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影对安妮说:“我老板的这种行为,就是典型的空手套白狼。” 安妮微低着头,一边给柳影上烫发水一边问:“老美也会空手套白狼啊?”
安妮跟丈夫移民美国后,没有像其他新移民那样,非要学个什么专业,找个什么工作,她在国内学的服装设计,毕业后因为父母的关系,进机关当了公务员,业余时间喜欢帮人剪发,打造出新颖别致的发型。到了美国后,她重拾在国内的兴趣,给人烫发剪发。安妮手艺好,收费又便宜,在华人圈子里名声越来越大,家里已经接待不了这么多客人,干脆考了执照,在外租了个铺面开起了美发屋,天长日久,光临美发屋的美国客人也多了。安妮说,阴差阳错,若是不来美国,我还当不了正经八百的理发师。
柳影是安妮的常客,凡是出席什么重要活动都要请安妮打理头发,常说你是我的专职发型师。柳影在国内是一家剧团公司的舞蹈演员,她丈夫生在中医世家,虽然在国内读的西医,到美国后便以望闻问切的中医维生。柳影对安妮说,当初决定移民也是想换个环境吧,感受多彩的人生。柳影到了美国,凭着从前的经验,在州立大学的孔子学院当舞蹈老师,也兼职汉语老师,用她自己的话说,阴差阳错,一个转身就当了中华文化的传播使者。
孔子学院人才济济,竞争激励,柳影一周只拿了五节课,因为不是学院的专职老师,没有福利,只好去外面兼课,什么健身房、社区中心,还有图书馆的学生活动,合同每两个月签一次,许多机构拿不到资金就放人,当然不如孔子学院稳定。柳影告诉安妮,美国人的单位比较简单,没有华人圈复杂曲折,东家长,西家短,各种流言在空中自由飞舞。许多人是好了又吵,吵了又好,到底是中国人,最后谁也离不开谁。跟美国人干完活,拿钱就走人,因为交流不到心里去,所以也没有家长里短的口舌之争。安妮同意柳影,她说看了一部好电视,就想跟朋友分享,大家在一起聊得特开心,像吃了一顿精神大餐,但是说多了,也有带刺的争论,跟老美就没有这个问题。
时过境迁,柳影在老美的圈子呆长了,感觉那个圈子不再单纯明亮。她对安妮说,其实世界上的人心差不多,中国人美国人都一样。上次我们聊起孔院一个老师聪明绝顶,手上什么都没有,就敢做中美的木材贸易,只要跟中国的买方说好,把美国的卖方搞定,就可以空手套一匹漂亮的白狼。这个把戏,柳影的美国老板也会玩。
柳影近日在一家中学的课余活动上课,教学生跳中国民族舞。负责人阿西丽,一没资金,二没训练室,三没生源,就敢空手套项目。阿西丽先去一家公立学校游说,说什么开一个国际艺术活动节,让学生开阔眼界,拓展思维,感受不一样的世界文化和历史。那学校因为面向贫困家庭的学生,政府定期都有拨款,阿西丽折腾了几下就搞到了银子。阿西丽第二步便是招募老师,老师的技艺水平不用太精尖,关键要便宜,而且能说英文。这两个条件柳影都符合,连着签了两次合同。
柳影对安妮说,在美元这个问题上,这阿西丽精明而敏感,老师的工资她是压到了尘土之下,但是又希望老师迸发出最大的能量。至于出外参加演出,明明拿到了赞助,却每次希望老师以奉献的方式义务演出。夏天参加”蓝月亮之夜“的公演,柳影除了义演,还在剧院门口卖票收钱,像牛一样累了三天,最后一个铜板都没有拿到。
安妮对柳影说,既然遭遇了吝啬鬼,那就別干了。柳影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跟着她,在中国社区表演都是义务。你不知道啊,在中国社区里的”表演狂“特别多,春节的时候,好多华人的节目排不了,居然有人愿意自己出钱演出。阿西丽这边呢,都是美国人居多,外国人也就几个拉美姐妹,竞争不大,还有学习的机会,跟阿根廷来的姐姐学探戈,跟哥伦比亚的妹妹学雷鬼。安妮说,这也好啊,就当免费学习技能。柳影说,先混混看吧,希望阿西丽的项目越滚越大,未来可以明亮。
但是阿西丽似乎滚不动了,你想想,一个连工作地址都没有的老板,招进来的人能对你满怀信心吗?网站做得光彩华丽有什么意思?阿西丽为什么不租训练室?明摆着就想省钱。每次开员工会议,不是去咖啡厅就是去餐馆,还有一次是蹭一家豪华俱乐部的休息室。居无定所的状态能维持多久?柳影对安妮说,或者她拿不出这笔钱。安妮说,做生意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地方?我要是没有美发屋,把顾客约到公园去剪发吹发,你觉得我能吃这碗饭吗?
