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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画一直在计划出门旅行。兰欢高龄怀胎,肯定不会远行;李香在忙面馆,雄心勃勃着,准备在市区开第二个分店;小溪呢?家里家外一堆事,她对冰画说:“每天接送阿芝和春嫂打工下工,就已经够我忙的了,哪有闲情去国外闲逛?你说你要去南美洲看企鹅,我连加拿大的天鹅都没见过。”
冰画的老公常飞,是一家大厂的总工程师,天性爱静,下班后喜欢宅在家里,鼓捣各种飞机模型,周末时会约老李去打篮球。那天他从球场回来,闷声闷气对冰画说:“我听老李说,没人想跟你出门旅行,你一个人就少折腾吧。”
冰画说:“她们不吃饭我也不吃饭吗?我走自己的路。” 常飞说:“你一个人在外,有个三灾八难怎么好?” 冰画说:“这世界哪儿都有灾难,天天在家里就平安吗?前天有个邻居在后院剪草,松树的枯枝掉下砸了头。再说了,我十六岁那年还一个人去峨眉山,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
常飞只好堰旗息鼓,冰画活泼爱动,平日社区里有什么活动,她都积极响应。自从女儿安琪出生后,冰画辞了学校的职,在家当贤妻良母。女儿稍大后,冰画再回学校找了份教书工作。远去的流年,滴答的时钟声里,万物在更新,女儿在长大,转眼之间,女儿已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冰画手上的时间更充盈了。她曾对常飞说过:“我才不会像兰欢那样生二胎,生个儿子又怎么样?我要去看外面的世界。”
常飞把冰画送到机场,冰画看他愁容惨淡,眼睛里有难言的落寞。冰画安慰他说,放心,我会平安回家。常飞嗡声嗡气说,要是有人把你卷走了怎么办? 冰画笑道,我这一捆年龄,年老色衰,就一奔更年期的黄脸婆,承蒙老公不弃,已经知足。冰画并不是黄脸婆,平日里注重保养,最爱研究各种美容养生汤,还喜欢自调面膜,在家做瑜伽的时候也敷了一花脸,花脸有次还把常飞吓绿了脸。
2
冰画飞到阿根廷的乌斯怀亚,一座被称为世界尽头的城市,许多去南极的探险船都是从乌市出发。冰画在乌市安顿好后,搭公车去看附近的国家公园,晶莹的雪山,翠绿的火山湖,悠闲的牛羊和骏马,湖水倒影出画一样的风景。草地上开满了五彩斑斓的的野花,一下子就吸住了冰画的眼睛,冰画一步步朝那片野花跑去,在烂漫的花丛中专心拍照,不知旁边有人把她当成风景,抓进了自己的镜头。
冰画只当是个路人也在拍野花,定睛再看一眼,是个东方人的脸,那脸长得还算俊朗,于是对他笑了笑,对方也给了她一个微笑,那微笑有一种熟悉的亲切,在记忆里似曾相识,带着一份温暖的贴心。
他叫欧阳葛,在缅因州经营一家木材加工厂,工厂为国内的家具公司提供材料。前些年为了开拓市场,他奔波劳心,这些公司上了路,他不想让自己太累,雇了个经理来管,自己也抽身得了闲,时不时出门游走。他从小喜欢地理课,向往有一天能跑遍地球。
冰画问欧阳葛,你一人潇洒出游,家里的孩子老婆怎么办?欧阳葛说,他老婆天性安静,不爱出门远行,平日在家伺弄花草,把后院打扮得万紫千红,是她的最大幸福。孩子聪明温顺,是父母的骄傲,在一家私立寄宿高中就读,那高中在全美能排前二十。
杯中的咖啡散发出懒慵闲淡的浓香,两人聊着说着,像多年的朋友,窗外一树金色的繁花,光芒四射地开放着。欧阳葛告诉冰画,这花有个别致的名字,名叫卡拉发特(Calafate),夏天开花,秋天结果,果子的样子像蓝莓,但是比蓝莓的味道甜,当地人用它做果酱,也用它来酿酒。对了,这家餐馆里有道冰淇淋,就是卡拉发特做的原料,要不尝一尝?
