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无紫薇

随便写写,不必太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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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

(2016-01-26 06:57:50) 下一个

white cliffs of dover

 

 

董芸香不敢相信,25年就这么远去了。女友费娟跟家人搬迁到了英国,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见面。是的,现代科技如此发达,有了网络,有了Skype和微信,天涯也是比邻。就算视屏能把彼此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总敌不过面对面的温暖和亲切。

芸香终于下定决心,去伦敦与费娟相见。费娟在视频里表情夸张,声情并茂地朗诵:“为什么我的双眼满含泪水,因为我对你爱得深沉。“ 芸香倒是心平气和,她笑道:”艾青的诗也不是你这样篡改的,但是一想到下个月就要见你,我这几个晚上都睡不好觉。“ 费娟说:”是啊,感觉比太阳从西边出来还神奇。我们已经23年没有面对面!”

费娟时不时向芸香炫耀,她是一个伟大而宽容的母亲。儿子德维(David ) 聪慧优秀,人也长得英挺帅气,是她最大的骄傲。但是这么优秀的男孩怎么没有女友呢?儿子的朋友高中就有了小甜心。费娟开始不淡定了,胸口像扑腾着几只蝴蝶,忽上忽下的悬在半空。她找儿子谈话,声音真诚而沉重:如果你不喜欢女孩,喜欢男孩,我依然爱你!儿子瞪亮了双眼,过了几秒才反应出母亲的意思,他笑道,我喜欢女人,但没找到动心的女孩。那一刻费娟喜极而泣,抱住儿子滚了一脸的泪。

芸香对费娟说:“德维这么年轻,是你太急了。” 费娟说:“我怎么不急?我总得弄清楚他想干什么?德维姑妈的儿子医学院毕业了,把男朋友带回家,父母心头的疙瘩再多,也只能给祝福,德维叔叔的女儿是个雕塑家,30多岁了,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女朋友,就一头大黑狗给她作伴,说大黑狗就是她的丈夫...... 现在的孩子真让父母操心。”芸香听了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顺应天命,相信因果 ,父母不如看开点。”费娟得意地说:“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修炼出大海一般的胸怀。”

芸香去伦敦不是坐飞机,而是坐邮轮,邮轮将会把她带到一个港口,多少年她魂牵梦绕。眼前的画面纷繁杂乱,交织着记忆的悲欢全都涌了过来。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她坐在一辆开往上海的列车上。那时的社会治安比较乱,一个小混混见芸香孤身一个女孩,居然在卧铺车厢骚扰她,周围的旅客都当没看见,一个高大的年轻人站了出来,正气凛然,自带一股强大的气场,还没出手,那小混混便溜了。

芸香情暖心热,自然地走近了他。他叫林威德,是南京一家大型船厂的工程师。世界上就有这么巧的事,两人都去上海签证。芸香告诉林威德,这是她的第三次签证了,她师范学院毕业,去美国读教育,只有半奖,每次去签证,签证官都说她有移民倾向,每次都给她盖一个拒签章,紫蓝色的圆章,像冷面无情的嘲笑。她叹气道,如果这次再拿不到签证,就把去美国的梦想灭掉,虽然她从大二就开始准备托福和GRE。林威德鼓励她,一定要坚持,说不定这次就会成功。

芸香当然希望成功,但是成功的却是林威德,他第一次就顺利拿下了签证。他也是半奖,他也是单身,但是签证官就没怪他是移民倾向。因为他有在海外工作的经历,他曾经外派到英国的多佛港(Dover) ,跟英方航运公司合作过电气工程项目。在那个年代,因为中国的贫穷落后,到了西方国家能按期归国,便算是“无移民倾向”的良好记录。

黄埔江的风迎面吹来,落在脸上已经有了凉意,两个人倚靠在栏杆上看江上的风景。他鼓励她:“再去签一次吧,如果放弃了,今后一定要后悔。”她无力摇头说:“出国这条路,我走得太累,再也不想颠簸折腾,我马上就满23了,父母焦虑不安,总是催我去相亲。“

