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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興》二.詭道之作(二十)

(2014-09-08 07:46:00) 下一个

(二十)

锺会身材与我相若,面色红润光顺,年纪乍看也差不多,但田续说他快四十岁了。

「邓茂?哼哼哼。」锺会冷笑几声。听见我名字便笑的,八成想起传说中被张飞一枪刺死的黄巾贼邓茂。
只恨当初我爹没想起。

「你在蜀国几年?」
「九年。」
「不容易啊?一般细作就算活得过九年,传回来的也都是假情报,呵呵呵呵……」

锺会的嗓音尖锐高亢,似乎能穿透人脸上的面具。
他这是在警告我?

「哼哼,但是他们骗不过我。我什麽都知道。」

锺会一面笑,一面紧盯着我的眼睛。
田续说我瞒不住他,我只能站在他那一边……没有选择。

搜完全身,帐口的刀斧手让出条宽路,锺会摆摆手,簇拥的护卫散开放哨。

军帐里相当昏暗,却十分宽敞。帐心的火堆旁是几张方几拼成的平台,台上有张巨大的黄纸山川地势图,地图上摆着许多彩漆木块。角落里有堆毛绒绒的貂狐皮毡,躺在上头,一闭眼就能进入梦乡。毛毡不远处是几案,几案边上是一盏高脚烛台,火影单只,有些孤寂。

「九月初就这麽冷啊。」

锺会脱下战甲,露出一身云雁锦服。他拉来一件狐裘,盘腿坐於其上。几案上尽是笔墨杯盘杂物,身後文书堆叠,隐隐飘出书卷香。
我挺直背脊站正。既然是最後一次述职,就认真敬业些吧。

「子茂,戌时已过,我就直说了。诸葛绪说你在阴平桥头给他假情报,又有人说你今日在关城上假传我将令,这是为什麽?你老实说,我不怪罪。」

我的呼吸几乎停滞。
锺会什麽都知道,无法抵赖。怎样才能活下去?

「没关系,老实说。」
「……是。当时,姜维已经部署夜袭阴平桥头,如果我不引开诸葛绪,两军便有一场血战。我不希望看见数万将士伤亡。」
「你为什麽不把实情告诉诸葛绪?至少魏军少死些人。」
「……我受了姜维与三万蜀军的请托。背叛三万人的信任,坑害他们落入虎口……我做不到。」

「嗯……」锺会两边嘴角下垂,搔了搔脖子。

「那假传我将令呢?」
「我想起张飞义释严颜的故事,想替天下丶替大魏留住一位英勇仁义的大将。」

「呵……哈哈,哈哈哈哈!」锺会突然狂笑不止,额角青筋暴露!这笑声似乎在哪听过,却不是人发出的声音……

「田续说你深得蜀人信赖,是难得的细作人才。果然不假!有机会我再派你去蜀国!」
「但……我已经投降了,蜀人不会再信任我。」
「哈!天下人有眼无珠!真要让你回去,你就是蹲在大牢里威武不屈,宁死不降,自己找了个机会逃出来的。不用你操心。」

众将前的锺会冷静内敛,说话小心;私底下却狂傲奔放,语速飞快。
田续官场私下不也判若两人?难道在魏国做官都得「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虽说公私必须分明,但刚才一口气审了十几个案子,实在累了,要喘口气。」锺会向左向右扭转脖子,发出「喀喀」的筋骨声响。

「先问你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将军请。」
「我的《才性四本论》在成都出名吗?」
「呃……很抱歉,在下见识狭窄,未曾听说将军大作。」

锺会眉头一抬,抿嘴摇头。

「好,没关系,成都纸张稀缺嘛。你们读些什麽当代文章?」
「成都太学里抄写郄正的《释讥》,朝廷则多中意谯周的《仇国论》。」
「哼哼,仇国论。」

锺会歪着身,一手撑头,一手在平整的黄纸上奋笔疾书,字迹潦草。

「蜀国朝廷盛行清谈吗?」锺会突然抬头看我,笔尖停在空中。

「不多,但自己喜欢。」
「真的?」锺会双眼一亮,嘴角上扬。「参加清谈的有哪些名士?谯周?郄正?」
「呃,和谯周可能谈不出什麽,郄正偶尔来一次,能言善道。平日只是与我养母两个人谈。」
「你的养母?」
「诸葛亮的女儿,隐居在朝真观,不问世事。」
「哈哈,有意思。」锺会又记下几个看不懂的字。「来,我试试你。」
「……好的。」

