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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的季节--湖南人文之旅<下>

(2015-07-15 07:26:45) 下一个
十一,德夯,我无心看风景





看了几座历史沉淀的古城村落后,猛然听闻,德夯在苗语是美丽的峡谷之意,心中无限的向往,渴望看到一个安静纯美的苗寨。

1、

火车抵达吉首,终于踏在湘西的土地上了。

进入湘西,吉首只是一个中转站,德夯离市区仅二十四公里。

我好奇的张望这个城市,街道整洁,车来车往,行人若织,妙龄少女穿插其中,与众多城市看不到差别。只有背着小背篓一晃而过的身影,才让我嗅到一点湘西的气息。

驶出城区便是德夯风景区。青山绿水缠绕,浅浅的峒河边,翠竹随风摇曳,映出的是流翠的倩影;四月天并不炎热,光着身子的孩童却在水中玩耍。山里清新的风拂来,带着淡淡的清香。

四十分钟的路程似乎太短了,一路山光、水色、筒车、水辗、古渡、小舟,苗寨一闪而过,我的眼睛盯着这个,追着那个,只恨没多长出几个眼睛来。



2、

山涧上一座古拙的石拱桥弯腰恭迎,德夯苗寨建在峡谷里。

几句嘹亮的歌声传来,两个身着苗服的小姑娘端着酒碗,站在小餐馆前,原来是苗家的风俗,拦门酒。被拦住的是戴着相同帽子的旅行团。

德夯,居住着一寨苗族,他们讲苗语、穿苗服。属于较早开发的旅游景点。 

德夯很小,房屋前的空地只有两个篮球场大。一排排木屋崭新,清一色全是旅游商店与小餐馆。

我看到在许多村寨看不到的苗家姑娘小伙。因为旅游业的需求,德夯人的生活比其他苗寨更舒适。

我逛苗家银铺。

看铺的苗家姑娘叫龚瑶,顾盼之间,灿然一笑,如绽放的芙容。我索性坐下,看着她小小的店铺里人来人往。她说苗寨未开发前,在家里编背篓、养鸡,到集市换油盐。现在和姐姐俩开银铺店,姐姐进货,她看铺,生意还挺不错。

“你去过外地打工吗?”我想起许多在城市打工的年轻人。

“在家里也能挣钱,谁愿意远离父母呀?”她笑。

看着她极细的眉,我突然想起湘女多情的传说。在她的银铺,我买下一个小小的银手镯。当我看着它在我的手腕间晃动,总会想起德夯美丽的阿雅。

我看苗族阿婆织布。

织布的情景其实挺单调。随着阿婆手中牛角梭上下翻飞,几种简单颜色的棉沙线织成一块简单线条的土布。阿婆不会说汉语,我们用笑容与眼睛交流。

织布机吱呀作响,没有言语,只有阿婆如弓的身影。我仿佛看到年迈花甲的她,从冬到春,又从春到冬,默默的织着思绪,默默的织着年华。

苗寨的生活依然是朴实的,它没有城里的奸诈与浮滑,也没有城里人的长歌短叹,他们辛勤劳作,生生不息,从不感伤秋月春花。

3、

游客来来往往。

我听到身边的游客抱怨这儿太新,太商业化了。

我很怕听到别人的抱怨,旅程中,并非所有的地方都如你想象中原始与淳朴。你曾经来过,见证了它的现在与将来,又未尝不可?所以,我从不抱怨。

“让苗寨人们也过得舒适,多好。”我轻轻的说。

我们在城市大厦冬暖夏凉,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餐风露宿?

我们在电梯起落几十秒可到达顶层花园,有什么理由要求他们永远踩着摇摇欲坠的木楼梯?

我们在城市里司空见惯的商业行为,为何到了偏僻小村落就觉得无法容忍?难道仅仅因为你生活在城市,千里迢迢来乡村?

你现在来观光,如果你留下来和当地人一起生活一两年呢?你还觉得他们应该保留原始保留清贫?