他看着她,神色恍然,半天没有说话。然后他说,我给唱首英文歌: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多佛白崖)There'll be bluebirds over,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 Tomorrow Just you wait and see There'll be love and laughter.(看见蓝鸟飞过白色的悬崖,等待明天的爱和欢笑......) 二战时的英国人虽然惶恐不安,依然对和平充满了希望。歌声回荡在黄埔江上,心碎如瓷,却有一种向上的力量。

她的目光追着黄埔江上的一只水鸟,她说:”你这一走,我和你就是海角天涯了,但是我会记住你的,还有你的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一生都忘不了。“ 他突然拉住她的手问她:”既然一生也忘不了,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芸香有自知之明,她觉得自己配不上林威德,自己虽然也算眉清目秀,但是身体过于娇弱,丢在人堆里就找不到了。林威德高大帅气,一张类似混血儿的脸,轮廓分明而深邃, 刀刻般的俊美,让人想起古罗马的雕塑。他对她说:“第一次见面就喜欢你,就想保护你,永远都要保护你。”

沉在他的柔情蜜意里,她心怡神荡,恍若自己是花海里飞舞的凤凰,于是承诺等他。他去美国后,两人相约,鸿雁传书,一周一次,不管是否收到对方的回信。第二年的五月,阳台上的蔷薇花开得娇艳如霞光,霞光回照在窗前信纸上,她提起笔正想跟他倾诉缠绵的心思,电话铃响了,她知道那是他,心碰碰跳着接了电话。他的声音温柔明亮,让她恍若他就在她的身边,而不是隔着万水千山。他说:“真的,我不骗你,我就在你的楼下。”

她飞奔下楼,他真的站在他的眼前,他身后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蓝天纯净高远。他提着两个行李箱,虽然疲惫,但眼睛明亮,发出四射的光芒。她含泪问他:“不是说好一年吗,不敢相信,我怕是个梦。” 他拥她入怀:“怎么可能是梦?因为心头有你,我一直很努力,终于拿下了全奖。我们马上结婚,马上签证,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一提及签证,她又有了噩梦。她惶然问他:“我有那么多签证的不良记录,要是又失败了怎么办?“ 他轻松一笑说:”只要你答应嫁给我,签证算得了什么?大不了等我毕业后回国。”

只要有他在,她的世界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芸香终于随威德踏上了美国的土地,费娟和她先生开车接机。威德早就告诉过芸香,费娟夫妇跟他有缘,一见面就成了好友。费娟的丈夫是英国人,学校法学院的教授,他童年就成长在多佛港,而威德又在多佛港工作了两年,共同语言随手采来。费娟和芸香也很快成了好友,她告诉芸香,她很喜欢这座美国的南方古城,春天花开浪漫,秋日枫叶满山遍野,但是先生迟早要回英国。芸香说,只要跟相爱的人在一起,哪儿都一样。

芸香和威德开始了美好人生,虽然两人都是学生,经济上并不富裕,但是每一天都过得知足欢喜。那年夏天,趁着夏季和秋季学期的一个小假期,两人开车去了附近的国家公园,手拉手走在山水之间,世界是多么的安静和睦,谁也不知道潜在的危险,像野狼一样张开了满嘴獠牙。山洪突然爆发了,芸香被卷进了激流,但她并不恐慌,因为他的手臂强劲地抓住了她,只要有他在,她根本不用怕。他用全身的力气把她推到了安全地,而他却随汹涌的巨浪远去,留下一句话,似乎没有说完:“等我......”,落在她的耳边,也永远刻在了她的心尖。

撕心裂肺的日夜,她不知道怎样熬过来的,泪早干了,身体也空了,薄得像片羽毛,风一吹,就会飘到半空,她真希望风能把自己吹到他去的地方。费娟一直陪在她的身边,看她不吃不喝躺在床上完全是求死的节拍,费娟只能朝她吼:”你要随他去天堂我不拦你,但我马上就要当妈了,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被你拖累!“

威德出事的时候,费娟大腹便便,怀胎九月,眼看就要临盆,她可不想为芸香的悲痛“陪葬”。费娟这一吼,倒是把芸香震醒了,威德去了,血淋淋露骨头的现实,她要面对,她要呼吸,必须靠自己站起来,因为谁也帮不了她。