锺会提起一盏画有金黄猛虎的酒壶,挂在帐心火堆上烧煮。

「子茂,你说说,什麽是一个人的『才』?」
「……各种能力丶智慧,例如着述为文丶料理政事丶领军作战丶决斗比武……」

「好,够了。」锺会频频点头。「你再说,什麽是一个人的『性』?」
「本性?谋私亲友丶恐惧自保……」
「呵呵,你真的刚从蜀国回来?才既有高下之别,性亦有贵贱之分。性中之贵者,是哪些东西?」
「……怜悯悲苦,舍己救人……」

「可以了。才高者谓之『能』,性贵者谓之『德』,怎麽样?」
「好。」

「那 麽才与性之间有什麽关系?给你四个选。第一,才性同,能者必德,德者必能。第二,才性异,能者不必德,德者不必能,彼此不相干。第三,才性合,能德相辅相 成,渐行渐近,以才育性,以性育才。第四,才性离:生来能德相近,却渐行渐远,因才失性,因性失才。这四个里头哪一个最有道理?」

「呃……才性同丶才性异丶才性合丶才性离……」
「你仔细想想啊。」锺会取下火堆上的酒壶,金黄猛虎已经薰成黑豹。「坐,坐。」

「不敢。」
「清谈士人,不分尊卑。谈完了你再站起来。」

锺会竟然亲手送上一盅烧酒。

「谢谢将军。」
「不必。」锺会捧起雕花玉盅,一饮而尽。「啊……好酒。」

我举盅敬酒,学锺会一口喝乾,好苦。
也许我已经忘了酒的味道。

锺会是否还在试探我,要我酒後吐真言?
我要把一切告诉锺会,站在天下第二奸人这一边吗?

还是我冤枉了他,今夜他真心诚意地请我喝酒,只因我们都喜欢清谈?

「呦,你怎麽神情恍忽?先别再喝了。那『才性四本』你仔细想想啊。」
「是。」

锺会嘴里哼着调子,飞笔批阅一纸纸公文。

才性四本……

诸葛茂有能吗?他文采一般,武艺全无,据说挺会骗人,当细作勉强称职。说低能太矫情,中能?诸葛茂有德吗?以世人的标准,他是个背叛成性的狗贼,无德无耻至极。但他一直希望做对的事,依靠自己的判断,从无德转为有德。就说诸葛茂中能无德,以才育性吧。

小玉怎麽样呢?小玉自小纯真善良,忠信义勇,当然有德。她有能吗?清谈思辩她不擅长,但她凭着一片追随姜维丶复兴汉室的真心,经年累月苦练出一身高强武艺,勇名在外,当然有能。所以小玉有能有德,以性育才。

嵇萦如何?琴弹得好丶飞刀射得准,机敏聪明,显然是高才。她有德吗?隐居竹林,不管世事,一提到俗人就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似乎无德可言。但她为了正义奋不顾身,又参军保卫天府之国,对抗故乡人……就说嵇萦凭着才能领悟德性,从无德转为中德,以才育性吧。

季汉天子怎麽样呢?嗯……呃……呵呵……

「笑了?有答案了吗?」

「将 军,我想到四个认识的人,一个中能无德,以才育性;一个有能有德,以性育才;一个有能中德,以才育性;还有一个无能……无德。若说『才性同』,便不能解释 中能无德,有能中德。若说『才性异』,便不能解释以才育性,以才育性,最後到达才性兼备,那用『才性合』形容还更贴切,而无能无德也不违背。最後一个才性 离……乍看似乎没什麽道理。」

「好,所以你的结论是?」
「才性合。」
「嗯。有前途,赏酒一盅!」锺会又送上玉盅,我急忙接着喝下。

看来锺会也主张才性合?
如果才性合是真,聪明人必定德高望重;锺会是聪明人,这个说法也对他有利。
但为什麽天下都说锺会奸狡莫测?

「唉……」锺会表情一变,沉重地叹气。

「才性合啊,只可惜天下人不明白。」
「将军的意思是……」

「砰!」锺会突然一拳捶在案上,玉盅震动,笔墨飞溅在黄纸上!

