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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身上有两处伤疤。
一处在小腿外侧,大约20cm长,5cm宽,很深很深,那种撕裂的痕迹看上去惊心动魄。小时候我会小心翼翼胆战心惊地触摸它。
我一直以为那是战争年代枪林弹雨中留下的光荣疤。
爸爸笑了:小时候让狗咬的,撕下一条肉!
上小学后,课本上知道了万恶的旧社会地主如何压榨穷人,我就想,爸爸的腿一定是恶霸地主放狗咬的!
爸爸又笑了:达斡尔族哪里来的恶霸地主?就是屯子里一般人家的狗。那个年月没好好医治,大概就靠炉灰敷上去,萨满跳一跳,居然也熬过来了。
这真相让我很不爽:又不是打仗留下的光荣疤,也不是地主恶霸的罪恶见证,这道伤疤没故事啊!
爸爸身上另一处伤疤在后背,一大片粉红色的斑斑点点,浅色的接近白色,深色的靠近紫色,小的如指甲,大的如铜钱。
这一片伤疤是文革留下的。
爸爸在文革中挨打分三个阶段(不是三次!)。
第一阶段是1966年,就是红卫兵大行其道的日子。父亲当时刚从部队转业,不知地方之复杂。有话就要说直说。人家都低头认罪老老实实,他还要跟红卫兵讲道理,当然要被打。但是那时候主要还是挂大牌子游街,潮湿的木板有60cm宽,用细铁丝穿起挂在脖子上,很快就勒进肉里了。天天游街红卫兵小将累了也懒了。就让牛鬼蛇神排着队自己敲着锣,拿着一个木凳子,在指定地点围个场子,自己站在凳子上交代罪行。
别人站在凳子上都是低首下心唯唯诺诺含混不清地批判自己交代问题。爸爸总是扯着他的大嗓门,仰着头说自己的历史自己的错误。
我从来不去这样场合。听见“铛铛铛”敲锣就躲开。有人告诉我,有个小脚老太太看完了这样评论:“看看人家老郭头,站在凳子上跟作报告似的!”
游街示众很快过去了,深深的铁丝勒痕也没有留下伤疤。
1968年全国开始“清理阶级队伍”,爸爸作为“乌兰夫黑帮分子”被关押了。我日记里记着1968年4月16日星期二。
接着记着4月22日:“爸爸吐血了,早晨没有吃饭,中午饭留下来,说是爸爸睡着了。我心里很不安。。。”这可能是下午写的的。晚上又接着记:“原来是爸爸被打坏了!两边脸都肿了,眼睛肿成一条缝。”
爸爸的脸就像鸭蛋皮一样是青紫色的,肿得连高高的鼻梁都平了,眼睛也看不见了,哪里是一张人脸啊!
我只是小心翼翼写了几句,但是抄家抄走日记,也成了我“记反动日记”的罪证,在学校挨批斗。从此我只写红色的革命日记
这是另话,不提。
最恐怖的时期是1968年冬至1969年春天,当时在所谓的一月风暴中,各地掌权的基本是充斥着造反派的所谓各级革命委员会。可是内蒙古却迎来了历史上最黑暗的一幕。
“清理阶级队伍”阶段,内蒙古有个地区特色叫做“挖内人党”。把一个共产党统治之前内蒙古地区的进步组织“内蒙古人民革命党”硬说成在文革中又复活的反动组织(这个内人党早在1946年内蒙古自治区成立就解散了)。于是上到乌兰夫等内蒙古高层下至最普通的草原牧民都成了这场骇人听闻运动的受害者。
那是最惨不忍睹的冬天。后来,我家一个朋友巴特尔叔叔说,很多年,他最怕听见《满怀激情迎九大》这首歌。因为为了“迎九大”,向九大献礼,群专里(“群众专政指挥部”的简称)打人打得更勤更狠了。
挖“内人党”时期,爸爸是被打得最凶的一个。挨打经常是夜里,关了电灯的黑屋子,四角站着人,父亲在中间,他们就在黑暗中推过来摔过去,随便拳打脚踢。
爸爸还站过木笼子。这种木笼子人在里面直腰站着不够高,蹲下去又不够宽,想靠着木笼子站,周围都缠了带刺的铁丝。这种残忍的原始刑具要多么残忍的人才想得出来!父亲在里面站了两天两夜,不堪忍受时他就大喊,喊叫影响了看守的休息,又引来了新的毒打。
我们当时不知内情,但是送出来换洗的衣服,白色的短裤有被利器戳破的洞,有的还粘着血丝。。。这条短裤妈妈一直留着,后来爸爸发现,坚决地剪碎扔掉了!
