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夫人的电话从手中滑脱,尖角正砸在她的锁骨上,刚刚还在向天堂悠然飞升的灵魂打了个激灵,原地停顿了一下,就折转方向向牛夫人遗落在凡间的肉体飘去……
牛夫人额前的松果体微微一震,意识突然就回来了,她猛的一挺身坐了起来,嘴里下意识地复述着大伯的话:“老爷子……脑溢血……牛一......”突然,一股悲伤的大浪从心底涌起,把她重又扑倒在沙发上。
“小一,那被撞的摩托是你吗?!你现在哪个医院里?”牛夫人一头银色的卷发从没这么凌乱过,有几缕已经被眼泪浸湿粘在了脸上。她抓过手机来一遍遍地拨打牛一的电话,可是耳中传来的只有一成不变的语音回复:“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牛夫人抓过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可除了重播的新闻,就再也没有关于车祸的更新消息了。
“从摩托车的车牌就能查到车主,就算车牌没了,从指纹也能查到车手的身份,如果那真是小一,该有公安局的人来通知我吧?”
牛夫人额头的冷汗像珠子一样往外冒,心口又一阵阵地作痛,她咬着牙关打开药瓶,又倒出一颗药片咽下喉咙。“不,我这个老太婆还不能倒下,我必须挺住!”牛夫人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指甲扎进掌心的疼痛,这尖锐的痛似乎能减弱悲伤带来的颤栗。她艰难地在地上跪好,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喃喃地向主祷告道:
“全能的主,我以最虔诚的姿态跪在您面前,请原谅一个母亲惶急的祈求,求您传送我的声音让我的儿子听到——爷爷走了,他要回来给爷爷送终,他是爷爷一脉单传的孙子,爷爷一辈子最偏爱的孙子。主啊,我还要请求您宽恕我的贪念,我的儿子失业了,前面的女朋友抛弃了他,现在的女朋友也死了,他天天在毒品的深渊里挣扎,也许,爷爷的巨额遗产能拯救他于绝望之中。请全能的主引领他回家来吧,阿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小灰瞪着惊惶的眼睛看着不停颤抖的牛夫人,就只剩下那口英式大挂钟发出“嗒嗒”的摆锤声。这口大钟也是牛教授夫妇结婚时爷爷送的礼物,它像个尽忠职守的老管家一样从旁守望,家里的任何变故都影响不了它沉稳安然的步伐。
钟摆声让牛夫人紧绷的神经慢慢镇定下来,她终于可以思考迫在眉睫的问题了。如果爷爷留下遗嘱,指定部分遗产由孙子牛一继承,可小一偏偏在这关键时刻突然失踪,那可怎么办呢?
突然,一个从没想过的念头跳了出来,把她自己也吓得不轻。牛夫人又惶恐地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主啊,这是否欺瞒的罪?如果您要惩罚,就让我担起所有的罪过,求您怜悯一个母亲卑微的心吧!”
也许是硝酸甘油起了作用,也许是牛夫人骨子里坚强的意志把病魔也吓的退避三舍,她慢慢地站起身来,一路扶着家具和墙壁走进书房。高桌上那瓶粉红的蔷薇是昨晚憨憨来家吃饭前采摘的,隔了一天几朵含羞的花苞也大大方方地盛开了。
牛教授在红木像框里一如昨日般微笑着,牛夫人凝视片刻,终是扁了扁不再丰盈的嘴唇,泪水顺着泪沟漫漫滚下。“圣乔,你好狠心,你就让我一个人留在世间受苦?你爸爸今早过身了,小一也突然不知去向,我想让憨憨代替小一回家去给爷爷送终,这也是孙子应尽的孝心,你不会反对吧?。”
牛夫人挑起细细的眉毛,用一双依然好看的凤眼注视着眼前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这双眼睛从没对她露出过否定的神色,即使让他放弃克隆实验转行遗传学研究,它的光芒暗淡了几天终又温和地明亮起来。牛夫人安静地等待了十秒钟的时间,随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圣乔,你不说话那就是同意了。”
决心已下,牛夫人反而变得平静了许多。她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思考片刻,然后戴上老花镜,打开手机的备忘录,把这几天的行程和注意事项一一写下来。对于一个已经72岁的老妇人来说,她的智慧和见识比同龄人强了不少,老姐妹们热衷传阅的帖子大都是这样的:
——刚刚在炒菜,瞬间丢了性命!
——放冰箱就是自杀!这些食物太危险了!
——人间惨剧,这几种常用药千万不要一起服用!
——一定要看!多名医生紧急叫停!
