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无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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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运系列:你痛吗?

(2016-08-06 07:23:35) 下一个


出征奥运会的女子体操名单终于热腾腾出炉了。宣布的那天,每个人都很紧张,只有6个幸运儿可以出征欧洲的Y城。奥运前一次次的队内测试,大家都心知肚明自己在队里的位置。那天室内空气沉重,凝固成紧张的等待。那等待足以使人窒息,死寂之中必有惊天的爆发。

茵茵没听见自己的名字,却有金莱的名字。一周前的队内测试,她和金莱并列第六,为什么选了金莱?为什么没有自己?金莱是单项运动员,特长是高低杠和平衡木。茵茵是全能运动员,高低杠同金莱可以打个平手,其中平衡木最出色,拿过世界杯的金牌,名字上过体操中心的荣誉墙,但墙上没有金莱的名字。金莱最好的成绩不过是世界杯分站的两块银牌,一块平衡木,一块高低杠。金莱羡慕茵茵已是世界冠军,但是茵茵不满足,她对金莱说:“奥运会才是我的梦想。”

女孩子的体操周期太短,短如春花。她们在生命的春季开花,一生只开一季,刹那的芳华在阳光下辉煌得炫目。可顷刻间风来雨急,她们便凋谢了,只留下花开花落、繁华太短的感伤。如果运气好,把花开在最好的时候——奥运会,爆发生命的惊艳,让世界震撼,那不仅需要实力,更需要运气。

茵茵没有参加奥运会的运气。她气得当场就想发飙,被总教练恶狠狠的眼色制住了。

名单宣布的那晚,茵茵冲到空旷无人的操场上狂吼了几声,像一头受伤的母狼,愤怒而绝望。那夜风大雷响,雨也越下越大,伴随着闪电。茵茵独自在暴风雨中撕心裂肺地哭嚎。任惊雷滚滚也罩不住。等雨停时,茵茵也哭够了。月亮出来,满地阴森森的树影。两头狼狗从树林里狂奔出来。要是以前,她魂都吓飞了,偏偏那天她非但不怕,还有同狼狗搏斗的雄心。她捏拳瞪眼,两头狼狗顿了一下,猛然转身跑了。

奥运大局已定。茵茵回了老家,闷在房间安静地发呆,情绪低落得像生了场大病。她的父母早跟教练通过电话,知道茵茵心伤很重,于是小心翼翼,根本不敢在她面前吐出“奥运”两个字。可偏偏那些日子,奥运开得轰轰烈烈,今天一块金牌,明天又是一块。电视、网络、广播里,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消息和评论。

好在茵茵的父母一个在中学教语文,一个在大学教体育,他们有假期可以照看女儿。他们约好不上网、不开电视、不听广播,只看DVD。爸爸做美食,妈妈陪在茵茵身边说一些轻松快乐的话题,时不时抱抱她,努力制造一种血缘亲情的氛围,把外面的喧嚣隔开,让女儿疗伤。

好多天过去了。茵茵的目光还是呆滞、浮散的,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游荡。夜深人静时,偶而会传来隐约、不连续的国歌进行曲,茵茵一边点头一边叹道:“妈妈,听见没,又有人拿冠军了?” 她静如死水的眼神后面分明藏着巨大的痛。

母亲听得刺心,她搂着女儿说:“茵茵,别再想它了,好吗?爸妈只要你快乐,哪怕你一无所有。再说,你已是世界冠军了。”茵茵说:“我拿了奥运冠军才快乐。拿不到,我一辈子都不死心。”妈妈说:“我没觉得奥运冠军有多好。”茵茵说:“拿了奥运冠军,我给你们买别墅。”妈妈说:“我们不需要你买别墅,你快乐就是我们最大的快乐。”

茵茵不知道,好多队友都羡慕她。国家体操房里的孩子大都来自贫穷的家庭,父母无不希望孩子用一块金牌改变家庭的命运,但她没有这个负担。她的父母疼她、爱她,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有份稳定体面的工作,旱涝保收,从没期望要从女儿的金牌里得到什么。

这几天茵茵情绪已平静,但眼里的烦燥不安仍藏不住。母亲是个与世无争的人,对生活感恩而知足。可惜茵茵一点不像她,从小就好强争胜,刚强自负,不达目的不罢休。这一点很像她父亲,但他人到中年后,性格已温和、平顺了,再没了年轻时的暴躁和愤怒。

这也难怪,茵茵的父亲曾是军人。上世纪80年代,他在老山前线当过兵,18岁时看见了太多的血肉横飞、残忍杀戮,他最亲密的战友曾倒在他怀里,血肉一团地挣扎、呼喊……后来他退伍转业,夜晚梦里还是那些狰狞、血腥的场面。他常挥舞拳头从恶梦中醒来,然后怒目圆睁地大声嘶喊。

