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夫人没敢送出太远。
看着憨憨被两个男人挟持着消失在小路的尽头,硬挺到现在的牛夫人快要瘫软了,她靠在门框上歇了歇,觉得两腿好像是用棉花填塞起来的没有一点力气。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了,憨憨此去是祸是福让人心里没底。小一已经被AI抢去了饭碗,万一憨憨又被改造成一个AI人,那……他还能有人味吗?还能是那个简单又快乐的孩子吗?
不知为什么,在牛夫人心里她总把这些千奇百怪的新科技想象成了一团团的癌细胞,它在人类社会的肌体里潜伏多年,突然就以不可阻挡之势爆发,生长,疯狂地蚕食着其他正常细胞的地盘。最终的结果似乎早已注定,那就是癌细胞在人类肌体建立新的秩序,成为新的统治者,很可能还会把宿主的蚕食掉……
院子里的蔷薇饱吸了一夜的露水,这时候都象刚做完面膜的大姑娘一样水灵灵的。牛夫人在蔷薇花前深深地吸了几口馥郁的香气,使劲地晃了晃脑袋,想把满脑子的黑色念头甩个干净。等她心情渐趋平伏,这才抬起软绵绵的双腿向屋里走去。
她,还有一个儿子要照顾,这个儿子的问题比憨憨还要严重。牛一昨晚吃饭时不知为何情绪低落,匆匆离席,幸亏憨憨还不会察言观色,不然还以为这个哥哥不欢迎他呢!
小灰把憨憨送出老远,又一溜小跑转回家来,它看了牛夫人一眼,就心有灵犀般跑到楼梯口,领着牛夫人一步步向二楼走去。
牛一的房间竟然空无一人!难道他在牛夫人起床前就出门了?牛夫人赶紧拨打牛一的电话,谁知他竟然关机了。牛夫人的心悬了起来,她在房间里到处翻看,连被子枕头都抖落了一遍,也没能找到牛一留下的只言片语。
牛夫人越想心里越慌,当她拽出桌子下的垃圾桶时,赫然看见里面有一个针筒,还有一个沾着些微白色粉末的小塑料袋。牛夫人一直隐约感觉到牛一在服食美沙酮的同时还时不时注射海洛因,而牛一也总竭力掩饰,在她面前装出一副完全不吸毒的样子,但像今天这般不管不顾随手乱丢的情况还从没发生过。
牛夫人捂着胸口跌坐在牛一的床上。一早上家里闹腾了半天,原来小一根本没在家里,他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几乎一夜没睡怎么没听到动静?对了,他的摩托车!牛夫人扶着楼梯扶手跌跌撞撞的往下跑,刚才忙于应付那两个男人,没注意牛一的摩托车是否在院子里。
院里空空的,牛夫人再走到附近的公用车棚,牛一那豹纹老爷摩托车依然不见踪影。“毒驾”这两个字眼一跳进牛夫人的脑海,她只觉眼前的世界霎时昏暗下来。
牛一有自杀倾向并实施过几次,在牛夫人的脑海里充斥着各种可怖的场景。牛夫人知道牛一至今还活着是因为他明白自杀会在妈妈身上引起的连锁反应。可是,从昨晚开始情况变了,憨憨回来了,他是否会如释重负,真的放飞自我了?
牛夫人按着阵阵作痛的胸口走回家里,打开电视,再从药盒里拿出一颗硝酸甘油塞进舌下,然后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
新闻播报员的声音钻进了牛夫人的耳朵:“……今天早晨3时10分,在环湖公路青石山出口附近,发生了一起摩托车与大货车相撞的严重交通事故,据初步调查,事发时摩托车突然偏离车道逆向行驶,货车司机躲避不及而产生迎头碰撞。摩托车在发生碰撞后撞向护栏,车辆完全损毁,车手已被送院救治,情况危殆,货车司机已被公安机关控制并协助调查……”
牛夫人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电视上的图像朦朦胧胧的,看不清出事的车辆,更看不到受伤的驾驶者……牛夫人复又陷入一片混沌之中,她看到眼前有很多星星在浮游飘荡,它们慢慢聚拢过来,在她脚下铺成了一条闪闪烁烁的小路……疼痛消失了,烦恼消失了,连重力都神奇地消失无踪,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这是通往天堂的小路吗?我的小一在哪里呢?他也在这片星空下和我一起飞吗?
一阵阵刺耳的电话铃声震得牛夫人的耳膜嗡嗡作响。她的眼睛紧闭,手却下意识地摸索着,终于把手机抓在了手中。
“弟妹,怎么这么久都不接电话?大约一小时前,老爷子在七都镇的老宅突然脑溢血,没救过来,哎,毕竟也是九十八岁的老人了。三弟和老家的远房叔侄正在准备丧事,你和牛一也赶紧回去吧。这次老爷子的遗嘱也会一并公布,我已通知陈律师,他明天将会带上文件到七都镇去。”
牛夫人的电话从手中滑脱,尖角正砸在她的锁骨上,刚刚还在向天堂悠然飞升的灵魂打了个激灵,原地停顿了一下,就折转方向向牛夫人遗落在凡间的肉体飘去……
牛夫人额前的松果体微微一震,意识突然就回来了,她猛的一挺身坐了起来,嘴里下意识地复述着大伯的话:“老爷子……脑溢血……牛一......”突然,一股悲伤的大浪从心底涌起,把她重又扑倒在沙发上。
“小一,那被撞的摩托是你吗?!你现在哪个医院里?”牛夫人一头银色的卷发从没这么凌乱过,有几缕已经被眼泪浸湿粘在了脸上。她抓过手机来一遍遍地拨打牛一的电话,可是耳中传来的只有一成不变的语音回复:“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牛夫人抓过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可除了重播的新闻,就再也没有关于车祸的更新消息了。
“从摩托车的车牌就能查到车主,就算车牌没了,从指纹也能查到车手的身份,如果那真是小一,该有公安局的人来通知我吧?”