柳影暂时不想离开阿西丽,就当体验不一样的人生。阿西丽神通广大,关系网四通八达。什么样的业务都能揽下,公司年庆,生日宴会,结婚典礼......活动多了,阿西丽开始给柳影报酬了,其他人多少,柳影也不知道。
有一次活动把柳影惹火了。那是一个富豪葬礼的追思会,阿西丽承包了赞礼歌舞,她们四个女子一袭白纱长裙,管风琴响了,庄严肃穆的音乐拥抱梦幻空灵的舞步。一曲舞罢,掌声雷动,亡者的儿子认为她们的节目精美而凝重,拿出一叠钞票作为小费感谢。这个镜头无意间落入了柳影的眼睛,但是阿西丽却装不知道,独吞了小费。那天的演出报酬只有35美元,柳影开车上高速,来回就是两小时,怎么想都觉得委屈。
是跟阿西丽说再见的时候,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柳影定下神,不再想外面的世界,一心在孔子学院教课,夏天是老师们回国探亲的高潮。有个太极老师订了回沈阳的机票后,希望柳影能帮他代课。柳影知道他的担心,害怕新老师抢占位置,回来没了工作,于是一口答应。柳影的太极课上有个老头,慈眉善目的样子像个圣诞老人。他告诉柳影,他有严重的关节炎,吃了很多西药,也看过中医和韩医,似乎都不见效,骨头疼起来真是要命。柳影说,我先生是中医,有祖传秘方,治疗过许多疑难杂症,你去他的诊所看看吧,第一次会诊不收你的钱,算在我身上。
安妮对柳影说,你这不是给你先生添乱吗?如果人人都去他诊所免费看病,你一家人就变成了植物,你会光合作用外加餐风饮露吗?安妮在外面也是广交朋友,但若有人妄想免费的洗剪吹,她一个都不答应。“绝对不能坏了规矩。”这是她的原话。柳影说,这道理我不懂吗?我先生的诊所扛起来也不容易,好多草药都是自己培植的,我怎么可能让他的诊所变成免费会诊堂,太极班的那个老头慈祥善良,对中国文化特别崇敬,我愿意帮他一次。
柳影家的阳光房一分为二,中间用透明的塑料帘子隔开,一边是先生的草药培植房;另一边安装了落地大镜子,是柳影的练功房。那天安妮到柳影家玩,聊起自己近日失眠多梦,睡不安神,柳影的先生便在阳光房里采了一把新鲜薄荷给她,让她拿回家熬粥喝。柳影听了,也想试试,当晚就用薄荷熬了碧莹莹的香粥。安妮说,这翡翠一样的颜色,看着就让人神清气爽,喝下去更是滋心润肺。人舒服了,脑子里也不是一片乱麻,安妮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安妮的客户里有个女军官,是负责军区的教育文化,她闲闲聊起军区内部的健身房需要健身舞老师。柳影得了这个消息,马上打电话给女军官联上了线。女军官看了她的简历后,让她到军区去做指纹检查(finger print)。军区的大门不是随便可以开车进去的,必须在大门口停下,里面的人把你接进去。
指纹检查是在一栋特别的大楼进行,那栋楼像密封的圆柱体,没有一个窗户。柳影在做指纹检查的时候,陆续进来四五个候选人,突然闪出阿西丽的一张脸,阴差阳错,又见了阿西丽!