茵茵的出生给这个家带来很多快乐,茵茵的父亲温和了很多。茵茵3岁时,中国第一次举办了亚运会。那时,家里刚买了一台大彩电,一家人坐在沙发上观看盛大的开幕式:各国运动员陆续出场,当越南代表队出场时,茵茵的爸爸忽然站起来,眼越睁越大,他看见了一个人,那是越南总书记(阮文灵),他何时当了贵宾坐在主席台上?两国刚打完仗,老山前线的花环还在,他梦里还有战友的尸体。他气得四分五裂,一声大吼:“打死这个狗日的!”猛然间,他提起拳头把电视机打了个窟窿。

他打烂的是自家的新彩电,彩电在那个年代还是奢侈品。他不知战火已停,两国领导人已握手言欢,中国说:渡尽劫波,兄弟在。越南回答:相见一笑泯恩仇。他们谈和平、谈经济、谈两国的贸易发展。刺痛的记忆只是暂时的,那些弥漫的硝烟、横飞的血肉迟早会在时光重叠的烟云中慢慢散去。

眼睁睁看着彩电被砸了个窟窿,茵茵的母亲被丈夫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大叫:“你说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茵茵倒是很镇定沉着,沉着得不符合她那时的年龄,她居然把一包棉花盖在父亲流血的手上,然后平静地问:“爸爸,你痛吗?”

茵茵的母亲在那时就看出了茵茵的与众不同,而茵茵就在那次观看亚运会时,爱上了体操,立下了大志,说自己长大也要拿金牌,让中国国旗飘起来,国歌奏起来。

茵茵当了运动员后,争强好胜,暴躁易怒的性格很快暴露无遗。教练虽头疼茵茵的叛逆,但还是喜欢她,毕竟是天赋出众的体操苗子,出了成绩,谁都有好处,便没过多教训她。而母亲总担心女儿的性格。国家队里都是尖子,都是花中的花,一个不小心,就会失掉宝贵的机会。

这次茵茵落选,母亲直觉事出有因,如果她温顺点、懂事点,说不定现在已站在奥运的赛场,说不定早拿了奥运的金牌,圆了她的梦。母亲皱了皱眉,吞下了快要出口的话。她还不敢和女儿深谈,怕提及奥运,又要触到她敏感的神经。

父母的工作做得很好,仿佛奥运根本就不存在,茵茵在家看了一张又一张碟片,似乎麻木了,淡忘了刚走过的惨痛山河。不觉间那张碟片放完了,但故事没有完,她对母亲说,想自己去超市买。母亲点头让她去了。母亲如果能未卜先知,知道女儿这一走会看见什么,决不会让她一个人出门的。

炎炎夏日里,没有一丝云,天蓝得让人心慌。白花花的太阳又毒又热,似乎把风都毒死了。茵茵却感觉阳光冰凉刺骨,因为她的心已痛得死去了好多次,再热的太阳也融不化她身体里的沉冰。

一群人笑着、喊着、欢呼着,聚在超市的大屏幕前看女子体操平衡木决赛,茵茵搞不清那是直播还是转播,但这些都不重要。总之,她看见金莱了,她看见金莱的拉拉提上木,看见她空翻转体360度,伴随解说员的一声高呼:“站!漂亮!”金莱干净利落站稳了。周围掌声雷动,超市的众人都在欢呼,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击掌,他们喊着:“中国加油,中国拿冠军!”

那一刻,天遥地远,茵茵只想逃。可是她的腿没有动,她的头开始痛,痛得尖锐,像针扎一样。她必须逃!可是到处都是铺天盖地的奥运氛围,仿佛这世上所有的大事都可以停止,但不能没有奥运。茵茵怎么逃也逃不掉。一群灰鸽子掠过城市仲夏的晴空,古老而新鲜的阳光落在宣传画和茵茵的脸上,她的身子与心似乎都被阳光融成了虚无,遥远异常地虚无。

茵茵快走到家属区,听见旁边小餐馆的老奶奶站在门口激动地说:“金莱那个小姑娘我知道,她拿了两个鞍马的冠军。”一个买外卖的中年妇女理直气壮地纠正:“金莱没拿鞍马冠军,她拿的是单杠和吊环。”老奶奶说:“我不知道她拿的什么冠军,我觉得这小姑娘长得很好看。”中年妇女瘪嘴说:“金莱就是秀气,长得一般,她那教练倒很洋气,漂亮得像个演员。”另一个女顾客摇头:“漂亮是漂亮,但笑起来像个发疯的巫婆。看起来心肠不太好。”

