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博文《张火丁的美国行》在网上刊出后受到不少网友支持,我自己也觉得有好多问题没有谈透彻,还需要进一步说明。我自从三岁起坐在父亲膝上看京戏,至今已六十余载。每当听到那熟悉的锣鼓声和咿咿呀呀的胡琴声总是让我神往。在后台看演员们勾脸,贴片子也是我每次看戏时的一个必有的节目。出国二十多年来依然对京剧不能忘怀,常常在网上观赏老一辈名家的表演,也看新秀的演出和京剧界的各种比赛节目。但是让我感叹的是短短二十多年间,京剧和其它戏曲都经历了快得惊人的速度的衰退,几乎就没有了正常的营业演出。也就是说要靠演出收入来养活演职人员已经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了。这种衰败的景象不仅是戏曲艺术,连过去年轻人喜欢的歌舞,话剧都差不多停演了。毫不夸张地,说所有舞台表演都无法存活了。相比歌舞,话剧来说,京剧在京津沪还有有一些演出,特别是各种节庆的时候,但多半是应景的演出。京剧绝不会不演,不是因为观众需要,而是政府需要。京剧作为中国戏曲的代表剧种是必须不时地露面的。有京剧演出就说明中国的戏曲是受到重视的,而京剧已被誉为国粹,保护国粹就是保护中国文化。即使每场演出可能都要赔钱,但是还得演,国家也拿出大把银子来振兴京剧了。演京剧再也不是过去那样演员上台唱,挣钱吃饭那样简单的事了。现在的京剧演出是有关国家形象和其它更高象征意义的了。京剧从业者基本上干的就是拿政府的钱来维持国家形象的工作人员了。但是各地政府虽然拿钱养剧团,但并不指望它有经济的效益,也不相信会有效益。如果谁还指望京剧能打开市场,挣钱养活全班人马,那就太天真了。所以京剧演出是否受欢迎,创编的剧目是否站得住,传得下去,都不是政府考虑的重点。他们心里想的是能否参加比赛拿奖。拿了奖,就说明各级政府对民族文化,对国粹是爱护的,也是一种政绩。所以我批评有关张火丁美国行的宣传。这种宣传要读者相信,那也是太低估了读者的智商了。
政府是这么一个无所谓的态度,但京剧艺人们却不这么看。他们从小学艺,对京剧这门传统艺术有着很深的敬畏和执着。艺人们梦想奇迹发生,京剧能重拾过去的辉煌。不少艺人做过各种尝试,但鲜有成功的例子。京剧还是像沿着山崖下滑的机件失灵的老旧的车子,一步步无可挽回地滑向谷底。京剧衰落的原因很多,这将留待今后的艺术史家们去探讨。现在很明显的是看京剧着这辆车逐渐坠入深渊,但还有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加以外力,让它坠落得更快。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一门艺术形式是否能存在,取决于它的受众(观众)。观众的需要就是它存在的理由和前提。没有观众买票去看的表演必死无疑。但是主管京剧的老爷们完全无视这一点,仍然热衷于闭门造车,以自己那点可怜的智慧想出各种奇葩的点子和招数。花大笔银子到国外去开拓市场就算是其中之一。这就是我很想看到策划张火丁美国行的策士们公布此行的全部预算,财务支出和收入明细帐的原因。
我也看到京剧界一些有识之士做着各种努力来延缓京剧的衰落。我提到过不断收集,整理和上演濒临失传的剧目的奚中路;试图保存前辈的艺术遗产 潜心教学的陈朝红;整理老艺人经验,生平事迹的王军,以及“毁家纾难”,拿出私人积蓄创办和维持戏曲艺术交流平台“咚咚锵”的红豆少主;还有身在海外为收集戏曲艺人生平和演艺历史而创办“梨园百年”网站的小豆子……。这些人在我看来都是在为保护中国文化遗产做实际贡献的人,很值得我们尊重。那些活跃在舞台上的年轻人里也有一批了不起的人,为京剧事业勤奋努力,
热忱奉献。其中有几个特别值得提到的是已经英年早逝的李阳鸣,北京的费洋和上海的傅希如。他们共同的特点都是武生,老生两门抱,有扮相,有身材,有嗓子,有武功的技艺全面的人才。他们都很早在国内舞台上崭露头角,也曾经活跃在国际文化交流的舞台。我在丹麦参观丹麦王子哈姆雷特城堡时看到陈列品里把傅希如饰演哈姆雷特的剧照放在非常显著的位置。他们几位在舞台上常常扮演赵子龙,陆文龙等少年英雄。他们平日的一些行状也颇有几分英雄气概,很让人敬重。傅希如很早就深入上海的高校,普及和宣传京剧。李阳鸣也在北京做同样的事情。所以我愿意称他们为中国当代的英雄。如果李英雄和傅英雄的注意力集中在舞台表演和对青年观众普及京剧艺术,那费英雄则更向前迈了一步,涉足于演出管理和推广的领域,大胆挑战现有艺术管理体制。所以他就像他在舞台上经常扮演的孙悟空一样,更加了不得,是英雄中的英雄,大英雄也!