偏僻的村落,游客为了奇缺的商品互相竞价,竞价的结果是旅游区物价高涨。原来宁静的村庄,游客高声喧哗,饮酒作乐,景区卡拉OK应运而生,夜晚的宁静被打破。一尘不染的溪涧、山林,游客走过,现代垃圾随即可见,需要反省的难道不是端着相机的你或我?

历史是公正的,有消失,就有替代。

曾经被拆毁的古老建筑,如今因了旅游的开发又重新修建。然而因了利益,许多重建后的粗糙建筑就连身在门外汉的我也会为其不伦不类而愤然。

可是又有多少不经脑子建筑依然在拔地而起。

梁思成在阜成门牌楼拆除后,心痛而哭。王军奔走十年写出《城记》,不是在警示现代建筑师与城市规划者们,如何才能给历史与未来交上一份满意的答卷?

我曾把《城记》推荐给正在重庆大学念建筑系的一个朋友,他顿觉肩上责任从未有过的沉重。

不尊重文明,只会带来痛彻心屝的悔恨。当我们回过头来审视那可笑、可恨的年月,那对文明、对历史所造成的伤害如何弥补?

许多旧城、古村落依然在拆毁,对于我们,普通的游人,多么希望,那些城市,那么乡村,不会成为没有记忆的城市,失忆的村庄。



4、

夜幕降临。我坐在旅馆的长廊上,看着天空的星斗,大而亮。月光静静的洒落大地。

突然,毫无节奏的锣鼓声从远处传来,怕是哪个游客兴起而作。

可是苗鼓,却是天下闻名的。苗鼓是苗家供奉的圣物,是苗家部落的象征。据说,苗族是从黄河迁到西南地区的,在迁徙的路上,什么东西都没保留,不离不弃的却是一面鼓。

苗人打鼓叫“跳鼓”,边敲打边配合许多舞蹈动作,听说苗家人个个打鼓,要是传统节日,还会万鼓齐鸣、、、、、、

然而,如今的鼓声打破了宁静的夜。



德夯,我为你远道而来,却无心看风景。

住在隔壁来自广州的情侣也坐在走廊。

我们聊沈从文的边城,黄永玉的荷,聊凤凰,聊德夯失去宁静的夜。

难得他们与我一样的宽容,呼吸如此新鲜的空气,已是满足。

德夯其实很美,这里绝壁高耸,峰林重叠,形成了许多断崖、石壁、瀑布,她的空气清新自然,她的天空清澈高远,她有“小张界”之称。她只是略显嘈杂,我没有失望。

吹着习习的江风,那一刻,我是平静的。

其实在路上,所有的风景,都会觉得美,人在自然里,感受到的都是美,自然意味着一切。境由心生,一切的宁静源于内心世界的宁静。









十二,茶峒,寻找翠翠

由四川过湖南去,

靠东有一条官路。

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

有一小溪,

溪边有座白色小塔,

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 

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到了冬天,那个圮坍了的白塔,

又重新修好了。

那个在月下唱歌,

使翠翠在睡梦里为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年轻人,

还不曾回到茶峒来。

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也许明天回来! 



——沈从文《边城》 

茶峒是湘西花垣县的一个镇,又称边城。

翠翠是活在沈从文先生笔下的人物。翠翠生活在茶峒。

翠翠的眼睛明亮如水晶,青山绿水养育了她,从不会想到残忍的事,从不会忧愁。

翠翠唯一的亲人是年纪虽老,身子却硬朗的爷爷,相伴的是一只黄狗和一只拉拉渡船。

翠翠被两个俊美少年所爱,大老天保,二老傩送。

然而,爱她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或是生离或是死别,剩下她一个人站在渡口,等待那个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也许明天回来的少年。

美丽总是使人愁,一个温暖、唯美却又哀愁的故事,从此在心底久久挥之不去。

“我轻轻地叹息了好些次。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极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的爱着、、、、、、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三三,倘若我们这时正是两人同在一处,你瞧我的眼睛湿成什么样子!、、、、、、”