后来得知,父亲挨打最严重是因为他的“态度不好”,没有供出任何“内人党分子”,其实就是咬别人下水。“群专”的人打,找他外调的人也打,常常半夜“提审”,希望从爸爸嘴里挖出大黑幕大罪行大叛徒,向“九大”献礼。
有的人熬不住打,就选择自杀。
1969年3月26日我的日记记:“群专今天有一个死顽固的黑家伙自杀了。。。。”(必须写“死顽固黑家伙”,防止再次抄家被翻出来!)
这是一位蒙古族老头赖永福,胖胖的长着红鼻头,平时沉默寡言的,我们叫赖大爷。他不堪忍受毒打 ,居然用手抓烧得通红的炉盖子砸自己的脑袋!
爸爸说,他也几度有不活了的想法,可是想一想还有一个女儿,他若是自杀,女儿就得背着“父亲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黑锅活着,这个念头支撑着他在残忍的刑罚里挺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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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挖内人党”要“深挖”不止。颇有点愚公移山的干劲。结果有的人前一天还打人,后一天自己也被关进去。一个家庭,丈夫进去了,随即妻子也进去了,儿女也进去了。少数民族抓完了,就抓跟少数民族亲近的汉族。因为他们说“拉一个人参加内人党就有一份赏”。
我一个好朋友的父亲,汉族,安徽芜湖人,因此也被抓进去,手指被按进去图钉!
爸爸因为经常挨打,后背伤痕刚结疤又打裂,这样层层叠叠,后背留下了斑斑点点深浅不一的累累伤痕。
爸爸就这么带着后背永不磨灭的伤疤走了。。。
这第二条伤疤我永远不能忘,闭上眼睛就是斑斑点点的后背;每当写下来,泪水不止。
要是你们,能忘吗?
注:关于内蒙古挖内人党,网上文章很多,提供链接供参考——
https://difangwenge.org/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2627
我也写过一篇——
https://blog.wenxuecity.com/myblog/65898/201408/23660.html
感谢您写了!
国民党败就败在比不过某党更心狠手辣,控制人的思想能力更强,以至于难得发展起来一点点民主自由的思想萌芽就能轻易给扼杀了。无数人自觉不自觉地或者把自己误认为是“国家、政府”的同路人,或者在心理上一下子就跪拜在国家机器的权威面前。美国人认为“政府只是必要之恶”,“国家、政府”既没有天然的合法性,更不能被指望只会干好事。
由“国家”驱动的人间浩劫,参与的庸众固然有个人责任,但是其根本的社会责任却是在那个“国家政权”。某些人不住口地用板子打不知道是谁的“群众”,其目的是替那个政权洗白脱罪,或者是因为害怕而不敢怼上始作俑者。制度权力不改,再“反省大众”也是白搭。
最简单的问题:如果没有国家暴力在后面支持某一派打击另一派的话,施暴者何以如此肆无忌惮、穷凶极恶?被害者又何以逆来顺受、不敢反抗?
