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北风呼啸的早晨,我踩着点儿在车站等车。芬兰的公车一般都非常准时,那天却打了摆子。那个高个儿金发小伙比我晚到,默默站了一会儿,开口问:“你来了多久了?”
才出国的我窘懂羞怯,一听别人跟我说英文就要痴呆十秒钟,越怕说错就越错, “来了三个月了。” 我小心翼翼地答。
他的脸立刻变了弥勒佛,眼仁儿都笑没了,脸上只剩下一口白牙,兴奋地闪烁着耀眼白光,咕隆咕隆的笑声费了很大力气还是没憋住,一冲出来就变成呵呵、哈哈、沙啦啦了。我愣在那儿不知所措,看着他神经病一样挥手、扭头、弯腰。他见我愣怔的模样,笑得愈发病态。
莫名其妙!芬兰人笑点这么低?我左脚稍息完了,换右脚稍息,确信自己当年军训时,是个站姿优秀的士兵。可现在,他,我,哪儿出了毛病?
他终于笑歇了,咳了咳,说:“我是问你在这儿等车等了多久了。”天!良心还好,他这句话是心平气和、温柔善良、怜香惜玉、充满同情心的腔调。
一股热流从脖子迅速升旋蒸腾,我知道自己的脸蛋儿变成了一枚刚从烤箱里出炉的热面包,此时特别引发食欲。“对不起!对不起!” 我紧张地说着,眼睛专注在雪地靴上,脚下已经快蹭出一条通天马路了。天大地大,老天爷救救我,给我个缝隙让我钻吧!
欧尼也读心理学,没认识以前,似乎从没见过,认识以后就好像天天碰得到。等车的时候、在机房上机的时候、在饭厅吃饭的时候,常常就像约好了似的。
系里饭厅很小,只有十来个座位,欧尼端着盘子坐到我对面。本来吃饭就缓慢的我因为紧张,即不愿意出声嚼饭,又不愿意含一嘴饭讲话,吃的就更慢了。
欧尼吃完,看着我还是满满的盘子问:“你是不是看看饭就能看饱了?”
我心里恨恨地说,你坐我面前干嘛呢?我的胃、大肠、小肠、盲肠、十二指肠,团结起来恨死你!
欧尼说起话来轻飘飘的,不急不躁,经常问我些中国的历史呀、文化呀,特高级的问题,很少谈及私事儿。可是有一天他问我:“你是不是把上学当Party?”
“为什么?”我很吃惊,天地良心,我用功的就差买根绳子和锥子,具体实践“头悬梁、锥刺骨”的古训了。
“你每天都穿的好漂亮,这么正式的美丽当然只有Party才需要啊。”
羞愧难当+莫名其妙+疑惑满腹,女人,难道每天不应该漂漂亮亮?
其实,那年月刚出国,保留着在国内不分时间地点场合,时刻都穿戴得即漂亮又正式的习惯,听说过爬长城穿高跟鞋吗?我差不多就那么没文化,虽然是去上课,也极少穿休闲装。一件镶着精致镂空花边、很摩登的洋红羊绒大衣裹了我整整一冬天。
欧尼又说:“认识你那天,火红的你站在洁白的雪地里等车,吓了我一跳,你可真算得上一道很醒目的风景呢,我特别喜欢在好‘风景’面前吃饭。”
切,你喜欢?我的肠子肚子正在发生大暴动,知道吗?
回家我就把结婚戒指戴上了,老公问:“你不是嫌戴着戒指上学太扎眼又俗气么?怎么又翻出来戴呢?”
我说:“这是爱情宣誓书,露天结婚证,傻呀你?”
我的戒指让欧尼足足盯了一顿饭,那顿饭欧尼有点语无伦次。我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金色的头发安慰一声:知道么,小朋友,“风景”未必这边独好呀!
那以后的日子,我和欧尼的闲聊才真正地轻松愉快起来。他很惊讶我的女儿已经4岁了,也奇怪我怎么能一边照顾家照顾孩子,一边考试拿3分(=A)。
我说:“我们中国女人都是半边天,是‘大女子’,身兼多职的。做妻子、做妈妈、做学生、做厨师,做孩子的老师、做全家的护士、做父母的乖女儿,你说这女人‘大’不‘大’?”
