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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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29 21:34:33) 下一个

(本文系×××文学奖获奖小说)

昭雨长得娇小玲珑,一双纤纤玉足白皙光滑,十根葱段似的脚趾头张扬地露在凉鞋外面,粉嫩透明,食物一样吸引饥饿的目光。

史前在电影院排队买票时站在昭雨前面,低头时不小心看见了白塑料凉鞋里的这双脚,眼睛就定住了,然后目光顺着脚趾往上移,遭遇了一对细长温和的眼睛。眼睛不大,脸蛋儿洁白,是一张普通而单纯的脸。那眼睛接住史前的目光,倏地垂下了。史前不好意思起来,赶紧低下头。低头垂眼,恰好可以肆无忌惮地端详那双正在地上蹭来蹭去的嫩脚。在一溜黑布鞋白球鞋绿军鞋排队的脚中,这对塑料凉鞋里白嫩的玉足醒目异常,好像空旷的雪地里一只鲜活的雀,左右摇摆,寻觅食物。仅在霎那间,史前就树立了让玉脚的主人变成自己媳妇的理想。

排到窗口的时候,史前让开身体,回头对女子说,你先买吧。女子不解,问,为什么?史前说,不为什么,我愿意让你先买。女子的脸就红了,犹豫不决,不知如何是好。窗口里传出售票员不耐烦的声音,买不买呀?没看见后面那么多人排队呢?

买好票,史前心里乐开了花,票不可以挑,排队挨着,座位自然也是挨着的。下面的故事可以省略不提,挨着坐在影院里的这对陌生男女,为一生能紧密地挨在一起,开了一个美丽的头。

那个年代,讲究又红又专,风花雪月是必须铲除的小资产阶级思想,男女见面时脑子里的主席语录会自然流淌,昭雨说:“妇女要顶半边天!”,史前答:“加强纪律性,革命无不胜!”两人这才笑着并排走在一起,积极地展开无产阶级的恋爱关系。有一次昭雨学工学农时砸了脚,半个大脚指的指甲都黑紫了,史前要求捧在手里看一看,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昭雨扭捏了一番,脱了袜子,玉足一伸,说:“无限风光在险峰。”说完脚趾就翘得老高,很优美地动了动。史前的谜醉是含蓄的,他在心里立志说,这辈子我不会让这双脚再受苦。

史前帮昭雨剪脚指甲就是这样开始的,这一活动很快成了昭雨最陶醉的恋爱项目,指甲剪掐断指甲的清脆声响,成了世界上最美的音乐,每星期都令她神往一次。她悄悄地感谢指甲的自然生长能力,如果没有这样循环往复永不止歇的生长,哪里去体会这样亲密无间的无产阶级爱情呢?

两年后,史前娶了昭雨。当初,昭雨这对玉足怎样拨动了史前的心弦,一直是两人最喜欢复习的话题。婚后,史前的热情仍如暴风骤雨。昭雨说, 前天刚剪过,怎么又剪呢?史前就赖嘻嘻地缠着说,你看它们长得多快呀,来吧来吧。然后史前就会坐在床边,让昭雨躺得舒舒服服的,把脚伸在史前怀里。史前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个怕碎怕破的玻璃脚似的捧起那双玉足,一根一根细细地剪来。每根指甲都是一毫米一毫米轻轻地、圆圆地剪过去,昭雨的心就被那清脆的卡擦、卡擦,一毫米一毫米地征服了。

那时这项活动的频率基本保持在一周一次。下了班上街游行庆祝党代会人代会胜利召开是经常的活动,走的远了累了,史前回家来总会捧着妻子的秀足揉揉捏捏,没指甲也会装模作样地剪两下。昭雨的日记里这样写着:史前,看着你捧着我这双脚的那付表情,多么沉醉啊!这一刻我感觉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感谢人的脚指甲会没完没了地生长,我们这个见证爱情的活动才可以永远地延续下去,直到,直到……,直到什么时候呢?我希望它可以持续一生,直到你我一起走到生命的终点。”

这项活动频率的降低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恢复高考之后,史前捡起了扔掉多年的课本用起功来,昭雨心痛丈夫,把剪脚甲的活动主动减少到两周一次。史前一脸歉疚,捧着妻子的脚,唉声叹气。昭雨把脚抽出来,嗔笑道,叹什么气?一周剪一次实在不必要,指甲还没长长呢,剪什么呢?两周正好!史前克制了对妻子玉足的喜爱,专心读书。昭雨的嫩手嫩脚把家务大包大揽起来,饭菜齐齐地摆上桌子才喊史前用餐,洗脚水打好了,才叫灯下苦读的史前泡脚睡觉。

功夫不负有心人,史前顺利考进大学,生活变得忙碌起来,小雨也在那时出生了,生活的内容变得更加团结紧张,昭雨和史前的剪脚甲活动减为三周一次。史前说,对不起对不起,都三周了,赶紧赶紧,该剪脚甲了。昭雨忙了一天,又累又乏,一听这享受的时刻就要来临,满怀神往,兴高采烈地把孩子哄睡着,把一双疲惫不堪因怀孕生女发了胖的脚伸到史前怀里。史前打着哈欠,揉了揉满是血丝的眼睛,剪起来,一毫米的细致变成了五毫米,没几下,就剪完了。然后把昭雨的脚重重地放下,歪在床上说,哎,好累呀,想不到多一个小孩,多这么多事儿。

