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周末,芷青又打电话来约岑今,但她不肯去了:“算了,你还是先一个人呆一段时间吧。”
“上次太对不起了——”
“我能理解。”
“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什么?你又没犯什么错误——”
“我不该在你面前——”
“真情流露?”
“不是——”
“那是什么?”
“我——不该——还没走出从前,就想——走进今后——”
“难道你现在走出从前了?”
“嗯。”
“那也太寡情了吧?”
打完电话,她回到寝室,也没情绪干别的,就躺床上看电视,但其实什么也看不进,心情很矛盾。如果他认识她之后,还是走不出从前,她会觉得很失落;但如果他一下就走出了从前,她又觉得他很寡情,免不了会做些“既然他对她是这样,那么他对我也会——”之类的推理。
但她觉得自己的做法也有点寡情,也许他现在很需要一个人静听他的倾诉,也许他现在很需要一个人把他从沉痛的过去解救出来,不管怎样,她作为一般朋友,完全可以给他一只倾听的耳朵。像她这样跟他赌气,刚好说明她不是把自己当做他的一般朋友,而是当做一个跟他前女友争风吃醋的新女友。
她正在犹豫要不要给他写封信,把自己“一般朋友”的身份亮一亮,就听到了敲门声。
打开门一看,是芷青,带着一股寒风,站在她门前,自报家门说:“一个人在老地方等了一会——”
她听到“老地方”几个字,差点抢白他一句“是你和她约会的老地方吧”,但想起“一般朋友”的准则,终于忍住没说,只淡淡地回答:“我又没答应去那里。”
“我知道,是站那里回忆上次——”
她心动了一下,口气缓和了许多:“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问来的。”
她把他让进屋,给他搬了把椅子,倒了杯水,又坐回床边去看电视。
他坐在椅子上,捧着那杯水,边喝边看电视。
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她起身拿碗去打饭,讲个客气说:“开饭时间了,就在这里吃吧?”
他没客套,说:“外面冷,我去打吧。”
她把饭菜票给了他,他拿着碗下去了。饭打上来后,两人坐下吃饭,她仍然坐回床边,边吃饭边看电视。他也仍然坐在椅子上,边吃饭边看电视。
饭吃完了,她把碗拿到水管去洗,他跟了去,引得同楼的人驻足旁观。
洗了碗,她回到床边接着看电视,他也回到椅子上接着看电视。
最后,她终于忍不住了:“你今天就是来看电视的?”
“不是专门来看电视的,但有电视看,我干嘛不看呢?”
她有点好笑:“你爸爸妈妈家没电视?”
“有。”
“那你怎么不在他们家看呢?”
“他们家没有你么。”
她看了他一眼,觉得他的眼神挺含情脉脉的,她的态度更软化了:“电视好看吗?”
“我看的是电视机。”
她扑哧一笑:“电视机好看吗?”
“平面直角,挺好看的。你刚才不是在看电视机?”
她坦白说:“我也是在看电视机,不知道演的什么。”
“你真可爱。”
她被他赤裸裸的恭维搞了个大红脸。
“瞧,脸红了,”他继续赤裸裸,“更可爱了。”
她忸怩了一会,问:“最近怎么样?”
“你指什么?工作?还那样。”
“心情呢?”
“心情?很复杂。”
“为什么复杂?”
“因为我堕入情网了。”
“你早就堕入情网了。”
“嗯,从那次在周老师家见到你开始——”
她嘟了嘟嘴:“难道你以前没堕入情网?”
他恳求说:“小陶,我们约定一下,从今以后,我们都别提——那件事了,好不好?”
“你只能保证你不提,你不能限制我不提。”
“好的,我保证我不提了,你呢,随便你,你想提就提,但如果我不响应,那不是我不讲礼貌,而是我已经做了保证——”
她笑了一下,算是答应了。
从那以后,他们每个周末都在一起度过,大多数时间是他到她这里来,有一次他也带她去他学校玩,还一起去看过袁逸的父母,并跟袁逸张强一起到郊外远足。
虽然都是谈恋爱的老套子,但她毕竟是第一次经历,也觉得很新奇,最重要的是,这些老套子令她的生活充实起来,她再不惧怕周末了。
现在她才发现以前两个室友对男人的描绘是正确的,因为现在不是她在想着推进他们的关系,而是芷青在想着推进他们的关系,握了手了,就想拥抱;拥了抱了,就想接吻;接了吻了,就想上床,没有任何一个环节愿意停留一个月的。
他在他们正式约会的第二次就吻了她,是在她房间里。他按约定的时间来敲她的门,她知道是他,事先还稍稍打扮了一番,但她没料到他会吻她。
她刚一打开门,他就挤了进来,反手关上门,拥住她,吻在她嘴上。
她吃了一惊,准备表示一下反对,但他附在她耳边说:“你太美了!我要为你疯掉了!”