两只毒虫争雄,更毒的那只得胜。只不过占了江山的那一伙洗脑的功夫更深、时间更长、利益纠葛更多,让人不容易清醒过来看事实而已。痛定思痛的一群老革命知识分子办了《炎黄春秋》,可惜揭露历史事实太多,被一封了事。
金庸自己的父亲被野蛮冤杀,转过头来这个不孝之子高呼着“向前看”,积极配合暴政剥夺香港人的自由权利。
【花似鹿葱 发表评论于 2023-06-19 10:05:02
回复 '侃-侃' 的评论 : 这个传说不知真假,但是说到监狱,至少差不多吧?】
可惜血淋淋的事实说明“差太多了”。难道忘了张志新被活活割断的喉管?对比一下允许烈士喊着口号举行“刑场上婚礼”的国民党反动派。
谢鹿葱花写下的真实历史回顾。
小时候我家的邻居也是达斡尔族人,我家炉火灭了,她还送来一壶奶茶来。幸亏早调到北京来,逃过打内人党一劫。
毛病不除,恶习难改。
拜读了鹿葱的好文笔。
鹿葱的父亲是“内人党”的见证者。要好好写出这段历史。
“内人党”是中共历史上,最为重要的黑暗时刻,要记录。
真不忍心读…… 为什么我们的地方人那么黑?那么坏?还说文明古国,真是古国,文明是过去的事了,我们小民唯一能做的就是润
我不这样看. 我认为,在任何社会,任何时代, 都有可能发生的, 中国如此, 日本如此,美国也如此.一旦在某种情形下发生社会失控, 一些恶人会露出本性而做恶.
譬如:
08年四川大地震,如此大灾之下,中国老百姓展现出来的是善良,互助,几乎没听到过抢劫的事件,解放军救灾也不带武器;
05年新奥尔良飓风,发生多少暴力事件? 军队先是持枪镇压, 再救灾的.
谁文明,谁野蛮?!
现在看到的是如此文明彬彬有礼的日本人,一旦在某种失序的情况下,一样能充分展现出兽行,如南京大屠杀.Iris Chang的RAPE IN NANKING我一直收藏着,不敢读.
在社会资源充沛的情况下, 人类还是更容易展现出善易,恶念会被抑制.我只想不停的警醒自己.
我之前的留言,是我平生第一次将如此残忍的事实形成于文字, 谢谢博主的宽容, 让他们留在这里.
我自己的小说里写到文革,因为没有切身经历,所以看了很多资料,经常心情抑郁无法自拔。我无法相信人类可以对同类这般残暴,这和战争又有不同。硬着头皮写的东西,比花姐父亲的经历,显得苍白无力了。真的希望年轻人都能知道这些往事。可是我问过很多年轻人,他们都不清楚,也无所谓,比我家的ABC知道的还少。
我唯一的舅舅66年死于文革,尸体被重物压在沉入到10多米深的水库里,时年仅33岁,我母亲到去世都不忍对我描述舅舅打捞上来身体的惨像,姨妈透露了点:头被打破,遍体鳞伤,生殖器被割。。。
舅舅死后留下最大才5岁多的三个女儿,舅母还怀有一个遗腹女。生下孩子后不到半年,舅母在巨大的打击下抵抗力免疫力崩溃,生毒疮而死。我外婆在舅舅不到5岁就去世,外公东躲西藏,躲避恶人们的“斩草除根”。舅母去世后,无奈,母亲把一岁多的三表姐和5个月的四表姐带回自己家抚养,尽管自己也有6个孩子要拉扯,大表姐二表姐暂时送回她们100多里以外的外婆家。四表姐后来因为得麻疹不治,数十年后母亲都难过的跟大表姐说,要是老四也在该多好啊,大表姐总是慌忙安慰她,姑妈,我们三个好好的,你别难过了。
第二年舅舅在他的同事的帮助下平反了,那帮恶人的主谋其实就是几个邻村人,妒忌我舅在县里的“食品组”的工作好,借口是我舅的一个比他大20多岁的堂哥在国民党时期当过宪兵连长,所以说我舅跟堂舅是一家人,也是坏种。那个我称为大堂舅的其实已经在刚解放时就被枪毙了,那时我舅才10岁。
毛泽东发动了文革,毫无疑问要负总责任;一帮恶人乘机报私仇,尽情展现出他们的兽性。
即便几十年过去了,那令人发指的兽行依然令人汗毛倒竖。
然而,让人极其痛心的是,即便生活在今天,即便生活在美国这样的相对文明的国度里,从大陆移民过来的人,即便他们自己或者亲人收到过文革磨难,但依然摆脱不掉自己身上的文革习气, 撒谎,欺骗,打击异己在文学城里等等比比皆是,令人长叹。。。
老爸也是在那个年代碰到恶人,受到冲击,但没有鹿葱父亲这么厉害,只是停职检查了好一阵子,幸好同事和员工都出来保他。文革的恶,是人性恶的彰显。。。
来源: 沈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