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牛明星___我的“知青时代”之四
作者: 楠外公(陈继共***)
(左边为我,啥也没有,只有一身力气)
人心齐,泰山移。
此基本道理人人懂,应该说,知青内部开始是相当团结的。
所以,村里领导和村民一向视作特殊群体,很小心对待。
可是,1971年开始有个别知青上调,分别当工人、小学教师和当干部后,风向即转,情况大变。
变化来自知青内部。
为了脱离农田第一线,一些知青不惜窝里斗,不惜出卖知青友谊和个人尊严,压低别人抬高自己,私下与村干部打交道,以争得荣调之份额。
人性之丑陋,往往在涉私出路的问题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一阵,是知青最为黑暗的时光。
女知青与村领导有染的风流韵事,传闻趋多了。
当然,这种事当时不叫性贿,而叫腐化,轻的叫生活作风有问题。
男知青偷偷向小队、大队村领导送礼送物的事,也就时时发生在身边。
曾几何时,以革命为第一需要的知青们,蜕变就在一念间。
如果说,刚下乡的知青是精神贵族的话,那么,现在没落了、变节了。
当然,人在这个时候,也不能不考虑自己的定位和方向。
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我呢,反复掂量自己:要钱没有,送礼不肖!献媚不会!!
怎么办呢?心一横:怕啥?我行我素,反正我年轻,看谁耗过谁?我就不相信小队长敢报复我。
果不其然,腰伤好了的小队长,真的处处隐性的在报复着我。
反正,每天分配给我的,全是重活、累活、险活。
有一回,队里有头耕牛摔伤了,不好役使。经过兽医鉴定,公社批准可以当肉牛杀。哪时光,牛的价值与人同等。私下屠牛,相当犯罪。
哪一天,寒风逼人 ,是个农忙季节。
我在完全不知情的状态下,早上照例与大家一起等候生产队长分工。全队男女劳力或蹲或站,等着队长一一分配任务。
结果,队长突然走向我,阴沉沉地说,小陈,你今天的上午的工,就是杀了这头牛,然后,下午把牛肉扛到圩场卖了。
杀牛?我心里打了个激灵!看着牛棚正卧着的大水牛,真的怕怕哟。
队长继续盯着我的眼睛说:不敢了?革命工作怕了?队长我就没法子分工了。要是全队都象你这样不服从分配,这队长我没法做了。
现场的村民和知青们,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盯着我,谁也不敢多吱一声。
连平时最哥们的几个知青,也低着头,装着没听见一样。
总之,没人替我说话,也没人替我打圆场,没人为我说说困难。
想想也理解,此时谁说话,谁就可能是替代我的人。
乱哄哄的人群一时静场,目光一起向着我。
“谁说我不敢杀牛了?杀人不敢,杀牛,我来!”
人在尊严受到挑战时,往往会激活勇气,变得大胆起来,我说:“我要一个助手,要一把铁槌一把刀,我杀”。
后来才知道,本地的风俗从不杀牛,认为牛一生劳累,杀耕牛者会折寿和招祸。
需杀的牛,原本都送到圩场,顾请专业杀手操作。
十八磅重的软柄铁槌拿来了,是从打石头师傅那借来的。
这位好心的惠安师傅左右看看,小声交代我说,你一定要准确的用槌砸在牛的双角之间,一槌必杀,否则牛负痛狂奔起来,危险哟!曾有杀牛的让牛给顶死。
他这一说,我心里更紧张,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只是硬撑着装酷__反正,我不能让队长看笑话,也不能让大伙失望呆看。
队长虽然皮笑肉不笑的,可他倒是一直在现场张罗着。
他让人将牛牵到晒谷场正中,将牛鼻上的绳子绑在石柱上,然后装了一脸盆稀粥,放在牛的前面,权当临别餐。
我手持铁槌,站在距牛有十米处,心里狂跳,双腿有点软,一直迈不出第一步。
这一步一旦迈出,就无法回头,非得砸下致命的一槌。
风寒心寒,不知为何,我竟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句子!