这本来是很俗套的情话,如果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一定会嗤之以鼻,哪怕从书上看见,都要鄙夷一番。但从一个她并不讨厌的男人嘴里说出来,就有了不同的意义。
她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的吻,而这就形成了他们约会的模式,每次见面,都会以吻开头。
她听袁逸非常愤世嫉俗地说过,说真正喜欢接吻的男人并不多,喜欢女人乳房的也不多,男人之所以吻女人,抚摸女人的乳房,是为了攻破女人的层层防线,占领自己的阵地。一旦攻破了防线,占领了阵地,他的兴趣就转到了下一层防线下一个阵地去了。
作为证据,袁逸说张强就是这样的,老早就不光顾她的嘴和胸了,叫他接吻,他都是找借口推脱,什么没刷牙啊,没漱口啊之类,把他的手拉到她胸上,他都只敷衍了事搓弄几下。
当然,男人对别的女人的嘴和乳房还是感兴趣的,因为那是他还没攻破的防线,还没占领的阵地。一旦攻破了,占领了,同样会失去兴趣。
田丽霞没有袁逸那么愤世嫉俗,替男人说了一句公道话:攻破了防线的男人也不是个个都不再碰女人的嘴和乳房的,有时为了激起女人的性趣,他们也会爱抚一下那里的。
但两个室友的话似乎都昭示着一个真理:真正喜欢女人的嘴和乳房的男人并不多,当然这是指男人“自己的”女人。
如此说来,芷青还真有些与众不同,他好像很爱吻她,不管是做着什么,他都会不时停下来,吻她一下,有外人在场时,他也会趁人不注意,偷吻她一下,让她感觉很幸福。
抚摸也是从第二次正式约会就开始了,不过他只抚摸了她那些非要害部位,脸啊,头发啊,手啊,背啊等等。
他这些外围进攻,很合她的意思,既让她感到了他的爱,他的倾慕,他的冲动,又没显得太猴急,太功利主义。
有时她想问问他跟以前的女朋友究竟到了哪个地步,但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她也没把自己跟卫国的事告诉他,但她心里有时会做个比较:她跟卫国在一起,是她想亲热,而她跟芷青在一起,是他想亲热。
不知道这是不是竹马青梅与非竹马青梅的区别。
她把芷青的事告诉了爸爸妈妈。
爸爸相当担心:“今今,他参加学潮的事会不会影响他一辈子?”
“不会的,现在也无所谓影响不影响,H大不要他,他不是还可以在民办大学教书吗?”
“会不会连累到你?”
“不会的,这事能怎么连累我?难道把我也赶到民办大学去?”
“他在民办大学教书,有没有公费医疗啊?”
她知道爸爸被公费医疗的事吓怕了,虽然在军代表帮助下,E市那边勉强恢复了爸爸的公费医疗,但规定只有在E市医院看病才能报销,如果要到别的医院看病,须经E市医生批准,所以这个公费医疗等于是个镜中花水中月。
她根本没问过芷青的公费医疗问题,但为了让爸爸放心,随口说:“有,有,他怎么会没有公费医疗呢?什么福利都有,比G大H大都好。”
妈妈叹口气说:“常听人说有什么‘命运的怪圈’,以前总是不相信,现在看来,不信还不行呢。”
“什么命运的怪圈?”
“我们娘俩不就是遭遇了命运的怪圈吗?”
“我们?怎么是命运的怪圈?”
“我们那时候嘛,政治运动多,一不小心就撞上一个运动挨整的人。你现在呢?基本上就没什么政治运动了,你自己也没参加学潮,但你怎么就可以这么神手,千扒拉万扒拉的,硬是找了个运动挨整的人呢?最怕的就是你走妈妈的老路,而你偏偏就走了。你说这不是命运的怪圈,还能是什么?”