费娟的儿子出世了,那是个可爱漂亮的混血宝宝,名叫德维(David),见了谁他都会绽开一个笑,给芸香的笑最为灿烂。那透明干净的笑像寒冬的阳光,照亮了芸香悲凉沉黑的心。有次芸香怀抱德维,忍不住哼了一曲”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多佛白崖)威德在世时很爱这首歌当芸香唱到:“ There'll be bluebirds over ,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 豆大的泪珠啪嗒从德维的眼睛里滚出来。恼怒在费娟的眉目间一闪而过,她冷着面孔,说给德维喂奶的时间到了。孩子居然紧贴芸香的脸不肯让母亲抱回去。

费娟冷眼提醒芸香:“生活,总得继续,你也该重新找个人,等有了自己的孩子,生命就不一样了,过去的一切都会随风而逝。”往事不是云烟,哪能随风淡去?芸香咬紧牙关,一学期选了6本课,希望快节奏的学业能消融悲痛。但是威德的气息和身影,无时无刻不在她的身边耳边。那一句“等我......”,像剑一样直指她的耳膜,刺过她的脑门。

又过了半年,费娟一家要搬迁到伦敦。芸香知道,费娟丈夫虽然是美国公民,但出生在英国的一个大家族里,家族里有些繁琐的家务事,父母年老,需要他回家帮忙料理。费娟走的时候,芸香没有送行,因为她正在备战期末大考。费娟当然理解,她嘱咐她以学业为重,但也要保重身体,遇到合适的人一定不要放过,芸香礼貌而平静地点头。每年岁末将至,两人都会在电话里问候,也会互寄贺卡,芸香希望得到一张 David的照片,但费娟总是忘记。

冬去春来,眼看着桃花开了,眼开着樱桃落了,五年的时光一回头就不见了。芸香戴上了博士的帽子,还收获了一个教育统计的硕士。毕业那年,顺利拿到一家大学的助教工作。费娟在电话里说:”当了教授,这辈子算是衣事无忧,如果林威德还在,你肯定读不了博士。“

百味尝尽,人也多了份从容。芸香总算走出那段惨痛,有朋友给她介绍男友,她也不拒绝。对方跟她一样也是个教授,跟妻子离婚 多年。两个人的爱好和兴趣也大致在一个节奏上。但是芸香告诉费娟:”当普通朋友还行,但不可能有亲密关系。我不想耽误他,所以分手了。”

一个人的日子也安静简单。芸香知道怎样享受生活的闲淡优雅,她买了一栋小巧玲珑的房子,按照自己的方式装修。后院建了凉亭,搭了葡萄架,疏落有致地种了玫瑰、柠檬香草和浆果。日淡风清,她喜欢在葡萄树下绣花, 或者读书,或者自弹自唱,唱”多佛白崖 ”浓荫深处,花开寂寂, 光影无声摇曳, 温柔静美的时光里,不知又过了多少个春秋。

费娟的声音又响在耳边:“这岁月啊比子弹飞得还快,你敢相信吗?David 都大学毕业了!“ 芸香心翻情滚,滚过一阵温柔交织的酸楚,她说:”那个我当年抱过的宝宝已经工作了?” 费娟说:“是啊,你不相信吧?这些年家里冷清清的,你什么时候来看我这个空巢老人?”

邮轮从波士顿出发,目的港是英国多佛港。邮轮横跨大西洋,经英吉利海峡,离多佛港越来越近。芸香凌晨五点就醒了,走到阳台上看见一壁雪白的悬崖,在拂晓的云天下壮观非凡。威德唱过的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又响在芸香的耳边。在脸上的泪水被风吹干了,她才回到房间。

芸香计划坐邮轮到英国,就是想在多佛港流连威德说过当年在那里工作,时不时登上白崖的顶端,迎风远望法国那岸的风景。费娟在微信里劝告芸香:“多佛就是一个码头,你不要在那里瞎看,下船后直接坐火车到伦敦,只要一小时我会去火车站接你。”

