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的敌人
1967年的夏天,在陪婉仪度过27岁生日之后,大卫驾驶着那辆特制的黑色摩托车上路了。在拥有那间造飞机的工厂之后,当初那个在邮轮上打杂的穷小子终于成为知名的发明家、大实业家,还有了一位了不起的未婚妻。大卫用努力书写了一个传奇,时代与机遇协助他完成了一个经典的美国梦。在自由女神的火炬照耀下,他正式宣誓成为一名美国公民,为自己的国家深感自豪。
大卫出发的时候,那些坐落在蓝色海岸线上的港口和城市,热闹繁华,但已不再吸引着他。他的视线转向地球东方那片陌生广袤的土壤,那是他的生命来源之处。那些西方人眼里的古老而神秘国度,因为禁锢与隔绝而令人向往。在自由、民主、科技、文明尚未抵达的蒙昧之地,人们会以怎样的面貌生活着?这或许会是一趟寻根之旅?
一路向东,逆光而行。
当婉仪驾驶着大卫送她的那辆明黄色小车,往返于家和父亲的实验室之间时,Y城的电台里正欢快地播放着披头士的歌曲《I want to hold your hand》。在地球的另一边,大卫正穿越陌生的城市、乡村、雪山、沙漠、热带丛林。
每到一个国家,遭遇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兑换货币。从货币的管制上,大卫强烈地感受各国的经济发展状况。开放的地域,可以方便地从银行兑换货币。封闭的地区,他只能壮着胆子去询问地下黑市。风土人情如走马灯般连绵变幻,地域经济的差距、各族文化的差异、人们生存面貌的冲击,让大卫一路上保持着亢奋的思考。
吃过让人惊喜难忘的食物,也时常感觉买来的东西难以下咽。大多数时候体力充沛身体健康,偶尔也会遭遇可怕的传染病。视野之中,贫穷与落后是常态,人性的质朴友善却又不时带来惊喜。除此之外,路途上最动人的莫过于浩瀚无穷的自然之力、自然之美。
不管走到哪里,大卫心里都惦记着婉仪。这不是一次冲动的冒险,他始终重视自身的安全,小心谨慎地避开那些禁区、战区、无人区。
命运的龙卷风还是把他卷进了T国的内战。
第二年的春天,由于和向导沟通失误,大卫在T国边境的丛林里迷了路,被出没于当地的一股游击力量包围。
他被几个背着半自动步枪的人挟持着,跌跌撞撞走进一个用树棍、棕榈叶搭建成的看林人用的小窝棚里。
“你是美国人?”有人从他的背囊里搜出一本护照。游击队有一名英文翻译,旁边还有几个人正用中文交谈着什么。
“我也会讲中文。”大卫避重就轻,赶快套近乎。
“老实点儿,美国人。问什么,就答什么。”游击队的洪队长中断了讨论,走过来用中文严厉呵斥他。
T国的内战分为南北两方,美国政府支持南方军并派遣大量部队前往支援,而这支游击队所属的北方军则是与之完全敌对的军事力量。落在北方军手里的美国人,会被怎样处置呢?大卫心里一片惨淡,自觉生死渺茫。
这场临时审讯刚刚进行到一半,就被天上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声打断。“赶快撤退,躲到垄沟里去。”洪队长赶快下令。大家迅速四下散开,躲到山林间的几处垄沟里藏起来。
一排轰炸机超低空飞行,炸弹四处开花,火光四射,火苗肆虐。沿着丘陵开垦出的一片梯田上,几十个村民戴着斗笠正在田里干活,光天化日之下来不及躲藏。一阵狂轰滥炸后,山丘被削掉半个顶,血红的土壤上,见不到半个人影。
“看见没有,这就是你们美国人的轰炸机。炸死了我们成千上万的无辜平民。”洪队长满腔怒火,指指头顶上俯冲下来的飞机和炸弹,压低声音控诉。
“不对,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我们的军队只轰炸军事基地和经济目标。不会专门针对这些村民。”大卫不假思索地辩护。
“什么叫杀红了眼?这就是你们实施的报复性轰炸。”洪队长冷笑。大卫没敢再开口,陷入沉默。