真是醍醐灌顶,简直就是茅塞顿开,也可以叫做豁然开朗。总而言之,平时经常使用的这几个词,这次才有了切身的体会。
不过她也不怕这“命运的怪圈”,不就是经历曲折一些吗?父母最终还是在一起了,而经历了那些曲折,更见父母爱情的坚贞可贵,如果就那么平平淡淡过一生,说不定早就吵架离婚了。
她把父母的故事和“命运的怪圈”理论告诉了芷青,他很专注地听完,自我辩护说:“我跟你爸爸的情况不同,他跟那个女人结了婚,有了孩子,但我没有——”
“你们没有——那个过?”
他支吾说:“那个——当然有过——但是——”
“我知道,你们没结婚,也就是说,没登记。别忘了,我爸爸当时也没登记。”
“但我没孩子。”
“我爸爸也不知道那孩子是不是他的。”
“但你爸爸的那个——女人还在,而我的——已经——”
这下两人都沉默了。
他抱歉说:“对不起,我说了不提她的——”
“没什么。你还没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
他好像很难开口,挣扎了好一会,才说:“叫——蔺——枫——”
“林枫?树林的林?”
“不是,是——蔺相如的蔺——-”
“你们两个人的姓——都很稀少呢——如果不是袁逸告诉我,我连你的姓读什么都不知道——”
“你的姓也不常见,我是说你——原来的姓——“
她想起卫国的姓也不算常见,马上又想到“命运的怪圈”这个说法。
芷青问:“你在想什么?”
“想哪天把名字改回‘岑今’。”
“为什么?”
“因为‘陶红’这个名字太——常见了——”
“但是我喜欢,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陶红’。”
“你没觉得我的名字很——土?”
“没有。没见面的时候觉得——很一般——但是见了面之后——就很喜欢——现在我觉得‘陶红’是世界上最美的名字。”
她发现他太会抒情了,再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也能展开来抒情,把她抒得乐滋滋的。
她把芷青的话告诉了爸爸妈妈,爸爸自我辩护说:“他的情况是跟我有些不同,但我觉得他的情况比我糟糕。我跟潘秀芝完全是被迫的,我对她根本没感情,而他则不同,他跟他那个——女朋友是有很深的感情的——-”
妈妈也说:“其实一个死去的情敌更难对付,因为她已经死了,缺点错误都被带到坟墓里去了,生者只记得她的好,老想着如果是跟她在一起,那该是多么美好——”
她试探说:“你们说得对,我跟他吹了吧。”
爸爸妈妈又都反对起这个主意来:“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有这些考虑,但整体来说,他还是很不错的。前面那个女友嘛,人死不能复生,时间是最好的遗忘剂,相信过段时间他会淡忘的。”
妈妈说:“最好是春节你把他带来给我们看看,我们帮你参谋一下——”
她有点犹豫,两人才谈了这么几天,就要他春节跟她回家,好像太急切了一样。
但芷青好像长着千里眼顺风耳一样,仿佛亲耳听到了她跟父母的对话,突然问:“这个春节你准备在哪里过?”
“我每年都回家跟父母一起过。”
“这个春节还回去吗?”
“怎么不回去呢?不回去一个人在这里过?”
“怎么是一个人呢?我不是人?”
“难道你不回父母家去?”
“我回去,你也跟我一起回去。”
“我——还是回我父母那里去吧,你跟你父母离得近,每个星期都能见面,但我就不同了,要一个学期才能见一次面——”
“你要在家呆多久?”
“当然是呆一个假期。”
他叫起来:“一个假期?那我们十几天都不能见面?”
她很喜欢看他的急切样,但她只笑了一下,没回答。
他问:“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去吗?”
她逗他:“想去面试啊?你不怕我父母给你打个不及格?”
“不及格再补考嘛,只要你允许我补考,我总能考及格的,再说你还可以事先给我漏点题——”
“你春节不陪你的爸爸妈妈,他们会不会不高兴?”
“他们才高兴呢,就是希望看到我——投入到爱情里去——”
“你是为了在他们面前显得投入才要去我家的?”
“当然不是。我想到寒假不能跟你在一起,就觉得——很可怕。”
她开心了,答应寒假带他回父母家过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