牛夫人额头的冷汗像珠子一样往外冒,心口又一阵阵地作痛,她咬着牙关打开药瓶,又倒出一颗药片咽下喉咙。“不,我这个老太婆还不能倒下,我必须挺住!”牛夫人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指甲扎进掌心的疼痛,这尖锐的痛似乎能减弱悲伤带来的颤栗。她艰难地在地上跪好,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喃喃地向主祷告道:
“全能的主,我以最虔诚的姿态跪在您面前,请原谅一个母亲惶急的祈求,求您传送我的声音让我的儿子听到——爷爷走了,他要回来给爷爷送终,他是爷爷一脉单传的孙子,爷爷一辈子最偏爱的孙子。主啊,我还要请求您宽恕我的贪念,我的儿子失业了,前面的女朋友抛弃了他,现在的女朋友也死了,他天天在毒品的深渊里挣扎,也许,爷爷的巨额遗产能拯救他于绝望之中。请全能的主引领他回家来吧,阿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小灰瞪着惊惶的眼睛看着不停颤抖的牛夫人,就只剩下那口英式大挂钟发出“嗒嗒”的摆锤声。这口大钟也是牛教授夫妇结婚时爷爷送的礼物,它像个尽忠职守的老管家一样从旁守望,家里的任何变故都影响不了它沉稳安然的步伐。
钟摆声让牛夫人紧绷的神经慢慢镇定下来,她终于可以思考迫在眉睫的问题了。如果爷爷留下遗嘱,指定部分遗产由孙子牛一继承,可小一偏偏在这关键时刻突然失踪,那可怎么办呢?
突然,一个从没想过的念头跳了出来,把她自己也吓得不轻。牛夫人又惶恐地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主啊,这是否欺瞒的罪?如果您要惩罚,就让我担起所有的罪过,求您怜悯一个母亲卑微的心吧!”
也许是硝酸甘油起了作用,也许是牛夫人骨子里坚强的意志把病魔也吓的退避三舍,她慢慢地站起身来,一路扶着家具和墙壁走进书房。高桌上那瓶粉红的蔷薇是昨晚憨憨来家吃饭前采摘的,隔了一天几朵含羞的花苞也大大方方地盛开了。
牛教授在红木像框里一如昨日般微笑着,牛夫人凝视片刻,终是扁了扁不再丰盈的嘴唇,泪水顺着泪沟漫漫滚下。“圣乔,你好狠心,你就让我一个人留在世间受苦?你爸爸今早过身了,小一也突然不知去向,我想让憨憨代替小一回家去给爷爷送终,这也是孙子应尽的孝心,你不会反对吧?。”
牛夫人挑起细细的眉毛,用一双依然好看的凤眼注视着眼前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这双眼睛从没对她露出过否定的神色,即使让他放弃克隆实验转行遗传学研究,它的光芒暗淡了几天终又温和地明亮起来。牛夫人安静地等待了十秒钟的时间,随即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圣乔,你不说话那就是同意了。”
决心已下,牛夫人反而变得平静了许多。她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思考片刻,然后戴上老花镜,打开手机的备忘录,把这几天的行程和注意事项一一写下来。对于一个已经72岁的老妇人来说,她的智慧和见识比同龄人强了不少,老姐妹们热衷传阅的帖子大都是这样的:
——刚刚在炒菜,瞬间丢了性命!
——放冰箱就是自杀!这些食物太危险了!
——人间惨剧,这几种常用药千万不要一起服用!
——一定要看!多名医生紧急叫停!
牛夫人对这些一惊一乍的帖子看看也就算了,她的丈夫以前是搞克隆研究的,儿子就是个克隆人,现在小儿子更在大脑植入了芯片,成了个半个AI人,他们家真是现代尖端生物科技的试验场啊!牛夫人想躲开那些让人不知该喜还是该悲的信息都不可能。
——干细胞可克隆器官,替代功能衰竭或损毁的器官
——器官有望批量生产,人类生命极限是否会突破
——第一个碳硅人已经诞生
——OpenAI 让人类下岗失业,看看哪些行业受到影响
这些爆炸性的信息抓住了牛夫人的心。他们这代人日子已经不多了,他们可以在老式的生活中安稳地过完这一生,但他们的孩子呢? 未来的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被机器人抢了饭碗的人类将如何谋生?人类一直是地球上最强大的物种,但终有一日机器人是否会颠覆这个秩序,成为人类的统治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