合上沈从文先生写给夫人张兆和的书信集,我的泪水纷飞。

于是,行走茶峒,寻找翠翠,成了湘西之行魂牵梦縈的主题。



1、

从德夯到茶峒,要经过矮寨盘山公路。

沈从文先生曾说外地人对湘西的印象是:公路极坏,地极险,人极蛮,因此旅行者通过,实在冒两重危险。若想住下,那简直是探险了。

狭窄的山路,逼仄的崖壁,从窗外望去,是万丈深谷。山路急转弯一个接着一个。这样的盘山路,不仅陡峭,还附有神灵的诡异色彩。司机若不心存敬意,也是会被鬼魂招了去。

司机却一边挥舞方向盘一边谈笑风生,翻山越岭就这样过来了,我却为司机捏着一把汗。

湖南男人天生的匪气,行为中的英雄气概,还有他们追求卓越的精细,在翻越盘山公路时展露无遗。矮寨公路本来就是一个奇迹,日日爬越公路的湘西人,何尝不是某种意义的奇迹。

我对当年的筑路者满怀敬意,对司机也满怀敬意。

公路渐渐平缓,透明的蓝和浓郁的绿弥漫于心,好似有种“柳暗花明”的窃喜。经过一阵未知的恐惧,迎来豁然开朗的欢喜,泰然处之所周遭的际遇,又是另外一种境地。

2、

“茶峒到了!”车停在粉饰一新的砖瓦房前。 离开花垣县城25公里,在酉水河边,茶峒小镇安静地伏在那里。

茶,苗语是汉人的汉;峒,意为山中的小块平地。茶峒,汉人居住的小块平地。据说,过去只有两户汉人居住,也许是逃避战乱到此地。如今,茶峒是汉、苗、土家族聚居地。

茶峒地处在三省交界点,置身群山环抱之中,西北方是重庆,西南是贵州,是内地入川渝、进黔的必经通道。

清朝乾隆之后,茶峒为永绥厅协城,东西南北城门均筑有垛口和炮台。抗日战争时期,华北、中原沦陷后,许多流亡学生和小商人避难于此,茶峒曾经热闹一时。



怎么不似书中模样?我暗想。

“你们要找老街吧,喏,在渡口下面呢!”当地人往远处指去。

循着人声走去,渐渐看到了老街熟悉的石板路,斑驳褪色的吊脚楼和木板门。

这是一条临河街道,房屋多为吊脚楼。这里盛产杉木桐油,因而房屋四壁的木板,门窗柜台都涂着黄亮的桐油。有些老店铺的壁板已呈褐色,轻轻走过,还可闻到淡淡的陈年木头味儿。

茶峒在历史上曾有过一段繁华盛世,是商旅云集之地。河街曾经商铺林立。

如今河街萧条、安静。仍然有些许商铺,却只卖些柴米油盐和日常小商品。

街上行人很少,店家把货物摆出屋外,人却没了踪影。要买什么,喊一声,才会有人在屋里应你。只有重庆麻辣烫的小摊旁,围着几个辣得嘴唇发红的年轻人。

一个中年汉子手拿一个小鼓风喷火机,正在烧猪肉身上的毛。我好奇的凑上前去,嗅到阵阵浓香。几个老头老太围成一堆,坐在门前,絮絮叨叨不知在述说着什么。

卖湘西油粑粑的妇人,孤独的坐在摊前,眉毛扯得极细,左顾右盼间,恬然一笑,竟让我陷入对翠翠无限的遐想之中。

我在街上慢慢走着,已寻不到当年那一番人来人往、货如轮转的繁华景象。那些遥远的过往,也许永远成为一个故事或一段记忆了。

踱到码头,清澈幽深的酉水河正缓缓流淌。

酉水河,也叫白河。酉水河上通贵州省松桃,下达湖南省沅陵、常德,河对岸便是重庆的洪安镇。因其水利之便,茶峒曾是川黔土特产、货运的水旱码头。

酉水是茶峒的灵魂之水。没有酉水河,便不会有茶峒。河水极深,一篙不落底,静静的流淌。

渡口一条陈旧的乌蓬船,渡来渡去,一条铁索从茶峒拉向洪安。“姑娘,渡河吗?”摆渡的老船夫对着我喊。

我的心,突然间绷跳。

是翠翠的爷爷?那个日夜守着渡口,伴着外孙女,穿着草鞋的朴实老人?