费洋又名费贺楠,现在又改名费振翔。从2003年11月到2004年6月,他和他的小伙伴们,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在百年沧桑的正阳门车站里演出了一场又一场的京剧。精彩的表演吸引了不少戏迷”。他们和附近的居民,学生结成了好友,形成了每周都有演出的局面。他们的敬业精神和精彩演出也通过互联网流布到海内外。我曾多次看过他表演的《秦琼观战》等戏的视频,为他的艺术天赋和创新精神所感动。“然而就在演员和戏迷为再度激活这个国粹做着不懈努力的时候,老车站的京剧演出却突然暂停了。 2004年7月1日,农历甲申年五月十四日:老车站剧社暂停演出 。”从网上看到对于老车站停演的原因,有几种不同的答案。一是认为,院里正在机构改革,没有精力顾及老车站的演出。另有人说:老车站停演是由于二团和演出的发起人费贺楠在一些观念上有冲突。 有人引用剧院常主任的话说:“一旦团里的演出和老车站的演出在时间上冲突,费贺楠会专注于老车站的演出,这和团里当初的想法不同。另一方面,费贺楠希望在老车站出演‘老生’,而他在二团是作为‘武生’签约的。这也不符合锻炼演员的目的。” 据说,费贺楠那时也被京剧院停职了。老车站的演出演出的终止使支持他们的戏迷和粉丝大为失望,也曾在网上抱怨。但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这群年轻人无论如何也斗不过这个落后,顽固并且强大的体制。费洋从此辞亲别友,远渡重洋到了美国。他后来的情况,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很为 老车站的演出的终止而感到遗憾,也为费洋和他的小伙伴们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遭遇这样的打击,失败而心痛和愤懑不平。我一直在心里希望费洋和他的同志们不要就此折断双翼,而要坚持自己的理念,寻找新的机会再向旧的体制发起冲击。
回过头来看,当时终结老车站剧社演出的理由,全都是站不住脚的。
所谓剧院的改革,完全是根据上级的一些闭门造车的设想而搞的过场。时至今日我们看到有多少可以拿得出手的改革成果呢?费洋他们在老车站剧社正是改革的一种尝试,而且收到了观众的欢迎和支持。我们经常听到关于走群众路线的高调,那为啥不能听听费洋他们的意见,认真评估他们大胆尝试的效果呢?当时院里主持改革的领导对于改革的态度是不是叶公好龙呢?所以有人说 “老车站停演是由于二团和演出的发起人费贺楠在一些观念上有冲突”。倒是说到了点子上。费洋他们要走的路是把京剧艺术带回给普通观众,根据市场的需求来安排演出。而当时的剧院领导却是要维护过去的衙门式的管理模式。
2. “一旦团里的演出和老车站的演出在时间上冲突,费贺楠会专注于老车站的演出,这和团里当初的想法不同”。
这里就说到了组织纪律的问题。费洋把老车站的演出摆在剧院的演出之上的确是违背了剧院的纪律。不过,剧院的纪律是不是合理呢?不合理的规章制度不应该,也不能改变吗?费洋和他的小伙伴们关注的是喜欢他们的老车站的观众。在他们眼里,尽管收入微薄,但面对渴望看到好戏的观众,他们都义无反顾地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演出中。当时剧院组织的是什么样的演出呢?过去几十年京剧搞了不少投资巨大的大制作,真正站得住的没有几个。