芸香哪会听费娟的安排,这么多年她独立惯了她在多佛港住了三天,登上了举世闻名的白崖,看见英吉利海峡上船来船往法国那岸黑云密布她漫不经心走过小城图书馆、女子学校、古色古香的居民区......然后再徒步走到山上到一座宏伟的城堡。她似乎在搜集威德从前的脚印,这让她心满意足。


 

费娟在微信里嘱咐过,从多佛港到伦敦的火车有两种,一定要买高铁票。等到了车站,芸香忽然变了主意,买了当地火车票,每个小站都停,每两分钟就停一站,到伦敦要两个多小时。她心想,20多年前没有高铁,威德肯定坐普通火车去伦敦。

车窗外铺开了英格兰乡村风情画春天的田野,滋心润肺的绿漫延无边,时不时闪出金黄耀眼的油菜花地,又见尖顶的教堂,碧蓝的湖水,典雅的庭院......芸香两眼追着窗外的风景,感受与天地自然通灵的欢愉。费娟在微信里骂她:“什么意思不让我去 Dover 接你,又故意买张慢车票,是不是有了地下情人?”

车停Canterbury(坎特伯雷)的时候,许多人下了车,车厢一下空出许多位置,上来一位年轻人,径直坐在芸香对面的位置上。二人四目相视,芸香气血翻涌,心脏开始乱跳。他是谁?她的呼吸乱了。对方用英文问她,你一直在这里?她回答他,我一直在这里,你不是也在这里?

他们就这样开始了对话,像多年熟悉的朋友,彼此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她告诉他,前几天她都在多佛港,但是今天要去伦敦拜访朋友。他说他昨天在Canterbury参加朋友的婚礼,今天去Chatham看望一个亲戚。他的脸一半像东方人,一半像西方人,而神态像极了林威德。芸香紧张得语无伦次,其实对方也不镇静,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说到后面,两个人的问话和答话都没有逻辑,像随风乱跑的叶子。

Chatham车站到了,芸香已经看见了醒目的站名,她恍然对他说,这是你的车站吗? 他在慌忙中从夹克口袋里找出一张名片,声音恳切中饱含了乞求:请一定跟我联系。她郑重点头,似乎是一个承诺:我一定!

两人隔着车窗相互挥手,他好像在对她说什么,她听不见,突然又听见了,那一句:Wait For Me(等我), 混杂着久远的声音呼啸而来,名片攥在她的手心像一颗发烫的心脏。火车很快把他撕出她的视线,离伦敦越来越近她开始嘲笑自己,我这是疯了吗?这个世界上相像的人太多,为什么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和表情?名片告诉她,这个年轻人是多佛港一家公司的工程师。她的心魂像在云海里飘荡:为什么都跟多佛港有缘?

当年的秋天,芸香跟那个年轻人订婚了。他叫德维(David,是费娟的儿子。费娟哭得天地都成了灰,乞求和威胁都没有用,打了“飞的”去美国,与芸香面对面,她豁出去了:“我儿子要找男人,我祝福,我儿子要找狗,我接受,找臭虫跳蚤大便里的蛆都可以,但休想把你这个狡猾卑鄙的老女人带回家......

芸香不紧不慢地说:“德维不会跟你回家,我会带他回家。去中国见他那一世的父母, 那一世他叫威德,”文武俱行,威德乃成。“ 他父亲从古文给他取的名字。”

费娟瘫在沙发上,胸腔压了一团血,却吐不出来。芸香走到她的身边说:”如果你尊重生命轮回,你不会失去儿子。“


 

《侨报》副刊,2015910

http://epaper.uschinapress.com:81/#/issue/107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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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梦无紫薇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inmiu' 的评论 : 也有的妈妈很宽容。对孩子宽容,其实也是对自己宽容。
linmiu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梦无紫薇' 的评论 : 现在当妈的,孩子只要爱的不是同性,就谢天谢地了。
梦无紫薇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linmiu' 的评论 : 生活中的真事,发生在朋友的朋友家里,当妈的气得死去活来。
linmiu 回复 悄悄话 又一篇转世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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