刹那间,我恍惚了。我走了许多路,仿佛就为寻得这样的一只乌蓬船,船上,仅有一个牵引着铁索的老人,他从不思索渡船对他本人的意义,只是憨厚的活着。

缆索俨然已有锈斑,引渡的老人靠着船舱,手上拿着一根竹板,竹板上有个方形缺口,铁索卡在缺口里,稍稍用力,船平稳地被牵到了对岸。我不肯下船,一任渡船几个来回。

“大爷,我帮你拉吧。”我忍不住打破沉寂。

老船夫六十来岁,皮肤黑里透红。他告诉我他姓龙,洪安人,在这拉了几十年的渡船。几十年来他全部的天地是这百米宽的河面。 

“一天要拉多少趟?”

“大约两百多趟吧。”

“你一个人吗?”

“两个人,轮流换班。”老人慢条斯里,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沈从文写的是这个渡口吗?”我仍然不死心。

“不是,那是离这儿三里地的渡口。”他淡淡的说。

我谔然于他平静的表情,好似看穿了这个世界。我使劲的拉着缆索,船极缓极缓地在水中滑动。

我的思绪回到书中的那个世界。

那个狂风暴雨的夜,翠翠屋内的油灯慢慢的熄灭了。生命犹如一阵青烟,在屋里盘旋,终于恋恋不舍的绝尘而去。翠翠爷爷走完他坎坷的一生,终于安详的休息了。

生命走到尽头,只能触到尘埃,生命的本质就是简单,就如这永远流淌的河水,日夜不停的摆渡,简单朴素,却生生不息。

我下了船,回望对岸,河边的摩崖上沈从文红色的题字“边城”默然静立。

不知不觉的一瞬间,我的泪湿了眼眶。

3、

我们住在翠翠楼旅馆,它是茶峒最高的建筑。

为何要起名翠翠楼?我问旅馆的女孩。 

茶峒因为翠翠而闻名啊,她回眸一笑。

河中心的小岛叫翠翠岛,原有翠翠的雕像,拆了,现重建。她指着河中间的小岛。

小岛正被填平成大岛,正在建设中,不知它将来会是什么模样?

河里正热闹着,一群少年在泅水,一浮一沉往前滑,岸上看的,水里嘻戏的,无不笑逐颜开。远处一群水鸭被主人急赶而下,仓惶逃窜,莫非是怕那群少年过来捉它?

端午时节,赛船过后,会有管事的人把大雄鸭脖子上系上红布条,放入河中,谁捉到,就归谁。水里尽是鸭子,和捉赶鸭子的人。热闹非凡。

而今,已看不到书中描绘的景况。

“翠翠雕塑原来在那!”一个少年见我们四处张望,忍不住跑了过来。

我看着结实得如小牛犊般的少年,问他,“你知道翠翠吗?”

“知道啊。”

“你怎么知道?”

“听我爷爷说的,那是书上写的,其实没有翠翠!”他不理会我,扮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翠翠是活在文字里的美丽人物,现实中没有翠翠!

1917年,沈从文先生“投笔从戎”,在龙头大哥的带领下,随同八百乡亲三十来只大小船舶,浮江而下,来到泸溪县。第二日,大队船向下游驶去,抛下三只小船不曾移动。小船上跟随着沈从文在内的十三名小补充兵。

十三个伙伴中有一个小少年叫傩右,与沈从文极要好,伶俐勇敢,年小胆雄。同他到泸溪县城街上转了三次,就看上了一个绒线铺的女孩儿。

为了从女孩那买上三次白棉线草鞋带子,还问沈从文借了钱。带子虽多,草鞋却只有一双。

离开街镇上船,小小年纪的傩右认真的说:“将来若作了副官,当天赌咒,一定要回来讨那女孩子做媳妇。”

那女孩儿名叫“翠翠”。

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提到:我写《边城》故事时,弄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脱胎而来。