昭雨坐起身来,端着自己的脚看了看,果然,大脚趾甲肉边的死皮没剪掉,那可是剪脚活动中最舒服的部分呀!每次史前在那里奋力挖掘的时候,昭雨的心就好像等待丰收的农民一样充满希望地跳动不安,好像那里埋藏着一个像样的土豆似的。昭雨看了一眼身边已经开始发出鼾声的史前,拿起脚剪,自己把那多余的甲肉小心翼翼地挖出来剪了去,同样的活儿计,自己来做就感受不到舒服的滋味。这个弓着腰剪掉甲肉的结束动作,伴着长长的叹气,这么一叹,就有了遗憾,昭雨自言自语地嘟囔了一句,今非昔比啦!

小雨三四岁时,史前已经大学毕业回原单位上班,被看作重点培养对象,每天工作紧张,会议不断。昭雨接送孩子,上班下班,洗衣烧饭,忙忙碌碌地成就着一个最辛勤的贤妻良母形象。剪脚甲的活动还在持续,却只有一个月一次了。史前怕自己忘了,在日历上标上了日期。昭雨静静地注视着日历的翻动,每撕掉一页,就对下一个日子充满情爱。快到日子的时候最是煎熬,指甲已经顶了鞋子,她专门换了宽松的鞋袜,强迫自己不去留意指甲的生长速度。到了日子,史前换好睡衣,说,来来来,该给老婆剪剪脚了。说着也不等昭雨准备好就揪过昭雨的脚,卡擦卡擦两下剪完,该圆的地方还是尖的,小指头竟然忘了剪,整个程序两分钟不足。昭雨没抱怨,她弓身一边完成扫尾打磨的最后程序,一边笑着对正在进入梦乡的史前说,职位升高了,这个技术却下降了。息了灯,她大睁双眼忘着天花板,多少有些惆怅,可是一个微弱的声音对她说,别要求太高了, 有几个丈夫会给妻子剪脚指甲的?你够幸福了。

一家人的小日子过得蒸蒸日上,渐渐成了人人羡慕的幸福家庭,史前早已成了部门主管,额上的发迹渐渐后退,肚皮渐渐隆起。小雨已经八岁了。剪脚甲的活动虽没有停顿,史前的主动却已成为历史。昭雨说:“都一个半月了,穿尼龙丝袜指甲长得都快把袜子戳破了,我们剪吧?”史前笑着说:“好好好,一会儿一定剪!”史前说完接了一个电话,改革开放的大好形势愈演愈烈,单位机制改革,要和副总讨论一下明天的会议精神。天晚了,小雨缠着妈妈讲故事,昭雨讲着讲着,一天的疲劳就把她推进了梦乡,那时史前还在电话上。早上醒来,昭雨忙着拾掇小雨洗脸梳头穿衣吃饭,早把剪脚甲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临出门穿袜子的时候才发现十跟脚指甲长得象十把小勺子,她犹豫了一下,心想,是留着晚上让史前给剪呢,还是现在自己三下五除二地剪了呢?一边想着,手上已经握着脚剪了,几分钟过后,小勺子都成了细碎的小月亮进了垃圾桶。昭雨看着自己干干净净仍然白嫩圆润的十根小葱段,笑了笑,嗯,这下袜子不会破了,鞋也不用换宽松的了。她把那双合脚的高跟白凉鞋穿上,脚趾显得异常白净,这双脚的样子让她想起了电影院。拉着女儿的手走出门外,天有些阴,她的心忽然伤感起来,蒙着一层雾,和天空一样朦胧不清。

小雨是九岁时学会剪指甲的。刚学会那阵,每天缠着要剪妈妈的手指甲。昭雨说:“我这手都被你剪秃了,你愿不愿意剪妈妈的脚指甲?”小雨说;“好呀好呀,妈妈,你快脱了袜子让我剪剪。爸爸不是有时候给你剪吗?好像很好玩儿。”

那天晚上昭雨写日记时掉了泪,她写道:小雨那小小的身体捧着我的脚,我本来小巧的脚丫在她怀里显得那么大。她剪指甲的样子那么专注认真,和当年的史前多么相像呀!脚剪小心翼翼一毫米一毫米地剪过去的时候,每卡擦一下,我的心就软软地跳一下,脚尖的幸福电流一样倏地抵达心脏。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我告诉小雨我的幸福是多么的富足时,这孩子竟说:“妈妈,我很喜欢给你剪脚指甲,你的脚多小多好看呀,你觉得幸福,我也觉得幸福。”