带着奶香的卡拉发特冰淇淋,滋润了冰画的心和唇齿。她问欧阳葛,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他说他到过南美好多次,上次去南极前,特地在乌斯怀亚呆了一周,他喜欢哥塔巴尼亚的美食,闲暇时还爱跟当地人聊天。她问他,你会说西班牙语吗?他说临时抱佛脚学了一点点,手机里有电子字典,一路上活学活用,收获还不少。
窗外夜色弥漫,冰画低头看了一眼表,这时间飞得真快,该道再见的时候了。冰画住在一家没有星级的小旅店。欧阳葛送她回去的路上问,那里安全吗?冰画笑道,当然比不过你住的五星级酒店,我那里像个联合国,各种肤色的怪人都有。昨天晚上,一男一女在楼口吵架,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今早看见一起出来以为是情侣,旅店老板告诉我,一个来自智利,一个是南非人,到了乌市才认识的。欧阳葛听了笑着说,旅途中的野鸳鸯,到了目的地就散了。冰画点头说,是的,旅途寂寞,相互给点温暖,最后还不是各回各的家。
3
空气里飘浮着奶油和兰花混合的温香,冰画晕了,什么时候她靠在了他的怀里。24小时前他们还在嘲笑人家,24小时后他们也成了人家。故事是怎么开始的呢? 欧阳葛送冰画到旅店,看那破旧斑驳的房墙和门口的一堆垃圾,他对她说,我不放心你住这里,跟我回去吧。她的眼前涌动着紫红色的云雾,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楞了半响,还是服从了。
好酒店就是好,可以品着精美的早餐看日出。楼顶的餐厅就是一个观景台,四面全是豪气的落地窗,360度的全景把冰画震呆了。她看见初升的阳光穿透云层,与雪峰紧密拥抱,那金色的辉煌和晶莹的璀璨,像来自天堂的绝唱,而人间已经无法用语言回应。雪峰下面是墨绿的森林,森林下面是柔媚淡定的城市,一切都在溢光流彩的音符中,这样的美丽,一生一次的相遇已经知足。他拉着她的手说:“与你相遇,今生已知足。” 她的心往下沉,喜悦和哀愁都在朝下沉,她声音含怨:“再过十天,我们还不是各回各的家。”
相逢是缘,分手也是缘,既然迟早要别离,那就抓住眼前的幸福。两个人都变了行程,哪儿也不去,就呆在乌斯怀亚享受他们稍纵即逝的“蜜月”,分不清东西南北,似乎醉在无边的花海中,早忘了年龄和身份。那些天,他们去饭店用餐,在商店购物,周围的人都把二人当成夫妇。他略有得意地说,我们看着就像一对嘛。她只是低头微笑,像娇羞的少女。逛累了,坐在街心花园的一张长椅上,长椅边上的卡拉发特树枝繁叶茂,一阵风吹过,金黄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身上。一个身穿花长裙的老太太,牵着一头雪白的卷毛狗,走过来对二人说,远远看着你们就像看一副画,这花,这树,这幸福的一对人!老太太是当地人,早年嫁到美国,所以能说流利英文,她告诉他们,丈夫去世后,她回到老家,跟哥哥经营一家餐馆,她想邀二人作客。
老太太对欧阳葛说,你太太好漂亮,冰画面红耳赤,但也没有反驳。用完餐后,老太太还送给二人卡拉发特果酱,她说是自己种的树,收的果,亲自酿造的果酱,让他们把巴塔哥尼牙的风味带回家。欧阳葛说:卡拉发特果的口感跟蓝莓非常像,美国的缅因州以产蓝莓闻名,我所住的那座城市,因为蓝莓的影响力太大,把一切都染蓝了,日常生活的种种都以蓝色来命名,连渡船也叫“蓝鼻子”。下次你来美国,我一定带你吃遍各种蓝莓风味的美食。老太太笑眯眯对二人说,我到了美国,肯定要去缅因州找你们。冰画看见欧阳葛一本正经地给老太太留联系方式,她心想,到时候你去缅因州吃蓝莓,他身边还是我吗?