在青岛崂山北九水,沈从文和张兆和在汽车里看到一个乡村姑娘。当时沈从文对张兆和说:“这个,我可以帮你写一个小说。”

最后一个翠翠形象来源是沈从文新婚妻子张兆和,她性格上的朴素式样,成了翠翠的另一个影子。

1933年的秋天,北京西城达子营的一个小小院落中,槐树与枣树叶筛出的细碎阳光,洒在沈从文面前的素净白纸上,“我准备创造一点纯粹的诗、、、、、、我需要一点传奇、、、、、、”

一个天真、纯洁、可爱的翠翠就这样塑造出来。

翠翠的爱情是那样纯净,那样超脱一切世俗,那样的非物质。翠翠的爱是一串梦,飘飘忽忽,让无数的人对她超脱了文字上的阅读,包括我。

叶芝在《当你老了》说:只有一个人爱你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脸上痛苦的皱纹。

在时间面前,爱情会不会衰老?

世间的爱,难道过了就不再回来?唯美的爱情,谁还在默默的等待。 

那个在月下唱歌,翠翠在睡梦中也能为他的歌声把灵魂轻轻浮起的少年,不知何时才回到茶峒来?

4、

我们准备去爬翠翠岛对面的山。

绕到后山的村庄,一条黄狗突然窜了出来,两个少年紧跟其后。拍拍吓着的胸口,我们问,“怎么样可以更快的上山?”

“我们带你们上山吧!”他们自告奋勇的说。

个子稍高的光着赤膊,笑起来很腼腆,眉眼却秀拔出群。他叫龙杰,十五岁。个子矮的叫周雄,十二岁,个性却豪放豁达,说话抑扬顿挫。

这儿的少年身体结实,水性极好,爬山就象雄麋子,我们却是气喘吁吁。

到得山顶,整个茶峒尽收眼底。酉水河轻轻地绕着小岛,两岸垂柳伴着吊脚楼,渡口乌蓬船依然在慢慢的来回挪动。山风拂过,凡尘尽散。

酉水对岸是重庆的境内,上游是贵州省境内,小龙指着对岸的一块空地说:“那是三不管地带。” 据说,这儿的人们有什么纠纷争端,便直奔“三不管”地带,打上一架,输者自会甘拜下风,主动握手言和。

这儿淳朴的民情,多少年来流传,重义轻利,守信自约,又才有如此诚恳的少年。

不知怎的,想到同喜欢翠翠的天保傩送,商定在月夜里轮流唱歌,谁得到回答,谁就得到翠翠,两人凭命运来决定自己的幸福。

坐在山上,痴痴地想着想着,天色已黑。

5、

慢慢的踱回镇上。

月光极其柔和的洒在身上,茶峒的夜宁静而美丽。

“来!锣鼓响了!看汉戏了!”白日里认识的舒业碧大姐匆匆拉着我们走。

猛然想起早上偶遇舒大姐,我不经意问起当地的民俗,她说:“你们远道而来,汉剧团娃娃班为你们免费演出。”

我当时以为她信口说来,没料到她果真组织人马款待稀客。

十几个七、八岁般大的娃娃穿着华美的戏服,站在自制的舞台上,一抬手一起脚都有板有眼。一张口,声音稚嫩却认真质朴。

汉剧是茶峒的地方戏曲之一,在茶峒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总称辰河戏,分辰河高腔和弹腔两大类。汉剧曲调优美,形式活泼。汉剧在岁月的风雨飘摇中曾失传30多年。

伴奏的是他们的爷爷,爱好汉剧的老人们,为拯救汉剧文化,于2000年成立“边城汉剧团”,招收娃娃班,自编自演,自娱自乐,汉剧代代有了传人。

演出完毕,舒业碧大姐的哥哥舒团长向我们展示了“镇团之宝”--一件用竹子制成保存完好的衣服。

竹衣做工考究,大约用上万根竹管连接而成,竹管非常小,直径在0.2厘米左右。采用苗族典型的对襟式样,在竹衣的下摆处,环绕有一圈铜钱状的图案。

团长说,在夏天的时候,穿上竹衣,特别的凉爽,有一种消暑纳凉的感觉。 

竹衣到底保存了多长时间?几位老人无法说清,只知道竹衣随艺人世代相传。

告辞,听闻我们未吃晚饭,两个大姐不容分说把我们拉到家里。转眼做出好几道菜,香气扑鼻,还一个劲的说,“不知道有客人来,没有准备菜。”