茵茵想笑却笑不动,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已插进她脑子,让她捕捉到非常明确的信息:金莱红了,马路上的老太婆也知道她了。还有最重要也最让她伤心的一点:叶维教练现在的心肯定装满了金莱,恐怕回中国后已没有茵茵的位置了。

茵茵若有所失回了家,母亲问她:“碟片买了吗?”茵茵慌忙敷衍母亲:“店里没卖的了,但是网上找得到。”她飞快冲进自己的房间,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疯狂上网,她当然不是找韩剧,她是在找金莱。”

金莱居然抱了两个“金元宝”!一个是高低杠,一个是平衡木。茵茵被这个消息震得头晕眼花,仿佛太阳在窗外燃烧,烧得发了黑。金莱现在是中国奥运军团最红的巨星,男子体操的成绩倒是被忽略了,因为人们已习惯了男子体操的辉煌成就。男队有个叫杨微辉的队员,一个人抢了3块金牌,媒体对他的追捧和报道哪能跟金莱相提并论?绵羊和大象怎么比?小鸟和孔雀怎么比?金莱现在不仅是大象,而且是孔雀。媒体重女轻男,谁也没有办法。

各大网站像发了神经,堆满关于金莱异彩缤纷的报道,从万紫到千红,像翩翩的天女在撒花,漫天的灿烂,漫天的奇异芬芳。什么“开天辟地,中国奥运体操史上的“双冠皇”;“金莱一到,金牌即到,平衡木上再铸辉煌”,“金莱出场了,金牌还会远吗?”;“场上是霸气的女皇,场下是俏丽的公主”;“如果昨天她还是黑马,那今天她已是黑豹子”;“黑豹子腾空一跃,世界目瞪口呆。”

茵茵冷笑了两声,想看看这个女皇、这个公主、这个黑豹子到底怎样“腾空一跃,世界目瞪口呆”。她顺手点了一个视频,那是金莱高低杠决赛的片断。她从头看到尾没看出什么能让她目瞪口呆的动作,金莱的那个成套,她茵茵也完全可以做到,而且会更流畅、更优雅、更潇洒。金莱就这样当了冠军,拿了奥运金牌,震惊了世界?茵茵不服气,鼻子眼睛全是不服气。她只知道她会比金莱更强大,更有资格。如果金牌属于金莱,同样也属于茵茵她。如果教练不“黑”她,那么她的怀里也抱着“金娃娃”的双胞胎,她一样也会震惊世界,成为体操史上独一无二的 “双冠皇”。

茵茵青着脸,咬牙切齿地继续看一个又一个的视频。她看见教练振臂欢呼,真的笑得像个“发疯的巫婆”,看见那么多的摄影镜头对准金莱。镜头一闪,金莱跑上赛台,挥动双臂向观众致意,掌声那么响亮,灯光那么明亮。茵茵发现金莱变了,忽然间就变漂亮了,神采和气质也变了,她就是奥运舞台的大明星,当之无愧的大明星。

茵茵眼痛心痛,似乎有一群持火持刀的魔鬼,正张牙舞爪扑向她,熊熊的火焰顷刻间就燃遍了她的全身全心,顷刻间就要让她灰飞烟灭。理智早散了。无边的痛苦让她提起拳头,拼了小命朝笔记本电脑砸去。

母亲在厨房听见女儿房间的声嘶力竭,吓疯了,等她飞快冲进屋时,荧光屏已被茵茵打了个窟窿。茵茵满手的血,血流过她那布满厚茧的手心上。

母亲傻了,她心痛且悲哀,刹那时空,前事冥蒙,十多年前丈夫手握拳头砸烂彩电的情景刺闪闪地闪过她的眼前。如出一辄,茵茵到底是他的种子啊!

茵茵的爸爸随即进屋,他把消毒的大棉花盖在女儿的手上,只轻轻地问了句:“孩子,你痛吗?”正如十多年前,茵茵也把棉花盖在父亲的手上,只轻轻地问了句:“爸爸,你痛吗?”


孟悟/ 《侨报》副刊,2010年1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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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梦无紫薇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momo_sharon' 的评论 : 只要拿了金牌,你就是英雄,改变命运的不仅是运动员,还有身后的一群人。所以这个领域的竞争异常残忍。
momo_sharon 回复 悄悄话 竞技体育太残忍,尤其在中国。从小就是职业选手,训练的目标只有金牌,并且是奥运金牌。成王败寇,一将功成万骨枯。
梦无紫薇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inmiu' 的评论 : 喜欢看体育,就是喜欢它的戏剧性,胜败转念之间,人生的悲欢在那一刻被放大。
梦无紫薇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helloworld1000' 的评论 : 是啊,挺可怜的。
helloworld1000 回复 悄悄话 Poor girl.
linmiu 回复 悄悄话 体育界的竞争也很残酷,胜败也在转念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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