阿西丽自己当老板,怎么会喜欢这份工作?她说外面东奔西征太累,还是找一个稳妥的工作比较舒服。柳影说,这是合同工,又不是正式工,享受不了军人的福利。阿西丽说,军区是国防部下面的联邦政府机构,合同工也能享受部分福利,你看军区的超市(Exchange),许多商品只有外面的一半价格,食物更是便宜。再说了,只要能在军区呆下去,站住了脚,慢慢都有转正的机会。
招工的名额只有两个,对于五个候选者,彼此都是竞争对手。女军官在面试的时候,随口问了柳影一个问题,你家的成员里,有没有为美国部队工作过?柳影后来对安妮说,好郁闷的问题!我是第一代移民,怎么编也编不出军烈属的故事。听说部队的就业政策要照顾军人家属,比如你有个哥哥在伊拉克打过仗,你有个姐姐在阿富汗服过役,如果有个爸爸在越战牺牲了,那就更伟大了,这个工作肯定会落在你的头上,别人抢不走!安妮便问,谁的老爸在越战牺牲了?柳影说,阿西丽的老爸虽然在越战没有挂掉,但是光荣负伤。安妮叹气说,她就是你的竞争强敌,她老爹的伤真是恰到好处。柳影说,这是个拼爹的时代,我认命。
安妮又说,别急,名额有两个,其他候选人家里有军属吗?柳影说,这个我不清楚,但拐弯抹角的亲戚总是能找出来,什么叔叔啊,姑姑啊,小舅子什么的。安妮说,七姑八大姨的排不上号吧,只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算得上。
不久又出了一件事,柳影的指纹检查没有过关,被FBI拒收。女军官让柳影再去军区重做检查。重做也没用,因为柳影的指纹太浅,电脑软件无法辨认,军区只好派两个高手来协助。柳影看两个刚入伍的小伙子也在做指纹,两分钟搞定,电脑上的绿灯一闪,检测报告就哗啦啦地打印了出来。柳影愁眉苦脸地说,大家为我折腾了两小时也没见绿灯,那小伙子笑道,如果电脑也辨不出你的指纹,你正好可以当间谍。柳影笑着回应说,我不知道,原来当间谍也要靠天生的手指。
柳影过后暗叫不妙,怎么可以在那种地方戏说间谍?军区管理层一定会有想法。东兜西转,思来想去,柳影降低了期待值,慢慢把军区的工作淡忘了,可就在这时候,女军官来电话了,通知柳影被正式录用。柳影后来在电话里向安妮汇报情况:我参加新人培训的时候,看见另外一个候选人,不是阿西丽,她居然被淘汰了!
没有任何背景的柳影,是怎么抢过了独木桥?关键人物,太极班的那个慈祥老头!人不可貌相,他曾是叱诧风云的将军,在韩战指挥过千军万马。柳影的先生用针灸和草药让他的关节炎大为缓解,无意之间,他听说柳影正在申报军区的工作,于是义不容辞奉献了自己的资源和人脉。
这是个拼爹的时代,也是个讲关系的时代,关键时刻就看谁的背景更为坚实牢靠。柳影说,我从没想过老先生会帮我这么大的忙,正是因为老先生的面子,我参加了第三次指纹检查,采用最传统的方式,直接用油墨按手印,跟古时候的签字画押一样。安妮说,将军老矣,余威尚在,说话自然有他的份量,但是一想起韩战,就想起老将军的双手沾满了志愿军的鲜血。柳影说,是啊,我奶奶的哥哥就是志愿军,牺牲在朝鲜战场,我太奶奶哭坏了双眼。人生是什么?一场接一场的阴差阳错。
《侨报》副刊,2015年10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