很多时候剧场里坐的都是有地位,有钱,或者有身份的人,可以说是冠盖云集。不过冠盖们不一定喜欢京剧,不一定懂京剧。他们走入剧场是因为受邀观看演出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看看剧场里台上台下都在演,台上是敷衍公事,台下是假装在欣赏。不爱戏的拿了赠票坐在里面受罪,想看戏的无法买到票。这就是这么多年来一直延续的奇怪景观。在费洋们看来,观众是衣食父母,必须认真对待。在剧院领导眼里,上面的意思高于观众的需求和艺术发展的需要。我听到过一个有趣的事情。一次京沪两地名角联袂演出《长坂坡》。戏唱到一半,接到上面命令要饰演刘备和孙尚香的两位角儿进宫唱堂会。这俩位领命以后就把观众撂在那里径直进宫复命去了。那次还恰好是一场商业演出。这事发生在提倡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社会,不是很讽刺吗?当年谭鑫培老爷子受宠于慈禧太后,受奉为内廷供奉,进宫侍奉。但是他从没忘记自己艺人的本分,平时在剧场里的演出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这两种不同的对观众的态度是很值得我们深思的。
3. “费贺楠希望在老车站出演’老生’,而他在二团是作为’武生’签约的。这也不符合锻炼演员的目的。”
艺术的教育要因人施教,艺术人才的成长也有各种各样的模式,不可能以行政的手段来操控。费洋能文能武有何不好啊?过去那种把人当螺丝钉,当砖头的做法是严重阻碍科学技术发展的。在艺术领域,个性尤其重要,这种行政命令和衙门式的管理危害特别大。这个道理无需多说。
我最想说的是在费洋身上展现出一个好的艺人应该有的所有好的品质,勤奋,努力,敬业,有创新精神……。他很聪明,懂得艺术上的成长需要长期坚持不懈的努力和探索,不能一蹴而就。他甘于在小剧场为基层民众演出,通过小舞台的演出积累经验,提高技艺。相比之下,现在大多数艺人都过于浮躁,巴不得一夜成名。他们没有遵照王瑶卿老前辈交道的要在实践中成为名角,而是耐不得寂寞,慌慌忙忙地要当名角。没有艺术实践的积累是不可能提高艺术水平的。没有相应的艺术水平而又要当名角,那只有弄虚做假,炒作一途了。艺术还没学到三分就追求大剧院,出门的排场等等。国内演戏都卖不出票子,靠赠票来充满场子,偏要花巨资出国去演,也就是说通过“出口转内销”的办法
制造轰动效应。这条路也只有戏曲演员好走,最尴尬的莫过于歌剧和音乐工作者了。你出去演的东西人家都清楚,不好糊弄,搞不好还要出大洋相。所以就有了找外行执导的在紫禁城上演的歌剧和长城最高点的音乐会了。想一想,要在这两个地方演出,那得多有能耐啊,得有钱,有关系,有权力,起码得和权力走得很近才行。这样的演出就说明艺术很高大上了吗?如果这样,哪一天到珠穆朗玛峰上或火星上去演出就代表了世界最高大上的艺术了。我都不知道策划这些活动的人脑子里都装的是水还是豆渣。一个侏儒无论站在多高的架子上都成不了巨人啊!
现在老车站剧场已经停演十多年了。但是老车站剧场的示范意义还是我们应该效仿和追求的。费洋和他的小伙伴经历了人生种种磨难也变得更成熟了。我希望费洋和他的同志们能继续振奋精神,为中国的艺术事业战斗!我很难抑制心中的激情,我要高喊:费英雄,你在哪里?
宋乔
2015年10月2日 于木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