「我最恨人说锺会是走狗!锺士季就是锺士季,连司马昭都得听他的!乡愿愚昧丶狂妄无知丶因循守旧,那些人才是阻碍进步的狗!」

锺会喘着大气,又闭上双眼,深沉吐纳,面色逐渐平复。

「子 茂,我想你能懂,我解释给你听。领兵打仗,哪里像清谈这麽单纯友善,不分彼此?兵败如山倒的时候,谁还管得上士卒的性命?身为诸军主帅,得将取胜放在第 一,这是为将之德。为了取胜,我不能变成许仪那样自以为是的迂腐浑人,或诸葛绪这种满嘴马屁的庸才。我必须饱读兵书,深思军略,以德养能,以性育才。具备 为将之才,便能增加胜算,成全为将之德,以才育性。这是不是才性合?」

「是。」

「再说为将以外,饱读诗书,认真求学,是谓养能;以学识治国,使天下升平,百姓安居,是谓立德。有德者好学精进不已,是以性育才;抱负远大,包藏天地,吞吐宇宙,开万年治世之基业,便是以才育性。这是不是才性合?」

「将军志向远大,天下人大多只见到眼前的利益。」

「呵。世人聚如蝼蚁,散如沙尘;锺士季有幸登上巅峰,举目四望,不见人烟。但我不怕孤独,因为人生本是孤独地来,孤独地去;君子之交,清淡如水,生老病死,过眼云烟。子茂,我看你也爬了不少台阶,你孤独吗?」

我孤独吗?我有信任的亲友,虽然我一再背叛他们。

「还行。我想放弃礼教,只顺着心中自然的标准行事,也许不被天下人理解。」
「哈哈,就快了!不拘小节,特立独行,便注定了孤独,虽千万人,吾等往矣。共勉之啊,哈哈。」

锺会叹气苦笑,苦笑埋不住无奈。
我不敢想像自己爬到孤独的天下第二,我只想做个平凡人,默默地做着自己认为是对的事。
如果锺会与我真的是同一类人,如果他心中的标准与我相似,为什麽我们不能交朋友?

他的标准与我相似吗?
难道我注定要成为被天下唾弃的奸人?
不,我不像锺会,我不痛恨天下人。他们虽然有时令人气馁,我宁愿站在他们中间,一点一点改变天下。

「报告将军!」

忽然有个年轻的传令兵冲进帐来,厚重的鳞盔歪在一边,气喘嘘嘘,脸色却十分苍白。

「出了什麽事?」
「报……报告将军,军医说,护军胡烈他……他……」
「他不行了?」
「不!军医说,胡护军他的肩伤不会危及性命,但不宜再领兵作战!」

「嗯……这麽重要的事呀?」
「还有,帐下督丘建的断指在城墙上暴晒太长,无法接回去了。」
「好,知道了。你传我将令,胡烈的护军让他儿子胡渊暂代,由前军改司後军粮草。丘建让他回来我这里,我有新任务给他。」

「是!」

嵇萦在城墙上说丘建是锺会的心腹。也许丘建是锺会刻意安插在胡烈身边的眼线?

「你还留在这里做什麽?」
「还有……」
「还有什麽?一口气说!」

「是!关城俘虏的蜀军里面有个女兵,口不择言,辱骂将军!我们想请示将军,是不是杀了她……」

不行不行,不能杀了她!

「她骂我什麽?」
「小的……小的不敢说。」
「你说,我不怪罪。」
「她说什麽,小的就说什麽?」
「对,不要隐瞒。」
「将军真的不怪罪?」

锺会深吸一口气。「你再不说,我可能就得杀了你。」

「是!」小兵不自在地咳嗽两声。

「锺会,你只是条司马昭的走狗!司马昭做个恶梦,你就得死!我操你……」

这喊得连帐外都要听见了!锺会面无表情,只是举起右手,小兵急忙把最後几个字吞进肚子里,眼神里充满惊恐!
锺会杀掉许仪之前也是这个样子!不好不好……

「唉呀!」我一手按上小兵的肩,竟把他压矮了半尺。

「你们也真无聊,镇西将军日理万机,还连夜与我商讨平蜀大计,你们怎麽拿这种芝麻小事烦将军?如果不想这女的惹麻烦,拿块衣服塞住她的嘴就好了嘛!这种疯女人世上何止千万,她们哪能站到将军的高度看天下?过两天发配给军士做老婆就没事了。快出去,去去去。」

我稍微使劲一推,小兵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一回头,锺会正好睁开眼睛,气息调理完毕。

「子茂,你这麽爱惜庸人的性命呀?」
「不敢。在下只是不希望将军被这等匹夫匹妇分了神,搁下军国大事。」
「哼哼。」

锺会面带微笑,转身走向帐心的山川地势图。
而他的脸慢了半刻转过去,就在那半刻之间,我见到了他一对诡异尖锐的斜眼。
这就是所谓的狼顾之相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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