我奔走千里,寻找美好,寻找感动,寻找沈从文爱极了的美好世界。在文字里,我被深深打动。在现实世界,我依然深深的感动着,为孩子们的纯洁美好,为茶峒人的真诚质朴。

没有找到翠翠,翠翠是一个梦,是一个在文字里活着的梦。

她活在沈先生深爱着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正直、优美、朴素、健康、自然。

那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善良真美的形式。我找到了这个美好的世界。

在光阴面前,记忆转瞬即逝。在记忆面前,却可以留下永恒。

尽管茶峒的繁华盛世,渐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但书香中的记忆,民俗文化,美好的心灵却代代相传。

突然间,我觉得读懂了沈先生。



十三, 里耶,迷城



一部秦朝的历史附在一座古城的身上,封存于一口大井深处藏了两千多年,里耶人依然不动声色;

一个战国时期的军事城堡嵌在一座小学校的地底,默然沉寂了两千多年,里耶孩童依然活蹦乱跳;

一个人类氏族的部落播下民族文化的种子,延续了五千多年,里耶土家人依然从容淡定;

这是天方夜谈里的传奇故事?命运的造物弄人?还是历史的不可思议?

神奇的里耶伸出它神秘的手,牵引着我向它一步一步走去。

1、

看旅游卫视,采访万科老总王石。他不知道自己的脚何时会瘫痪,却攀登珠峰,攀登七大洲最高峰;他的下一步梦想是航海环游地球。片头:行走改变命运。

纽约大学著名教授Richard Schechner,年过古稀,却冒险般游历我国西南大多少数民族地区,并乐此不疲。

泰戈尔深情地说: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湖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行走真的能改变命运吗?我不知道。

只是,我的脚步一直没有停歇,走在探询未知的路上。远方,因为未知,充满着诱惑。我知道,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每一个地方都充满惊喜。

告别茶峒往里耶时,在一丛陌生的脸孔中霍地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欣喜万分。那是去年在拉萨与我同住一个旅馆的女孩小延。它乡遇旧知,我们激动得几乎相拥而泣。

在路上遇到的朋友有三种:一种是遇见后不会再见面的;另一种是遇见过后时常会想起的;还有一种是遇完还遇的。我们属于最后一种。

我们的心底都有一个共同热爱的地方,隔着千山万水,我们再次相遇。多狂喜!

行走的路上,随时都会有惊喜。

里耶,将带给我怎样的惊喜?

里耶,位于湘西龙山县城南部,傍酉水河,居民多为土家族。

一条悠悠酉水河,里耶的母亲河,把里耶古镇亲切地护在温暖的臂弯里。一座像一艘巨大潜艇的八面山横亘里耶的北部;西面,山体如一只鸭子般的青山卧守。古镇里,一座座马头风火墙围合而成的典型明清风格建筑,与土家族居民特色融合一体,青瓦鳞次栉比,阡陌纵横,充满生机勃勃。

里耶,充满迷幻的小城,曾经辉煌,也曾经衰落。秦皇远了,黔中郡消失了,在时间的长河里,透过岁月的风尘,我看见它曾有的繁华。



2、

史书里,秦始皇是一个暴君,他役使民夫,焚书坑儒,挥金如土,杀人如麻。

电影里,他是一个旷世英雄,以亘古未有的远见卓识和雄才大略,吞并六国,结束诸侯割据、天下纷争,成为名垂青史的始皇帝。

西安兵马俑,杜牧《阿房宫赋》,秦朝留下的史料并不详尽。仅仅维持了十五年的秦朝,它甚至还来不及去做一个王朝应该做的修史立言这件大事。

在里耶一口始建于战国,废弃于西汉初期的古井里,三万六千多枚秦简牍横空出世,填补了秦朝历史的空白。考古专家震惊了,史学家振奋了。

里耶,湘西边陲的小镇,一夜之间,成为家喻户晓的字眼。

这个酉水河流载而来的古镇,五六千年前,土家族先民就生活在这里。他们为这个美丽富饶的盘地留下一个饶有意味的土家语名字---里耶。

里,土地;耶,耕耘开恳。里耶的土家语之意,就是土家先民耕耘开垦的土地。

这儿曾经水草肥美,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人来人往。这儿也曾刀光剑影,箭雨腥风,兵戈相接,成为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