牛夫人对这些一惊一乍的帖子看看也就算了,她的丈夫以前是搞克隆研究的,儿子就是个克隆人,现在小儿子更在大脑植入了芯片,成了个半个AI人,他们家真是现代尖端生物科技的试验场啊!牛夫人想躲开那些让人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的信息都不可能。
——干细胞可克隆器官,替代功能衰竭或损毁的器官
——器官有望批量生产,人类生命极限是否会突破
——第一个碳硅人已经诞生
——OpenAI 让人类下岗失业,看看哪些行业受到影响
这些爆炸性的信息抓住了牛夫人的心。他们这代人日子已经不多了,他们可以在老式的生活中安稳地过完这一生,但他们的孩子呢? 未来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被机器人抢了饭碗的人类将如何谋生?人类一直是地球上最强大的物种,但终有一日机器人是否会颠覆这个秩序,成为人类的统治者呢?
暮色悄无声息地抖开了它的透明纱帐,把依然散发着热气的大地笼罩起来,成群的蚊虫在牛夫人的头顶盘旋,寻找着能降落到她的脸上脖子上饱餐一顿的机会。昨晚就是在这门前的小道上迎来了一家人的团聚,可此刻,牛夫人却孤零零地站在院子门口望眼欲穿……
“铃……”一阵电话铃声把牛夫人吓得浑身一震,今天一整天她都准备好要迎接一个铃声,通知她到医院交付抢救费用或者到停尸房认尸。牛夫人用颤抖的目光看着那陌生的电话号码,再胆战心惊地把电话贴到耳朵上。
“牛夫人好,我是沈嫣呀,憨憨已经出来了,在我这里呢,我想着赶紧跟您报个信哪!”牛夫人如释重负地叹出一口气,又迫急地说:“沈姑娘,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能麻烦你把他带回家来吗?我有很紧急的事情要找他,拜托你了!”
一会儿功夫,憨憨就和沈嫣就并排出现在院前的小路上了。穿着一身珍珠色真丝连衣裙的沈嫣还是和以前一样婷婷袅袅地走着,可憨憨却看着有点不一样了,原来那顽童般晃晃荡荡的步态端正了不少,看上去就象一片能撑场面的绿叶,和花朵儿一般的沈嫣非常般配。
牛夫人收回一瞬间的失神,迎上前去同时拉住了两人的手,憨憨一改昔日咧嘴大笑的傻样,一本正经地说:“妈妈,本人向你汇报:伤口拆线了,系统调试完成。医生知道本人喜欢画画,还额外安装了【人工智能数字图像】信息包。本人秀给你们看看!”说着,就昂首挺胸地把那臭烘烘乱蓬蓬的头发一甩,大踏步朝书房走去。
沈嫣踩着高跟鞋“嗒嗒”地追了上去,娇声叫道:“哇,那可太酷了哦!你快画些画儿给我们看看!”
憨憨在书房的电脑上操作了一会,说:“本人的大脑和电脑连通了,你们想看什么画儿?”沈嫣调皮地翻了翻眼睛说:“你梦中的女孩!”憨憨说:“那就画你好了。”说着就把眼睛闭上,好像进入了入定的状态,沈嫣刚开始数秒憨憨就把眼睛睁开了,说:“就这么快!”
电脑屏幕上出现了四张同一场景的图片,一个近乎半裸身材波浪起伏的年轻女孩正以不同的姿态浸泡在浴缸里,周围有棕榈和芭蕉围绕。沈嫣一看娇嗔地叫道:“这么sexy!你这个傻憨憨整天在想些什么呢!”憨憨直瞪瞪地看着沈雁说:“你在本人眼里就是这样的啊!”沈嫣扑到憨憨身上抡起拳头一通乱砸,嘴里喊道:“这个女孩根本就不是我嘛,我哪有红头发!”憨憨说:“这还不容易!”
一秒钟的功夫,屏幕上又出现了新的画面,同样是浴缸的主题,但植物和摄影机不见了,身材苗条的女主角换上了黑色的长发。
从见面开始牛夫人听憨憨说话就觉得别扭,好像吃饭时不停咬到沙子一样。趁憨憨炫技告一段落牛夫人赶紧插话道:“憨憨,你老是‘本人本人’的,难道不会说‘我’字吗?”憨憨换上一脸的严肃,说:“本人大脑装入了一万个汉字了,可个别字出现了bug,修复前只能先用其他字代替。”牛夫人的心往下一沉,憨憨的大脑是否已经被重新格式化了?他无疑比原来聪明了无数倍,但他却会出现一些正常人没有的问题,这些植入的系统能安全运转吗?万一发生故障,那憨憨岂不就毁了?!
牛夫人又握紧了拳头让指甲扎进手心里,她必须把自己从糟糕的假想中抽脱出来,眼前还有迫在眉睫的事情要处理呢!
“憨憨你现在比大聪明还要厉害几倍呢,这些图像连大画家也不能画得那么好那么快,说不定日后这可以直接用在工作上呢!” 牛夫人又绕到憨憨的脑后撩起头发看了看,那蜈蚣一样的缝线果然没有了,牛夫人轻轻地舒了一口气,继续说道:“我今天急着让你回来是有另一件要紧的事情。”沈嫣吐了一下舌头说:“哎呀,光顾着看图画,把正事都忘记了!”牛夫人说:“不怨你们,憨憨突然获得了这一手绝技,能不秀秀吗!但今天出了件大事情,憨憨你有个爷爷九十八岁了,今早突然心脏病发作没能抢救过来。小一今早出门到现在还没回来,你是否愿意到老家去奔丧?有孙子护送爷爷才能安心上路啊!”