“美国人,我要让你跟着我们一段时间,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清楚。到底是谁跑到别人的国家来杀人放火,还口口声声要让他们得到自由。”洪队长咬牙切齿地说:“连魔鬼都不会这么无耻,杀死你是为了给你自由,侵略你是为了让你民主。”
大卫并不相信他的亲眼所见。“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没有人想要发生屠杀。我的国家被迫参与T的内战,是为了帮助他们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制造问题。”他心中暗想。
大卫回想起上一任总统先生在就职演讲上的发言:“为确保自由的存在和自由的胜利,我们将付出任何代价,承受任何负担,应付任何艰难,支持任何朋友,反抗任何敌人。这些就是我们的保证——而且还有更多的保证。同胞们,不要问国家能为你们做些什么,而要问你们能为国家做些什么。全世界的公民们,不要问美国将为你们做些什么,而要问我们共同能为人类的自由做些什么。”
这段演讲无疑让人热血沸腾,在民主与自由的光芒下,大卫相信:自由是一面旗帜,为了最终的胜利,过程中的牺牲是必要的。那些为了人类的自由而奔赴他国前线的青年军人,他们是值得尊敬的。他的引擎专利正通过几家大型飞机公司,源源不断地为前线提供着强有力的新型轰炸机。当大公司把主要制造力量投入到轰炸机上的时候,他的那间工厂也拿到了核心部件的大量订单,规模与财富迅速膨胀。
大卫认为:那些来自民间的反对声音,只是鼠目寸光,那些人没有真正理解这场战争的伟大意义。民主与专制之间是无法和解的,它们只能是血与火的斗争关系。在独裁与暴政之下,“不自由,毋宁死。”
他是战争的受益者,也是战争的支持者。
然而,真实的战争,似乎和宣扬中并不太一样。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后来持续地目睹一幕又一幕毁灭和死亡。
有人说十九世纪属于英国,二十世纪属于美国。英国的发展史,也是对他国的侵略史、殖民史,这中间让人看到的是借助现代武器敲开弱国壁垒,对他国赤裸裸的侵略和掠夺。美国的发展史,似乎没有那么野蛮,他好象一个高明的建筑师,先给自己家造了个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的漂亮房子,令人羡慕。仰慕者于是渴求着这位建筑师能够协助自己,在自家的地盘上也建造同样漂亮的屋子。看起来,他输出的不是血腥暴力,而是先进思想和现代文明。美国值得赞叹的地方是,象大卫这样的人住进去以后,他真心地认为那个房子的确漂亮,值得效仿。而有的国家,也修了看起来富丽堂皇的屋子,然后蠢蠢欲动地忙着四处去推销他的建筑蓝图,想要帮别人家修房子。可是住进那栋屋子里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原来那只是间看起来很漂亮的公共厕所。厕所不管如何闹革命,终归都是厕所,无法变成可以住人的房子。
衷心赞叹那些缔造“自由、民主、平等”理念的人们。无论道路如何曲折,爱与自由始终是人类的终极诉求。
被俘后的大半年,出于求生的本能,大卫隐藏了自己的真实想法,积极配合北方军对美方的战地宣传工作,还很快学会了T国话。作为人质,他跟随洪队长的北方军游击队在T国崇山峻岭里颠沛流离,在自己国家的轰炸机下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
在艰辛与磨难中,他无比痛苦地目睹无数的血肉之躯,无论是战士还是平民,无论来自南方还是北方,在无情的战火中全部成为炮灰、齑粉。大卫再也无法说服自己这场战争的正义性。他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从太平洋对岸那片乐土开来的军队正在逐步升级战争规模,美方的军事领袖在他国的领土上,正用无数人的性命来赌决心、赌胜算。