他接话说:“这和我们芬兰是一样的,你看我们的总统都是女的,总统生孩子还得老公休产假呢。”
实话。芬兰的大女子主义随处可见,公众场合,女子们热情奔放不拘小节,高高大大的帅哥却动不动躲在女人身后,红一张脸羞哩羞答。欧尼的红脸就让我终生难忘。
有一天, 他说:“你有一样东西,我很喜欢。我可以提个请求么?”说着,就脸红起来,本来白的瓷娃娃似的脸瞬间刷了晚霞,蓝眼睛低着,一排金色睫毛扫帚似地盖着,扫出一片阴影。他小声怯怯地说:“我喜欢你的头发,我想摸一下,可以么?”
这头发的确是件稀罕宝贝,对我,除了女儿,头发的地位和先生并列第二。其罕见的长度和质量,总能吸引人们的眼球,提升回头率的同时特别锻炼昂首挺胸的行走姿态,它可不是一般的功臣,完全是二般的功臣。它长如瀑布,黑如无星之夜,上下一般粗细,垂在后背,就是一块完整的黑色丝绸披巾。冬天可以因为这块纯毛披巾,少穿一件毛衣。当然了,夏天,它就是一个纯毛大毛毯,非得卷到头顶束之高阁不可。
当这么高大英俊的大小伙儿,红着脸站在你面前提出如此请求时,就是铁石心肠也无法儿说“No”吧?摸就摸吧,难道能摸走小女子的纯洁不成? 我背转身,感觉到他的手轻轻从我背部出发,顺着腰部朝下摸着,嘴里还小声自言自语道:“头发怎么能是这个样子的呢?怎么能呢?简直是假的呀!”
如果说我对他这轻轻一摸无动于衷,那肯定是谎言,我庆幸自己是肉做的身躯,可以体会心动之觉。我的心,变成了一块泛着涟漪的小湖泊,咚咚咚的小心跳叮叮当当敲着动荡的湖面。
啊,被人欣赏是件快乐的事,被异性欣赏是件夹杂了味精的快乐,被一位又帅又单纯又真诚的异性欣赏,就基本是加了辣椒的快乐了。那一刻,我的头发似乎有了知觉,每一根都在跳着悠扬的华尔兹舞,配乐是魂断蓝桥:
“i5331212316656……举杯高歌,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后来,课选的杂了,我常常在学校主餐厅吃饭,和欧尼碰面的机会越来越少。有一天,欧尼打来电话,约我在系里餐厅吃饭,说有个“惊奇”要给我看。排队买饭的时候,远远就看见欧尼身边站着个纤细女孩,黝黑长发齐腰飘着,一条乳黄色发带干干净净系在额前。我禁不住微笑起来,欧尼,这一定就是你的“惊奇”吧?
女孩来自台湾,在音乐学院学钢琴,细眉细目的娟秀像中国古画里跳出来的玉女佳人。整顿饭,欧尼的眼睛长在她脸上身上,饭也顾不得吃。
我说:“欧尼,中国有个成语叫‘秀色可餐’,美色是可以当饭禁饿的。” 欧尼和女孩的脸同时红成了秋天成熟的红富士苹果,哈,好看!相爱中人,默契到了这种血往上涌的协调地步,还有什么话可说?
“为你的好‘风景’咱们干一下饭吧?”我举起一块面包,三个人碰了面包,都笑。
离开芬兰的时候,欧尼已经和台湾女孩搬在一起,两个人在系里餐厅请我吃饭。女孩说:“谢谢你给他播下‘东方女子很可爱’的种子,谢谢你做了我和欧尼的隐形介绍人”。这次,我们碰的是酒,罐装的Heineken。
时光荏苒,想起那时头发被抚摸的感觉,我仍会默默微笑。后来赶时髦,好好的黑发挑染成铜黄色,削成中短的层次,再没人看懂这头发的本质和优势。如今,周围人都在为日渐增多的白发长吁短叹,我的头发却开始逆生长,渐渐竟奔着瀑布的阵容一泻千里。依旧的黑,依旧的直,依旧的长。老公从身边路过,我突然说:“哎,你摸摸我的头发吧?”老公没停脚,问:“咋?摸头发干啥?头发又没有神经,摸了也没用,还不如摸一下脸呢。”他的大后背却理所当然地远去了,脸也没摸。
我垂手顿足!我仰天长叹!我心灰意冷!习惯成自然,审美是会疲劳的。最后,我直面了惨淡的人生,笑嘻嘻地憧憬道:“想当年……”
啊,欧尼,可爱的北欧男孩儿,面对美丽的风景,岁月是否已经磨去了你浪漫的热情?真心祝福你和你的风景,在那个遥远的国度,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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