再怎么难分难舍,他们终究回了自己的家。面对丈夫,冰画竭力装出平静如初的样子,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但思念如线如麻,网住了她。上班只要得了空隙,她就用微信问他,你在干什么?他说,我在看照片,乌斯怀亚,世界的尽头,忘不了你在百花丛中穿行,像个精灵。她叹气道,世界尽头的精灵,爱能天长地久吗?还是彼此忘了吧。他说,因为用心在爱,所以无法忘。
冰画只能祈祷时间把一切都带远,给彼此安详宁静的时光。那个夏日的黄昏,夕阳红得很怪异,她下了课,正准备开车回家,手机突然响了,她心乱跳,因为她知道是他。他告诉她,我在你学校的停车场。她当他在开玩笑,他说真的,我就站在你的车旁。她憋紧了呼吸,加快了脚步,远远看见停车场上立着一个人,像站了百年的雕塑。
仲夏夜的窗外电闪雷鸣,兰欢的脸红成了炸虾,她声声追问冰画:“你疯了?脑子进水养王八了?你居然要离婚?你知道你今年多少岁?” 冰画微低下头,声音却很坚定:“我知道我不是少女,人生苦短,更珍惜生命中的爱情。我从来不知道爱与被爱是这样的幸福,在遇见欧阳葛之前。”
兰欢喝道:“什么欧阳葛,我觉得他就是一欧阳克,没有责任感的浪荡男人,他自拆家园,还毁别人的家,冰画不要糊涂啊,常飞是多好的丈夫,安琪是多么可爱的孩子,你愿意安琪放假回来从此再也没有完整的家?”冰画只是摇头,她似乎下定了决心,就算是错了,也只有朝前走。
5
冰画仰起头,阳光刺辣了她的眼睛。她这才知道,新英格兰的蓝莓树居然长得顶天立地,高大繁茂,让她想起乌斯怀亚的卡拉发特。流年如水,她在缅因州的B城已经生活了大半年。人生如梦,有时候一觉醒来,她感到自己似乎还在果林城的那个家,院子里的蓝莓树娇小瘦弱,但是有知根知底的熟悉。
冰画跟常飞离婚,心生愧疚,什么也不要,甘愿净身离家而去。常飞受了打击,悲愤难言,根本不想见她,随便她怎么处理。半年之后,发誓跟冰画一刀两断的兰欢联系上了好友,说是常飞的意思,她一人在外不容易,要把一半存款打到她的帐下。兰欢同时还给她一声响鼓:“你和欧阳克是半路夫妻,多个心眼,别傻乎乎地上缴变成共同财产。”
欧阳葛跟冰画一样,对配偶是从头到脚的对不起,百万豪宅和大半的存款都给了妻子,自己在外买了个小破房子,这样做似乎能减掉负罪感。从前不知道,情欲的冲动让他付出怎样的代价。有人说女人是水,水是财,离开了妻子的这股活水,欧阳葛的生意一下就变得山重水复,险途重重,离婚当年,国内的好几个单子黄了。又过了些日子,厂里的几个美国工人吵吵闹闹,说是工厂环境污染物超标,让他们头疼眼大嗓子冒烟,要去市政府控告他。
冰画在缅因州的日子也烦心。她原在果林城的一所大学教公共关系,外国人能找到这样的教职只能靠撞大运。到了缅因州,她还想着重操旧业,发了半年的简历,只有两个面试机会,之后呢?一点回响都没有。新英格兰的夏天还好过,冬天的寒风从北冰洋扑来,跟着就是漫无天日的暴风雪,陷在家中哪儿也去不了。她总是回想果林城的那个家,寒冬腊月也能看见花儿的笑脸,记得有年春节,一家三口开车去海边挖牡蛎,捡海带,女儿光着脚丫在海滩跑来跑去,唱着歌,一路追着海鸥玩。恍然之间,什么都消失了,她只看见窗外混沌朦胧的天。
门晃荡一声推开了,欧阳葛一脸寒气进了门,冰画知道他工厂麻烦不断,也不想多问一句。两人都心烦意乱,言语间免不了冲撞。两人最初还相敬如宾,但是茶米油盐,日子艰难,谁又耐得住好性子?冰画后悔了,她知道他也后悔了,但是回头吃草的路还有吗?欧阳葛一进门就对冰画说,公司业务打烂仗,我连下个月的工资都发不出去,房子抵押给了银行,我们得去外面租公寓。冰画一听就来了气,她说,这冰天雪地朝哪儿搬,要搬也要等到春天再说。欧阳葛说,不搬也可以,你若能借钱给我,这房子就保住了。冰画气得吐血,她硬着脖子说,我哪来的钱?我跟你一样是净身出户。欧阳葛绿起眼睛朝她哼道:“我知道你在外面存了钱!”
他知道她存了钱?他莫非跟踪过她?查过她的邮局信箱,看过她的电脑?而她呢?难道不是像贼一样防他?冰画心闷气急,眼睁睁地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但是他的话来得更加猛烈:“看我落水也不救我,你天性就是个自私的坏女人!”她冷笑:“再坏也坏不过欧阳克,你是彻底毁了我! ”他咆哮:“我怎么毁了你?要不是你来勾引我,我能有今天?” 她气急,上前去抓他: “我下贱,妓女也比我高贵,我被你睡了,没有钱,只有侮辱。”
他架不住她的来势汹汹,只好推了一把,她的后腰撞在餐桌上,疼得眼前一片金星星在闪跳,顺手抓起餐桌上的一瓶果酱,尖骂着朝他掷过去,就当是颗手榴弹。哐当一声响,他果然中弹了,额头见了血,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条件反射要去打911急救,但是电话先响,冰画主动去接电话,是个老太太的声音。
乌斯怀亚的老太太已经到纽约了,她想到缅因州看他们。冰画一下怔住了,不知道怎样回答她,那个被她当武器的果酱瓶,不知什么时候滚在了她的脚边。卡拉发特果酱,老太太赠送的礼物,果酱流在地上像一滩乌黑的血,而欧阳葛额头上的血继续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