小雨给妈妈剪脚指甲一剪就是七年。昭雨的幸福就在这七年的卡擦声里繁忙而快乐地延续着。

十六岁的小雨美丽动人,忙功课,忙交朋友,给妈妈剪脚甲的频率越来越低。终于有一天,小雨说:“妈妈,我知道你喜欢我给你剪脚,可我都不好意思跟朋友说,说出来人家一定会笑话我,谁家的妈妈要女儿给剪脚甲呢?”昭雨很吃惊,说:“你觉得碰妈妈的脚是丢人的事吗?可这是妈妈这些年为你们操劳,唯一你可以为妈妈做的事呀,而且那是妈妈最陶醉的时刻呀!”小雨不耐烦地说:“妈妈,我们换一个能让你幸福的事情做吧,我不喜欢干这个了,有时候你脚指甲里有脏东西时,味道并不好闻,我不想剪了。对不起!”昭雨从女儿身边转身走开,她拿着脚剪的手有点抖。坐在床边,她克制着颤抖,低头看着自己已经添了一些皱纹的脚,它们仍然小巧圆滑白皙滋润,她“哎!”了一声,蜷起腿来,喀擦喀擦地剪了起来。

此后30年,昭雨的脚甲再没有什么特殊待遇了,那双脚行走过的这座城市在时间的流淌中每一天都在旧貌换新颜,高楼大厦比肩而起,曾经灰暗狭窄的街道变得灯红酒绿。各种各样的洗脚屋散布在大街小巷。史前和小雨三番五次催昭雨去洗脚屋洗脚,昭雨却宁可让女儿买好的洗脚卷作废也从来不去洗,一辈子艰苦奋斗,她更喜欢自力更生。面对老伴儿和女儿气愤的目光,她嘟嘟囔囔地说,我的脚喜欢什么,我自己明白,不要你们瞎操心。她想起了自己的白塑料凉鞋,想起了史前捧着她年轻的脚的模样,眼角就潮湿了。她转身躲开丈夫和女儿,有些事情他们从来就不明白。

有时昭雨正在床上剪脚甲的时候,史前在身旁看文件,卡擦声中,昭雨会念叨念叨,当年你对我多好呀,捧着我的脚像捧着个宝贝似的。史前放下手里的文件,说,现在我不捧你的脚了,不等于我对你不好了,你还是我的宝贝老伴儿,要不,再给你剪剪?史前说着,伸手拍了拍昭雨后背,昭雨躲开了,说,得得得,心又不诚,谁要你剪!史前就宽厚地笑笑,回过头来继续看文件,上面下来政策了,老同志要勇于让贤退居二线,单位在物色提拔年轻人做领导,史前要把这一关。

史前和昭雨几乎是同时退休的,史前还在单位挂个顾问的名儿,有名无实,没什么人来顾你也没什么人来问你。昭雨参加了晨练跳舞班,史前参加了晨练合唱团,两个老人每天早晨5点多钟就肩并肩出门,各自练完了,就到熟悉的小吃店吃碗馄沌,然后坐公车去上老年大学,昭玉学剪纸,史前学书法。两人有时也帮小雨带带活蹦乱跳的外孙子。日子平平静静地过着。昭雨的步履早已有些蹒跚,因为得了糖尿病,剪脚时要格外小心,剪破了就老是血流不止,加上眼花,老腰弯得别扭,每次自己剪脚都透着辛苦。她不吭不响,几乎忘了自己这双脚曾经倍受关爱和怜惜。

昭雨过65岁生日的时候,小雨全家回来给妈妈祝寿。晚上小雨蹭到妈妈房里,昭雨正在桌前写日记,她伸出手指擦掉眼角挂着的一滴老泪才回过头来。小雨说,妈,您好好的干吗哭呢?妈,您来您来,您躺到床上去,我想给您剪剪脚趾甲。说着,把妈妈从桌前拉了起来。昭雨刚干了的眼睛又湿了,说,好孩子,不用了!妈妈给你看!昭雨伸出自己那双干燥了很多但仍然白净的脚,十根美丽的葱段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指甲刚剪过,打磨得圆滑漂亮。昭雨说,是爸爸今天早上起来给妈妈剪的,他说从今以后,两周一次帮妈妈剪脚,只要他的手还能动,就再也不要妈妈碰脚剪了。昭雨的眼前是早晨的情景,鬓发斑白的史前弓着本来已经不太直挺的后背抱着昭雨的脚,他戴着老花镜的脸孔郑重其是,因为怕眼神儿不好剪了甲肉,每个动作都格外缓慢细致,科学家面对试管里的精确试验一般。他一边剪,嘴里还一边念叨,我这老伴儿真独特,脸蛋儿都皱巴了,脚还是这么光嫩,宝贝啊,宝贝!昭雨有点害羞,但没有把脚抽回来,有种久违的陌生感觉在她身体里弥漫着。她安静地躺着,脸上每根皱纹里都是甜蜜的微笑。

小雨握紧手里的脚剪,伸出手摸了摸母亲伸出的那些光滑的脚甲,她轻轻地把妈妈揽进怀里,紧紧地搂住了。

晕黄的灯光下,母女俩拥抱的身影在墙壁上轻轻地晃动着,像风轻吹着一幅水墨画。那幅剪影画里看不见母女俩满眼的泪光。

夜,已经深了。日子在平静中悄悄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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