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是篇被禁的小说。因此才好奇地找来一读。
读过之后,就像某日本作家说的那样,好像后槽牙里塞了片菜叶,吐不出,弄不掉。不管怎么努力也弄不出来,非常难受。
不写不快。不是什么书评,只是读后感而已。
武汉有名的女作家有方方和池莉。池莉的小说偏重市井风情,《来来往往》《水与火的缠绵》《有了快感你就喊》;都非常简单好读;而方方的小说看得不多,据说是场面比较大,农村生活多些。方方好像现在是湖北作家协会主席。
《软埋》是一个关于土改的故事。
方方曾经说过,历史的尘埃落到某一个个体身上,就是一座大山,会把人压垮的。
解放初期的川东地区,匪灾成患,深山里不显山不露水地隐藏着不少豪门庄园。其规模之大,建筑之考究令今天的建筑学专家们也赞叹不已。
三知堂的陆家和且忍庐的胡家就是这样的两个神秘庄园主。两家是儿女亲家:胡家女儿黛云嫁给了陆家的少爷陆仲文。
陆家是 “进步地主”,辛亥革命元老“为革命做过贡献。他剿匪立过功,征粮也交得最多”;胡家是书香门第“光晓得风花雪月,琴棋书画,弄些没用的风雅”
土改了。两家的“下人”和穷苦的农民们都当家作主,成了革命的主角,他们兴奋地斗地主,分浮财,顺带把地主家的太太小姐也拿来享用一下。
结果,胡地主被斗争而死,连已经做了政府干部的儿子也没能幸免;陆家更惨,全家老小,连同丫鬟都在批斗会的前夜集体自杀,“软埋”在自家的大宅里。
软埋,“就是把人直接埋进土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棺材,连包裹的席子都没有……一个人如果带怒含怨而死,不想有来世,就会选择软埋。”
在这里,方方用一个家庭故事缩影了那个时代的中国历史。而文学,常常不会只停留在概述一个故事,她把故事后面的那扇门打开了——
如果说历史是一粒粒的尘埃,那每一粒都反射着自己的光,都是局部真实的。
作为老军人,也是当年土改的亲历者,刘政委为自己的戎马一生骄傲“其实想想这辈子,活得还真值。什么事都干过。吃过苦,享过福,打过仗,剿过匪,毙过人,当过官,挨过斗,坐过牢。还去过朝鲜。兄弟,说句吓你的话,在我手上死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呀。当然,我自己也几次都险些死了。”这就是历史的残酷:今天你战胜了别人,明天你可能又被别人打败。
“您老厉害。我没打过仗,可是,我参加过土改。那个吓人,比打仗恐怕不差。”刘政委的老乡说。
故事就从一个溺水濒死的年轻女人被救开始了。
她醒来后失忆了。完全不记得从前的事情,甚至自己姓甚名谁。而她脸上的惊恐与紧张又分明写满了沉重和故事。
救她性命的是解放军的吴医生。小说的另一条主线是吴医生(1948年以前的董家少爷)也有不为人知的秘密。甚至连这个“吴“姓也是借来的。
吴医生给年轻女人取了个名字叫丁子桃。因为在昏迷中,她偶尔会发“丁子,钉子”的音。吴医生在帮她填表时,望着窗外盛开的桃花,写下了“丁子桃”然后喃喃自语“说不定将来这个丁子会让你想起从前”。
从一开始吴医生就对女人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不自觉地要保护她。身体恢复后介绍她去军官家当保姆,又在若干年后,与失去太太的吴医生喜结连理。从此两个都有秘密的人,开始小心翼翼地生活在现实中了。他们很快有了个儿子叫青林。
吴医生后来意外身亡,丁子桃独自把青林养大。
她始终想不起(或拒绝去想)过去的事情。
再后来,学建筑设计的青林事业成功,做了老板,终于有能力为母亲买了独栋洋房。当他带丁子桃来到了花园一样的别墅前,骄傲地说“妈妈,这是您的家“时。丁子桃怔怔地说“我的家?是且忍庐还是三知堂?”
