特工,追杀纳粹余孽就是他的人生使命。
唯一这次这次例外,完成任务后他得了严重的忧郁症,不能承担原有的责任,他只能选择离职。他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了计算机专业,毕业后在石油公司任职,朝九晚五的工作,非常有规律,彻底改变了人生的轨迹。年来岁去,往事可以淡去,但是老人的一双眼睛时不时闯进他的梦里,让他不得安宁。
苏菲对杰生说,进入催眠后,你或许能找到答案。他听从苏菲的指示,以非常放松的姿态半躺在沙发上,闭上了双眼后,他发现周围安静极了,黑极了,他像是躺在棺材里,然后一道白光滑过之后,他看见一个葬礼现场,他能感觉那是他的葬礼,一个中年男人扶在棺木上无声哽咽,心里默然祈祷:爸爸保佑我。
杰生在催眠的状态中告诉苏菲,我死了,我的儿子很伤心,我爱他,他也很爱我。苏菲说,你能不能走近些,看清你儿子的脸?杰生沉默不语,只过了一分钟,一行清泪从他紧闭的眼睛溢流而下。他沉缓悲痛地自言自语,我害了我的儿子。
见杰生情绪激动,苏菲决定停止催眠。杰生醒来后告诉苏菲,那躲在秘鲁的纳粹战犯是他前世的儿子,他死后被一股自然力卷到美国犹太人的家里。他的在天之灵没能保佑儿子,他转世投胎后的成长却把儿子送上了绞刑架。他再怎么恶盈满贯,也是他心爱的孩子!
苏菲说,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接触了许多心理患者,他们生命中无法解释的困惑和痛苦,通过前世的催眠探索,能够达到抚慰的治疗效果。杰生点头说,前后这么连起来一想,我也没有那么焦虑了,都是上天的安排,我们只能平静接受,无论是爱还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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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广播里响起一串铃声。苏菲说,我坐过这条航线,我知道这铃声的意思,我们的船已经行到了泰坦尼克号的位置,也就是当年沉船的位置。苏菲和杰生出了门,跟随人流走到甲板上,纪念活动已经开始了,船上的乐队默然奏响一首曲子:Nearer My God ,To Thee (离你更近了,我的上帝)。神圣而虔诚,爱的喜悦融化了忧伤,带着对天国的呼唤和向往。
那首曲子就是当年泰坦尼克沉船时,船上乐队的最后演奏。沉向大海的绝望,酸楚中依然给人温暖,乐声中有人在垂泪,有人在向大海抛撒鲜花,周围一片肃穆平和,偶尔响起相机的咔嚓声。
又一首曲子响了,那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飘荡在清凉的海风中,肝肠寸断的催人泪下。苏菲掉了一下头,看见尤海正把一束百合抛向大海。他对苏菲说,这样的氛围很容易让人动情,也很容易让人消费。如今这个世界,早把泰坦尼克号当成了消费品,本来是一场悲剧,但电影一出来,大家想到的是浪漫和爱情的画面。你看我,听那音乐一响,也忍不住买花缅怀一番,那些葬身大海的人们,说不定有我前世的亲人。
苏菲的眼睛里有不易察觉的笑,她问他,你终于相信了你的前世?尤海说,不敢全信你的故事,但有些事情我也想通了,活着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你说得对,爱和宽恕会让生命更加温暖。
非常谢谢你的关注,因为我常回国,不能上文学城,不过网上都可以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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