“战争机器一旦开动,控制它的就是嗜血的兽性。在你死我活的对抗之下,什么主义都是扯淡。”大卫曾经坚定地认为自由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当这个代价大到要把人间变成地狱的时候,一切拯救都失去了意义。
止战之殇让大卫转变了想法:如果不是有第三方的军事干涉,发生在T国的这场内战,规模不会那么大,绵延的时间不会那么长。如果让T国的问题由T国自己来解决,死亡的数据不会那么惊人。分歧,宗教的也好、种族的也好、某某主义的也好,所有导致分裂的分歧,来回都是大杀器。煽动分裂与仇恨,结果只有生灵涂炭。在死亡的阴翳之下,他看不到任何正义和光明。
“这场战争,必须尽快结束,越早越好。”大卫不再关心任何政治理念,出于对轰炸机极端嚣张的憎恶,他开始深切地同情北方军,同情这片被战火分裂的国土。就在这个时候,北方军军情处证实了大卫的真实身份,对他给予了相当的重视。一个轰炸机专家,有多方面的利用价值。大卫趁机提出申请,希望成为一名真正的北方军战士。
和别人不同的是,大卫不为任何主义而战。他参战目的很简单:协助北方军早日结束内战。结束战争,意味着给更多人留下生存机会。在T国满目疮痍的土地上,大卫希望看到更多幸存者。如果一定要给大卫朴素的想法贴上一个标签,那么,他应该是一名人道主义者。
大卫是那种不容忽视的人,一旦下定了决心,就要证明给大家看。他对各种轰炸机性能的了解,让他在战事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呵呵,真没想到我们原来捡了个宝。”洪队长兴奋地拍打着他,感激他的出谋划策。
几次小规模战役后,大卫证明了他的坚定和忠诚,被引荐进入北方军总指挥部充当军事顾问。由此,北方军地面部队对美军无休止的地毯式轰炸采取了有策略的反击,结束了一味被动挨打的局面。大卫的智慧不仅仅是对轰炸机的了解,他对军情的洞察力,让他在更高层次的战术订制上也贡献了力量,大卫的顾问级别越升越高。
就在大卫整日忙碌于军情和战事的时候,有人看上了他。
“嘿,美国人,战事再忙,有没有考虑在这里娶亲成家?”指挥部的总参谋长泰明感激他的巨大贡献,想为他安排联姻。
“对不起,我在家乡已经有妻子了。”大卫断然拒绝。
“丰登军长的小女儿,年轻又漂亮,你不考虑一下吗?”泰明觉得很可惜。
“我只希望战争早日结束,可以回美国去见我妻子。”和婉仪一别六年,大卫忽然红了眼眶。泰明也不好强求,只好打消念头,暗想:唉,美国人毕竟是美国人,吃惯了洋面包,还是惦记着要回老家。
夜里,大卫在军情处的小房间里合衣而眠,窗外大雨倾盆:“婉仪此刻在做什么呢?她还在等着我吗?会不会已经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既然如此,大卫有没有后悔之前那个“环游世界”的念头呢?如果没有那固执的一念引诱他远走他乡,他也许早就和婉仪成婚,并且有了几个孩子了吧。那一念,让他放弃了安居乐业幸福美满的生活,不得不苦守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协助北方军冲锋陷阵,最终把自己变成了国家的敌人。那间辛苦创建的飞机工厂,又怎么样了呢?大卫心中一片迷惘,毫无把握。
大卫走的那年,还不时往家里寄回明信片。第二年春天,就彻底中断了音讯。“到底发生了什么?”婉仪不敢去猜。她相信:大卫答应过她,一路上会注意安全。象他那样的人,果敢坚毅,言出必行,说过的话一定会做到的。
婉仪想大卫的时候,就会去看看那棵红豆树。在她的精心照顾下,红豆树一直长得很好,枝繁叶茂。每场风雨之后,更是落下满地的红豆。婉仪把它们全部都捡起来,装进一个大罐子里。有多少,就装多少,装满了,再换一个更大的罐子。硕大透明的塑料罐盛满密密麻麻的红豆,一颗一颗,是一分一秒逝去的青春与欢笑。
婉仪家旧房子里“大卫的房间”始终都空着,婉仪把它打扫得一尘不染,等待主人回来。