丁子桃没有兴奋和骄傲,而是紧张害怕,“这不是像地主家了吗?你不怕分浮财?他们会找上门来的。”
怔怔地望着门前的竹子,丁子桃竟随口吟出谢朓的诗“窗前一丛竹,清翠独言奇。”把儿子惊到了“老妈,你太厉害了。”然后她又认出客厅瓷花瓶上的画是“鬼谷子下山图”,“我爸爸经常画。”
晚饭时与儿子一起喝了酒,她又闻到了那股强烈而熟悉的味道。仿佛有一粒火苗,把她心里的干草嘭的一下点燃。一个严厉的声音说:“喝!喝下去。喝三杯。喝完你才有力气,你才有胆。”声音背后,那个人的面孔浮了出来,这是一个男人。他苍老的面容,充满威严。这是她曾经的公公陆老爷。
沉重的历史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杀”回来了。
那曾经迷雾一般被遗忘的过去此时像烟雾在这舒适温暖阔气的豪宅里缓缓地晕染开。她分不清哪个是过去,哪个是现实了。只是不停地说“他们会来的。他们要来分浮财。被面会被拿走的,我妈给我买的也都拿走了。我舍不得也不行。”
丁子桃记起母亲曾经说过:“只要活着,就会有痛。一旦死了,痛就没了。”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没了记性。这样,痛没痛过也不知道。”
住进新房的第一天晚上,老太太丁子桃就“失疯”了。
方方在这里用了“十八层地狱”的模块,让丁子桃一层一层地跨回去:
所有的描写都是震撼直接的。“突然之间,台阶消失了。她来不及收回脚步,一脚踩空,身体便开始下坠。坠落的速度比她适才飞升的速度快得太多。她不禁尖叫起来:“陆仲文,拉住我!陆仲文……”
被命运抛起又坠下的恐惧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对丁子桃来说,往事不是消失,只是储存在记忆的某个角落。现在她都想起来了。痛,也就都回来了。
丁子桃,不,曾经的黛云小姐,就这样开始走回到那回不去记不起的过去了。
现实的丁子桃却消失了——从此她不再说话,不再吃饭,不再盼儿子回来;甚至不再与外界有任何交往了。吃喝拉撒都要人来伺候了。
地狱一层层,丁子桃就这样在地狱里穿行,在曾经的家人魂魄中认知自己的人生,理解革命和时代的进步。
或许她也曾经想过放下,甚至大半生逃遁在失忆的黑暗中,但始终拼命抗拒不愿触碰的东西,以为已经远去,却在这豪华的洋房里铺天盖地地回来了;就像吴医生也想隐姓埋名放下过去,却又在日记中把自己的苦难完完全全交给了儿子青林。他们,都相信自己是“无染原罪者”
与此同时,青林的同学,建筑学教授又在川东发现了神秘的庄园,有着建筑学,美学和人文学等很高的研究价值。青林也在读了父亲的日记和母亲陷入昏迷前的只言片语中有了探知过往的好奇。他来到川东,和同学一起走进了曾经的三知堂(今天被村民叫成鬼大屋)旧址,“只见满园坟墓像洒出去的一样。它们在树下,在墙根,在破损的花坛边,在花坛中,在竹林,在视线所及之处,无规则零星地散布着。每座坟上都放着一块石头。腐烂的落叶到处都是,杂草在坟头和坟边疯长。”这,就是被软埋了的陆家大小!
当所有这些沉重的描写完成之后,一个因为土改而家破人亡的故事也可以结束了。
我觉得小说的重点应该不是要揭开伤疤,而是在历史前行了五十多年,是非功过见仁见智的今天。年轻一代对历史持怎样态度!正如故事里的青林说的“生活有它天然的抛弃规则。那些不想让你知道的东西,它会通过某种方式就是不让你知道。所以干脆不知道算了。这世上的事,总归不知的是多,知道的是少。何况我们费劲知道的那些,也未见得就是当年的真实。” “有些事……把它们交给时间,让时间去风化掉,也让时间去……软埋它。”
我们,可以选择放下,与过去的痛苦恩怨说拜拜,但毕竟,软埋掉的也是历史!无法回避
“做过火了,死了好多不该死的人。”老军人这样反省着——
“不是我们,是当地村民。我们的问题是没有制止。以现在的眼光看,你们当然会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可是当年的社会状况又险恶又混乱。我们来川东前,这里几乎所有县城都被土匪攻占过。江山是我们的,但我们却成了守方,他们成了攻方。杀了我们多少人?谁在支持他们?再说了,打仗我们打过多少年,可谁也没干过土改。也不懂法治,当然也没人跟你说过,万事应该法治。大家开会,说这个人该杀,就杀了。或者是,土改组长听到反映,说某人很坏,该杀,也就决定杀了。基层的执政者,自己也不懂什么,政策水平很低,光想着要为穷人说话办事,并没有多想想,穷人这样做对不对。”
然而,当年的社会多混乱,贫富差距太大,而且四川一代匪患严重,老百姓真是苦,经过严厉的土改,虽然是死了一些不该死的人,但真是把天下稳定了,连历来闹匪的四川也根本消除了匪患。老百姓终于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尽管如此,老军人还是说“提不得,这事提不得。”
难道就是因为提不得,所以被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