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興》一.天府之國(十二)
(2014-09-07 20:11:15)
下一个
(十二)
成都城西有许多织锦作坊,数十户机杼相连,走在街上都听得见此起彼落的「嘎嘎」声。诸葛瞻家住西城郊,没有富贵显赫或不修边幅的邻居,只有一片浓密清幽的桑树林作伴。小玉说,这片桑树林是她外公诸葛丞相留给後人养蚕织锦丶自给自足的遗产。建兴年丶四十年前栽种的树苗,今日树干已有大腿这麽粗了。
「二位姐姐要留下来住一晚当然欢迎。但我爹和兄长还没回来,请先进来坐坐。小玉姐姐还是喝龙泉山茶?」
「没关系,京弟你读书吧。这位嵇姐姐喜欢审美品物,我们参观一下妳爹的大作,好吗?」
「怎麽可以冷落了客人?我陪着妳们吧。」
「萦,如果任何有问题请不要客气啊,京弟什麽都知道。」
「不敢当,我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接待我们的是诸葛瞻次子,「京弟」诸葛京。
京弟一身宽松的丈青书生圆领袍,细眼厚唇,但说起话来像大病初愈似的,没有他兄长诸葛尚的英俊和自信。
诸葛瞻家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字画,活像洛阳腰缠万贯的大官人炫耀收藏品似的,但这些都是诸葛瞻自己的作品。总领国事的卫将军诸葛瞻竟有如此雅性啊?我第一眼看他,也觉得他像艺术家。而这些字画横竖挂放也颇有章法,墙上的留白恰到好处,既没有压迫感也不做作。
「萦,看看我舅舅的字。是不是比那黄公公门口那『金玉满堂』写得好?」
我略通音律,却对书法没有研究。乍看之下,诸葛瞻的隶书结构庄重,却超脱了古朴;字体浑圆,却隐含着一股苍劲,自成一家。
看他写的内容吧。厅堂中间最醒目的两副字是「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和「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
「令尊的书法很特别,我喜欢这几句的内涵。」
「谢谢嵇姐姐夸奖,这是先祖对我们後人的遗训。」
「京弟,我很早以前心里就有个问题,趁你爹不在正好。你爹字思远,是不是受了这『非宁静无以致远』家训的影响?」
「是的。家父八岁的时候先祖离世,因此十分珍惜先祖的遗训。」
看来我要知足了,父亲好歹活到我十五岁。
诸葛思远因宁静而致远,将眼界放在千秋万世的子子孙孙,是好事。
既然这样,为什麽他还要和一个不能指望後代的宦官黄皓一鼻子出气呢?真不明白。
「萦在想什麽呀?快来看这幅画,我最喜欢的。」
「小玉姐姐就喜欢看工笔人物。」
「那是,你爹画的人物最有神韵。但这幅特别,里面有当年的我啊,就在这里!这个刚学会走路的是尚弟,这个爬在地上的是京弟!」
帛画里一群孩子正围着小池塘放风筝丶扑蝴蝶,年纪更小的也凑着热闹。当年白白胖胖的小玉则顶着两块大馒头似的发髻。
看着有点羡慕,我的童年是和一群大人们过的。
嗯,旁边这一幅山水不俗,叠嶂奇峰,深潭幽谷,大量的留白营造了缭绕云雾,彷佛仙境。
「京弟,你爹这画的是实景吗?」
「是的,青城山。」
「青城山?」
「在成都西边大约一百里。」
「萦,五斗米道张天师的本坛就设在青城山上呀,妳住的朝真观是他们在成都的分坛。」
「是的。在先帝平定汉中之前,张天师张道陵的孙子张鲁已经割据了汉中三十年。至今汉中仍有非常多人信奉五斗米道。」
「京弟知道的真多呢。」
「不敢……」
乱世里人民苦难深重,纷纷寻找精神寄托。父亲对我说过这个五斗米道。那创道的张天师以老子《道德经》喻民,而父亲也喜欢老庄思想,师法自然。
於是喜爱自然的父亲搬去了与这画里同样云深雾浓的云台山,与一群志同道合的隐士结为知己,就是人称的「竹林七贤」。
还记得竹林上面有片宏伟绝伦的红岩峭壁。日落的霞光使它鲜艳如火,叫人热血澎湃。
「唉!可恨!可恨!」
热血澎湃的青年回来了,那沉重的脚步简直要把墙上的字画震得歪倒下来。诸葛京有些无奈的看着我们两个。
唉,小玉的直觉应验了吧。
「可恨!天子被那阉人的谗言蒙蔽了心智!」