时光荏苒,婉仪越来越沉默,父母也不知道该如何给她建议,只能陪着她一同沉默。这漫长无望的等待,究竟是该劝她放弃?还是让她再继续?婉仪没有病倒,她的母亲在煎熬中先倒下了。病情绵延了两年,等千行从某个铁路工程中赶回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变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坟上插着小小的十字架。
“千行,结婚吧。”失去爱妻,黄复衰老得很快。老人们在最后总是希望看见孩子们成家,最好能有下一代。眼看婉仪的婚事成谜,就让千行来圆满这个心愿吧。丧母之痛让千行对自己过去的一意孤行心生懊悔,他不再飘泊,在本州的政府部门找了个稳定的差事,结婚生子。
婉仪松了口气,她在这个时候彻底转换跑道,把研究方向转向了生物工程。她只是想用显微镜把生命观察得更清楚一些。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任何时候开始都不算晚,至少自己已经开始。婉仪终于任性了一次,她后悔自己没能够丢掉温婉体贴更早地开始任性。如果可以,她真想任性地拦住大卫,不依不饶又哭又闹地阻止他独自远行。“拦住他,不让他走。”这才是她当时的真实想法。
面对婉仪在事业上的背叛,黄复不忍对她有任何指责。哥哥回来了,婉仪索性搬去了邻州重新求学与工作。独自住在一个小房子里,每日步行去学校。旧地皆是伤心地,黄复默默祈祷女儿可以在新的地方重获爱情。
1977年,婉仪在生命科学领域崭露头角。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天才,婉仪就是这样的人。离开父亲重头开始,她依然能够发光。发表了几篇震惊学界的论文之后,她被高薪招聘到位于N城的“世界科学中心”,开辟了自己的个人实验室。
此时,遥远的东方,T国的内战结束不久,大卫正在领导战后的T国建设自己的汽车和飞机制造业。通过军情部门,他已经探听到婉仪的最新消息。那份极为简单寥寥几行的个人资料,只提供了一个工作头衔,一个家庭住址,一个住家电话,并没有告诉他婉仪的私人生活状况。大卫不顾劝说,毅然放弃了T国的高级职位。同年5月,他以自由人的身份离开了T国,辗转H港,登上了前往N城的航班。
十年了,这个当年执意环游世界的男人在意外的战乱中饱经忧患,如今成了迫不及待的归人。N城,等待他的会是什么呢?大卫不敢期待。
他心里清楚,作为国家的敌人,美国已经不再是他的安全之地。只要有人去T国深入调查,就会摸清他的底细。他冒险返回这里,只是为了见一见婉仪。大卫轻轻抚摸手腕,婉仪当年送他的相思串,早就被洪队长不知道扔到了哪里。
飞机在高空穿越日与夜,大卫归心似箭。当经过漫长的航程即将抵达N城时,他又开始畏惧它的降落。近乡情怯,最怕的是,婉仪的心已经不再,他要敲开的是一个陌生的幸福家庭。她和他,早已无关。
落地入关,一路顺畅,没有人注意到他是阔别此地多年,饱经沧桑的游子。离开子弹呼啸的战乱之地,游荡在熟悉又陌生的大街小巷,N城还象记忆中的那样。这里的人似乎生活在天堂,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高品质的生活水准,友好而快乐。在街头偶尔也能见到拄着拐杖踽踽而行的伤残军人,他们的出现让这城市里的人们偶尔会想起,在世界的另一边,还有些地方战火纷飞、硝烟弥漫。
漫步街道,呼吸空气,感受自由,大卫打量着阳光下那些现代文明生活中的宠儿。他现在已经看清:在这个国家繁荣与文明的背后,掩埋着陌生国度、陌生人群的累累白骨。
他不是T国人,他对这个国家没有恨,有的只是痛。大卫一点一滴地捡回关于这座城市的记忆,关于历史与文明的忧伤。
婉仪的新地址,大卫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不敢去靠近,他只能在附近一圈又一圈游荡。坐进街角的咖啡馆,喝点热东西温暖一下疲惫的肠胃,温暖一下脆弱的心脏。大卫凝视着黑黑的咖啡,吮吸记忆中那诱人的芳香,对自己苦笑。就这样游荡吧,游荡到连自己都无法忍受的时候,他总会有勇气去敲开那扇门的。
或者,先打一个电话?