憨憨很感兴趣地听着,把一双细长的眼睛眯缝起来又睁开,说:“本人有‘爷爷’了,要认祖归宗了?是这个词吧!?”牛夫人说:“对的,牛家的先人才是你真正的祖宗。”憨憨咧嘴笑了笑,微微闭上眼睛沉吟了一会,道:“我爹死的时候把房子全给我弟了,这是不对的。我刚搜索了遗产法,第二章第十条写的是:遗产第一顺序继承人为:配偶、子女、父母;里面的子女包括婚生子女、非婚生子女、养子女和有扶养关系的继子女。我是他们的养子,应该和弟弟平分遗产才对。”
牛夫人惊得目瞪口呆,以前对脑机接口还不甚了了,没想到它真把弱智的憨憨改造得这般博学多才,连遗产法都顺手拈来,可他的思维也太跳跃了,简直难以捉摸,他那忽明忽暗的眼睛后面连着的是一个既有脑回沟又有芯片的大脑,人类和他的距离说不定比猴子和人的距离还要远呢!
牛夫人往后捯饬了半步,好像憨憨身上散发的辐射让她站立不稳似的。“憨憨,你突然变得这么聪明把我吓着了。既然说到遗产,爷爷那里的确有很多遗产……这样吧,坐车到爷爷那里要两个小时,路上我再跟你讲讲吧。不过孩子,这次回去的还有你大伯和三叔,他们可都是非常精明的人,如果我说你是我们失散多年的儿子,是牛一的孪生兄弟,他们可能要盘根问底,给爷爷送殡的庄重场合引起不必要的混乱……还有尴尬。最稳妥的办法是……你看这样好不好,你暂时当自己是小一,我以后在适当的时候再把你介绍给这个家族认识?”
憨憨眼里的光又闪了一下,眉头也罕见地皱了起来,这皱眉头的表情和牛一如出一辙,一瞬间牛夫人以为是牛一附体了。憨憨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调说:“本人是莫再生,假冒别人身份是违法行为,本人不当任何人的替身。”
牛夫人想不到原来乐呵呵很随和的憨憨会作出这样的反应,她呆呆地看着憨憨那一张一合和自己甚是相似的嘴唇,心就像系上了铁砣一样直往下沉,果然怕什么什么就来了,憨憨不通人情世故,已经变成一个按原则办事的半机器人了!
牛夫人把目光转向沈嫣,只见她把红红的嘴唇撅了起来,正在急切地向憨憨使眼色。牛夫人心中一动,暗想,一个又高又帅智商极高又可能分得大笔遗产的憨憨,应该符合沈嫣的口味吧?
牛夫人对沈嫣求救地说:“看来还得请沈姑娘出马啊,他就喜欢听你的。”沈嫣知道激将法对憨憨最好使,就伸手摇了摇憨憨的胳膊肘,嘟着嘴唇撒娇道:“你就陪妈妈跑一趟嘛,我倒要看看,变成大聪明的憨憨到底能不能接受这个挑战呢!再说了,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双胞胎谁也不认识,谁能相信好好的一个男婴会被牛夫人遗弃掉呢?”牛夫人看了一眼鬼灵精的沈嫣,心想,她这话说的正是她心里的疑惑吧,看来双胞胎这个说辞是不容易蒙混过关的。
牛夫人没接沈嫣的话,只管转过身来注视着憨憨的眼睛,说:“孩子,沈嫣比你更懂人情世故,你虽然智商高,但以后和这个世界打交道,还得请沈嫣姑娘多多辅佑呢!关于你的身世,那个中的缘由……嗯,我慢慢再跟你解释吧。这次奔丧人多眼杂,你说多了容易露陷,还是装作嗓子发炎失声,其余的由我来应对好了。”
天色已经全黑了,收拾完行李的牛夫人再一次把焦灼的目光投向那全敞着的院门,在昏黄的园灯映照下,门外只有那棵一人高的栀子花在夜色中孤独地站立着。牛夫人忍住快要涌出眼眶的泪水,打开微信,里面依然没有牛一的片言只语,亮白的屏幕里排满了绿色的方块,那是从早上开始自己不停给牛一发出的信息,可那一串串的文字就像孤雁朝天空发出的一声声哀鸣,始终没能引来一点回声。
牛夫人找出牛一的白衬衣和黑西裤给憨憨更换,趁他洗澡的空挡,又用手机发出了一条信息:
小一,你不在,我只好让憨憨替你去给爷爷奔丧。求求你,给妈妈回一条信息,我不能没有你,你心里明白,你就是妈妈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