猛一抬头,牛的充血的双眼,正也盯着我看一样。
这眼神中充满着无奈,顺着牛眼,分明可见滴滴泪水淌着。
我的心又猛然一提___这不是闽人所说的:牛知死不知跑!猪知跑不知死。
倒吸口冷气,正欲重新鼓起杀气,迈步将行时。
“慢”,一个老奶奶跑将过来,她是队长的老妈,是位好心的素餐信徒。
只看她手里拿着一块布递给我,嘴里不断念着佛,交代我说,得先用布盖住牛眼,不能这样狠哟!你还没结婚生仔,本来不应该杀生的,现在,你杀它前要在心里一定要先念:“是兽医站批准要杀你的,不是我要杀你的”,念好才能动手,记住了?这样,来世才不会变成牛。
这一说,更是怕怕,总之,几经折腾,刚鼓起来的杀气,仿佛又泄了。
我环眼四顾,其实,该出工的人此时都不肯下田了,包括村里的老人小孩也全让招出来了,挤挤挨挨,都全远远围观着呢,中国观众,看别人是坦然的,当然,还有队长那暗暗得意的神色和目光。
退路早断了,真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决取自己。
我左手拿布巾,右手持槌隐于身后,壮着胆,一步步靠近牛。
盖布时,牛抬起头,鲜红的一双牛眼瞪着,滴滴泪水横流!这场景,真真切切,直让我记忆一辈子。
趁着牛低头喝粥瞬间,我开念“杀牛词”。
可能是人一紧张,也可能是下意识,我竟然大声念出,而且是错念成:“是队长让我杀你,不是我想杀你,你找他去吧!”
人心发狠,举高铁槌猛砸下时,我耳边还相当清楚听到队长那气急败坏的嘶叫声:“不不!是兽医站批准的,天哪地哪!!”
一槌抡下,槌陷牛脑。
牛连哼一声的机会都没有,轰然倒地。
人嘛,原本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兽。
人在此时,兽性绝对多于人性。
紧接着,我接助手递过的尖刀,按紧牛角,往牛脖了直刺,尚有心跳的牛动着、挣扎着,终归安静。
牛血,哗哗的流了一大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竟也感受有一种说不清的畅快。
我转身寻找队长,他已不知去向。
世上几多事,总是歪打正着。
没料到,杀牛者成了远近十村八里的明星,哪个村要杀牛,都首选是我,得向队长借人。
到外村杀牛时,小队里的人争着当我的助手。
因为,帮人杀牛,有伙食招待,除了队里记工分,牛头归我自行分配,一个牛头三四十斤,可剐下十几斤好肉。
队内队外想吃牛肉的知青,也开始叫我陈哥。
在那一年后,就成了这一带的杀牛兼业人士。
大家以讹传讹,到处传述着我“一槌定音”和“一刀见血”的故事,却没有人发现我的被逼,更不知道我当时的紧张和内怕。
从此,队长见到我全变了,总是客气客气的,生生畏畏的,分工也挺照顾我的,大概,是生怕我火起来会一刀也捅了他吧?
哭闹的孩子多吃奶,横行的知青受优待。
大有感悟:队长呀队长,是你把我教育成人,是你逼我“变成恶人”。
“人是环境的产物”,费尔吧哈这高深理论,是否也在证明着我?
听过传闻的大队领导,连公社的头头脑脑,不但对我客气,简直是欣赏有加。
可惜,杀牛下九流,当不了劳模;
也可惜,那时竟没人找我谈恋爱!
不然,保证她天天有牛肉吃哟。
*** 作者陈继共简介:1952年生,中国福建漳州市芗城人。下过乡务过农,当过兵扛过枪,打排球当过教练,转业后供职漳州市中级人民法院,高级法官职称。先后毕业于国防大学,国家法官学院。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开始创作。出版有
中篇纪实文学《笑对人生》(与陈忠和合著),《世界冠军的摇篮》,《碧波英杰,《蝶岛戎曲》,《郎平归来》;长篇小说《佳丽人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