里耶,在任何经传史册上未著一字,却先后在它的地下挖掘出新石器文化、商周时期文化遗址,战国古墓群遗址,西汉、东汉古城遗址,元代文化遗址。

现在,又有秦简浮出地面,敦煌的莫高窟、西安的兵马俑怕都要暗生妒意。



3、

一到里耶,我们直奔战国古城遗址。

遗址在原里耶小学。谁曾料到,里耶的小学生们是在千年古城的遗址上,接受启蒙教育。他们背诵的乘法口诀表,早在两千多年以前,就已经被埋在他们的课桌下面。

历史,总是这样神奇而出人意料。

这儿就是时光隧道,无边的时间和空间里仿佛传来了先祖们如释重负的叹息声,被他们匆匆埋于井底的历史重见天日,他们终于可以卸下心病,完成历史赋予的使命。

脚下的这片土地,被秦国与楚国争来抢去。一次次号角吹响,战马奔驰,血腥拼杀后,这片开阔肥沃的土地由楚国的疆域变成了秦国的版图。

精明的秦始皇推行郡县制巩固其统治,他怎能对勇敢彪悍的湘西人大意?他决定在这莽苍之地设立一个黔中郡。

可惜,秦朝历史只匆匆持续了短暂的十五年。

一个杀机四伏的夜晚,这个边远的城池弥漫着不祥的寂静。刘邦带领的大军已经包围城池,官吏们枕戈待旦,困守孤城。终于,孤城失守,伧惶之中,管理官府档案的官员把记录了整整一个朝代的简牍投入一口枯井,并试图销声灭迹。

瞬间的举措沉寂了一个王朝的历史,这一沉寂就是两千多年。

它还沉默了整个湘西。

继秦之后,一些想雄霸天下的统治者不断围剿湘西,却遭到湘西人有力的回击,一次次损兵折将后,干脆以“蛮不入境”的禁令将湘西困封在古老的地域。湘西如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不知不觉中,野蛮与湘西被划上了等号。直至雍正王朝,果断废除“蛮不入境”的禁令,湘西才摆正了位置。

然而,冥冥中自有天意,也许正是因为这儿天遥地远,一段活生生的历史才得以躲过所有的天灾人祸,完完整整的留存到了今天。

2002年6月3日,一个值得记入史册的日子。

清晨,考古专家龙京沙和工作队在“一号”井一如既往小心翼翼的挖掘着,从古井里发掘出来的堆积物用清水,一丝不苟的淘洗。上午9点多,淘洗堆积物的工作人员发现了第一片简牍---这是一片竹简!龙京沙绷紧着的心弦终于有了一丝的放松,他如捧着婴儿般捧着井底的填充物,更细心更深情、、、、、、、紧接着,三万六千多枚秦简牍露出地面。

从此,复活了一个秦王朝的历史,复活了一个千年古镇,也复活了整个湘西。

而今,我站在考古遗址,恍惚了。

我是站在楚国的夯土城墙上,还是临着秦国的护城河?或是西汉的古战道?