「尚儿不可无礼!」
「姜大将军屡次要除去这个奸诈小人,为什麽爹总是护着他?」
「你还年轻,天下事没你想的这麽简单……」
「简朴清廉丶大公无私的姜大将军比起贪腐奢侈丶拉帮结派的阉人黄皓,善恶立分,有什麽不简单的?」
「唉……」
在云台山,父亲也这麽说我:「萦儿,妳个性刚烈,又天真的很……」
而有一次我生气地顶回去:「那是爹太世故,想得太复杂!」 父亲无言,只是呵呵苦笑。
一个月不见,又是夕阳西斜时分;诸葛瞻的清秀五官依然像朱玉雕出来的,但他眉心与眼角的皱纹在光影下特别明显,又看出了几分苍老。
一见我,他收起脸上的失落。
「欢迎嵇姑娘光临,上回在城墙上不知道姑娘是远来客人,有失尊重。希望妳喜欢成都。」诸葛瞻温和客气。他只见过我短短一面,竟然还记得我。
「舅舅,天子究竟是怎麽说的?」
「爹连天子一面都没见上!就那可恨的老阉人出来唐塞两句,天子龙体欠安,前线军情他会转告!放屁!」
「嗯?连舅舅丶天子的女婿都敢挡下来?」
「这阉人无法无天了!爹何不请来天子的尚方剑,把黄皓一刀斩成两半,大快人心?」
「尚儿……」
诸葛瞻低下头,额角出汗。他呼吸沉重,摇头长叹。
这里不愧是成都。在中原,哪有人敢说要借皇帝尚方剑斩奸臣的?先祖曹孟德肯定把他灭门了……
「是啊舅舅,为什麽老帮着黄皓呢?连我们晚辈亲戚都不能接受。」
「唉,小玉丶尚儿,你们看世界还是黑白分明,很多事要你们再长大些才能了解,说了你们现在也不会懂。」
「我倒也有些疑惑,想请教爹。」
「诸葛大人不说,怎麽知道我们不懂?」
「舅舅,天都快黑了,可不能赶我们两个女人家回去吧?既然我们整晚都在,何不试试我们懂不懂,一边吃一边说,大家说好不好?」
「好!」
「赞成。」
诸葛尚丶诸葛京兄弟,加上小玉和我四面围攻,诸葛瞻招架不住了吧?
「妳们想听,我就从头说起吧。希望你们冷静的听,仔细的思考,不要妄加判断。」
诸葛京端来四碟自家田产小菜,就是我们五人的晚饭了。
若论及护卫蜀汉京城丶总领国事的诸葛瞻的身份,这饭菜绝对谈不上别致,但吃上去倒也新鲜可口。我也十分习惯丶喜欢这样自给自足的生活。
「你们应该都知道,先父诸葛丞相治蜀,依靠的是严刑重法。许多儒生甚至认为先父是法家的代表人物。这是为什麽?谁说说看?」
诸葛瞻抛出问题,四个晚辈分别做出思考的样子:小玉眨眼睛,诸葛尚左手拖腮,诸葛京低头看饭碗,嵇萦闻风不动,脑中一片空白。
「当时天下纷乱,污吏贪赃,横徵暴敛,土豪枉法,恃强凌弱,先前的益州牧刘璋执法松驰,不能厄制歪风,因此先祖反其道行之。」
「京儿说的不错。但你们再想深入一点,为什麽峻法严刑能够整治贪官土豪?法家是怎麽看人性的?可以从这里出发。」
「法家认为人性自私为己,必须用重法压制人性之恶,安定社稷。」
「嗯。京儿说的很好,你瘦,多吃几口饭。我再问其他人一个问题。」
诸葛京年纪虽小,却非常有见识,表面谦和,深藏不露啊。
「法家说人性本恶。你们同意吗?小玉说呢?」
「不同意。我觉得人性是好的。天下善人多,恶人少。还是我太天真了……」
「小玉姐姐说得很对!现今天下士人以儒学为主流,儒学大宗孟子也支持人性本善,人皆有恻隐丶羞恶丶恭敬丶是非之心。如果天下恶人多,儒家怎麽还能是主流呢?」
「兄长,这并不能说明人性本善,只能说明在大多数人的人性里面,善的部份比恶的多。」
「嵇姑娘,人性本恶,妳认为对不对呢?」
人性是善还是恶?我问过父亲。
父亲说,人性既有精诚相爱,也有勾心斗角。他还说……
「人性有善也有恶。事实上,所有人都希望自由自在的生活,就像虫鱼鸟兽,一物克一物,本性其实无所谓善恶。儒家压抑人性之恶,法家忽视人性之善,都称不上全面的观点。」
「呵呵,嵇姑娘得到亲嵇中散的真传了。对不起,我先前看扁了妳们。」
「萦真厉害呀!京弟,你总在道理上欺负我和你兄长,把我们唬得一愣一愣的。你在嵇姐姐面前不敢了吧?」
「当然,当然。」
「呵呵。其实,我常觉得嵇姑娘的父亲是对的,人性本没有善恶可言。」
诸葛瞻给了我一个慈父般的微笑。父亲的「邪说」远征蜀汉,真让我受宠若惊啊。
当年父亲总说老庄的境界远高於其馀诸子百家,现在诸葛亮的女儿也选择在道观修行。难道诸葛亮的下一代已经弃孔韩而从老庄,改学道家了吗?