犹豫着、掂量着、彷徨着,大卫站在一间杂货店门口终于拨通了婉仪的电话。电话接通的那一刻,他忽然丢失了语言。婉仪的声音没有什么变化,语气却显得很冷淡。在停顿的数十秒内,大卫用力叩开心中那间情绪的染料坊,紧张地询问自己该用什么颜色,什么语调。
“婉仪,我是周大卫。我正在你家附近给你打电话。”他不管不顾飞快念出这一句,是死是活就都交给她了。
“大卫?你……”婉仪感觉整个房间摇晃了一下,是地震了吗?她本想说:你还活着?转念不妥,立刻又礼貌地生生截断了这句话。
“我……”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悲从中来,大卫只能吐出一个音。
“我一直在等你,你还好吗?”婉仪冷静了半分钟,清楚明白地说出这句话。
“我也一直没有结婚,我能现在就去你家拜访吗?”大卫又悲又喜,悲喜交集。
“你去拿了纸笔,我告诉你地址。”婉仪明明心潮澎湃,语气却听上去平静淡然。
杂货店的柜台后面镶嵌着一面明亮的大镜子。放下电话,大卫激动从这面镜子里反复打量着自己。四十岁的他看上去又黑又瘦,眼角有了明显的皱纹。从H港临时购买的廉价外套没有机会熨烫,皱皱地套在身上,看上去紧巴巴的,不太合身。这个干瘪土气的中年男人,还配得上那位美丽杰出的女科学家吗?
即将见面的兴奋转化成另一种紧张,那是对自己的不自信,大卫不由得再次苦笑。
在大卫的印象中,婉仪的家应当是高雅漂亮的,如同她的人一样。当婉仪打开门后,大卫大吃一惊,他见到的是一个素面朝天、单薄、瘦削的中年女人。婉仪随意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T恤,显得越发清瘦。她一头短发,面色苍白,不苟言笑。如果在路上偶遇,大卫一定不敢肯定这就是婉仪。他一阵心痛:自己耽误了这个女人的青春,现在仍在幻想着要继续耽误她。
婉仪扫了大卫的手腕一眼,目光一冷,看上去并不热情。
请大卫坐到客厅唯一的沙发上,婉仪拉开冰箱,递给他一瓶矿泉水。这个不大的屋子,所有陈设都简单至极,除了几件必要的家具,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
找了张凳子在大卫面前坐下,婉仪客气地微笑:“我现在生活得很简单,屋子里连待客的咖啡和茶叶也没有。一日三餐从不动炉火,每天除了三明治就是热狗。真不好意思,怠慢你了。”
这些年来,婉仪在N城过着极简的日子。不打扮,不外出,没有任何节目。除了睡觉,其他时间都在课堂和实验室。身边偶尔也会出现追求者,她也都毫无反应、视若无睹。全新的事业占据了她所有的时间精力注意力,她逐渐像个冷静、理性、精密的仪器,静静观察着显微镜下的世界。
婉仪生命的前一部分进展得太顺利,当打击接踵而至的时候,她还不懂得如何承受,只能本能地冻结和封闭自己。以往她对大卫的感情很少外露,似乎并不激烈,也许让人误会她的爱恋并不深刻。这看似水到渠成波澜不惊的感情,一旦缺失,却是把她整个心脏都拿走,那个地方从此留下个黑洞,冷漠、冰凉。
女人是感性的生物,冷漠,是对一个女人极大的伤害,让她枯萎。
“离开你以后,第二年春天,我在T国边境被游击队俘虏。后来,我一直被扣押在T国,内战结束后,才被释放回国。”十年的苦难,原来用一句话就能交代完毕。
听了大卫的解释,婉仪震惊不已,他的遭遇出乎意料,还有什么不可以谅解?婉仪一阵心痛,打破矜持和冷漠,眼泪“刷”地流了下来:“这些年,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我当初走的时候,通过律师把一切都做了妥当安排。没想到我聘用的主管勾结律师私吞了我的工厂。现在,除非打一场耗时耗力的官司把工厂重新拿回来,否则,我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大卫说出自己最大的顾虑。
“只要人还在,那些东西都不重要。”婉仪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
“如果我去H港找份工作,去那边重新再来,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大卫试探地询问。
“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到哪里。”婉仪毫不犹豫。
“婉仪……”大卫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渗出,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走吧,我们去Y城,去看爸爸和哥哥。现在不用乘火车了,驾车走高速到Y城,一个小时就够了。”婉仪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装。
大卫走过去,轻轻抚摸她清瘦的背脊。婉仪抬起头,笑中带泪:“我们都不再年轻了,赶快结婚吧,还来得及要孩子。”
感谢您的阅读,最后申明:本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