「让我们假定人性兼有善与恶,善多或恶多则因人而异。而且俗语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因此一个人的善恶本性变动不大。这样说各位同不同意?」
「嗯。」
「同意。」
「好。我们看看今日中原的司马氏,他们正大力推崇儒学孝道。效果如何呢?嵇姑娘亲眼所见,可以谈谈吗?」
「呵,表里不一,嘴巴上说说而已。朝中依旧是奸党横行,百姓心里也多向着功利。」
「萦,中原真这麽差啊?我还以为这又是羽林军那帮人骗我……」
「嗯,这麽说吧。中原大多数人是这样,但仍有少部份清流挣扎着生活。」
「谢谢。所以说现今司马氏在中原推广儒道,尤其是孝道,寄望能教喻人心从善,扭转歪风,是不是?」
「……嗯。」
诸葛瞻是站在为政者的角度说话。但老实说,我根本不屑猜司马昭心里怎麽想。
「我们刚刚同意了人性里兼有善恶。现在中原以性善的儒道为先,设定了一个很高的孝行标准,动辄冠上人『不孝』的罪名。但这已经偏离了人性兼有善恶的本质。人性当然有孝,但没有那麽孝。於是,人们只好在人前装出仁义道德里的至孝样子,但大多数人一回到人後,就原形毕露了。你们想想看是不是。」
「爹,孩儿不明白。推广礼教道德是好事啊,怎麽会失败?这是司马昭上梁不正吧。」
「尚儿说的也是其中原因之一,但我们现在不管执政者个人的品行,只关心他政策的得失。如嵇姑娘所言,中原推广道德的政策阻止不了不道德的漫延扩张,朝廷里暗结朋党,横行谋私。即使是百姓,表面上可以装出那样高尚道德,但本质也都是伪善。」
当然伪善,伪善得令人作呕。
「但其实我们也不能全怪司马昭。对不起,嵇姑娘,下面这话在妳面前说是很无礼的,妳可以回避……」
「没关系,礼教算什麽?诸葛大人尽管说。」
「姑娘有令尊之风,好的。其实中原的伪善问题也不能全怪司马氏。但在说那件事之前,你们先想想,我们称作善的事情,是不是常与增进其他人的利益有关?我们称作恶的事情,是不是常与增进一己的利益有关?」
「是的。善可说是仁爱,推己及人,爱人如己,都是关乎他人。而恶是自私为己,伤害他人。」
「谢谢京儿补充。那麽当年丞相曹操大力推行『唯才是举』,只要有能力就可以做官,不必管他的德性,即使是传统上说的『恶人』也要提拔。结果呢,後来许多魏家士人看见司马家得势,毫不考虑的择木而栖。中原官场已被用人唯才的政策从制度根本上丢失了道德,这一群有才无德的官吏自然拉帮结派,营私为己,造成魏室的迅速衰弱。」
诸葛瞻的这些话,比起他家的饭菜要难吞进肚子一些。
小玉在几案下碰了碰我的手,对我微笑。放心,我才不会像诸葛尚那样,动不动气得声音发抖呢。
唉,「用人唯才」好比是一帖猛药,短期内的确能得到许多人才,确立魏国在天下三分之中的霸主地位。
而这些无德的人才也迅速腐化,就像黄皓的党羽一样,侵蚀国本,可以说是猛药的副作用。曹家赢了一时,却输了长远。
这样看来,诸葛丞相当年用人不唯才,还要观其廉信,正是宁静以致远的长期战略啊。
可惜英雄的时代过去了。如郄正所说,当今蜀汉小朝廷里有一半是陈祗与黄皓的党羽,距离司马氏权倾天下或许只是时间上的问题了--
如果他们还有那个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