4、

无论这儿曾经怎样的硝烟弥漫,争个你死我活,都要窒息于茫茫荒野。只有古城生生不息的生活从容自如的延续,土家文化在代代相传。

里耶,因绕城而过的酉水河而兴盛,这儿曾经是自湘入川的河埠重镇,与洪江、浦市、茶峒一起称为湘西四大名镇。

本世纪初,古镇已有皮巷街、万寿街、河街、稻香街等七大街,及十余条小巷纵横交错,繁荣一时。据记载,里耶有一支一百五十多艘商船组成的船队,常年来来往往,永不停航。每逢汇集停泊,绵延四五里,远远望去,只见桅杆密如林子,见船不见江。

“满镇商店满镇人,满河绿水满河船”,描绘的便是当年里耶盛世繁忙景象。每当夜幕降临,更是“烟笼寒水月笼纱,水上灯火近万家”。

镇上的夜生活同样丰富多彩,茶楼戏院,高朋满座,唱汉戏,唱花鼓戏,唱傩堂戏,打围鼓,听书喝茶,逛街宵夜,人流不息,灯火通明,俨然一座不夜城。

商贾富庶了,高墙深院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建造。然而,富商的宅院并没有霸气的占据街道的正中心,他们静静的屹立在街巷深处。在和平街57号和民主街64号,我寻到当年富商李瑞林的旧居。

李瑞林,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威震湘川的“李同发”商号缔造者,以桐油为主要经营业的民族资本家。

里耶,四面临山,布满桐林。春天,雪白的桐花漫山遍野,芳香四溢。里耶籍台湾作家胡楚卿先生在《长河月落小星沉》里如此描述:“那是一个油的故乡,沟里是油,坡里是油,捏一把土地也能捏出油”当年,洪江古商城内无数富商,依靠经营桐油发家,谁曾料到,大多数桐油产自龙山的里耶。从前,人们把里耶镇称为“油镇”。

李瑞林是当时川湘边境最大的资本家,生意做到整个长江中下游甚至海外。他在里耶办有最早的火电厂和织布厂。抗美援朝时期,全国性募捐中,他毅然捐献一架飞机。

昔日风光已被岁月的风尘悄然抹去,高翘的屋檐孤独的伸向天空,风风雨雨写在窗棂上,雕花都已模糊不清。现在已改成娱乐场所,如今一片喧哗。

走到酉水河边,看着依然奔腾不息的酉水河,不曾想到,1927年农历六月初四,里耶曾遭受洪水之灾。夏季连降暴雨,酉水河怒吼着暴涨,沿河边的房屋已淹没屋顶,里耶盆地成为汪洋一片。然而,因为指挥有方,无一人死亡,因水灾而受损的房屋也很快获得重修。

几乎将里耶城毁于一旦的是1936年的火灾。顽童玩火不幸点燃房屋,由于当时组织抢救不得力,三个多小时的大火,将350栋房子八条街道化成一片焦土,繁华的印记荡然无存。

再大的自然灾难没有让里耶沉寂,曾经的繁华也没有让里耶维持长久的热闹。

历经风风雨雨,里耶古镇依然不动声色,气定神闲。



三天一赶集,蔬菜瓜果生猪和赶集的人们一起坐着农用车摇晃而来;顽童穿着那种带响的鞋,在来回奔跑打闹;幽巷的深处,老头老太搬个小凳,三个或一堆摆着龙门阵。或邀约着到小茶馆,打打麻将,喝喝茶、、、、、、

里耶人晃晃悠悠的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



听说里耶土家人心里有个崇拜的神叫“梯玛”。

我找到曾用三年时间走访并研究梯玛的胡远德大爷。他年近六十,花白头发,土家族,在文化站工作,他告诉我梯玛的故事。

梯玛是土家语,汉语把梯玛叫土老司。

在几千年的土家民族繁衍生息过程中,梯玛为土家人驱邪逐魔,许神还愿,消灾除病,沟通人鬼神,成为土家文化的集载体和传承者。

梯玛家族父子世袭,心口相传。传承的主要方式就是演示和传唱《梯玛神歌》。那是一部篇幅浩繁,洋洋数万行的土家族百科全书似的史诗。

作法事的过程中,全部用土家语演唱。

梯玛作法事,通常要做三天两晚。祭坛、坐玛、打褂子,两百斤的石磨压在梯玛身上,碾磨两个小时。七八斤重犁铧口烧得通红,放入梯玛的口里,他毫发不损。

最后一道程序,绑吊一只公鸡,随着梯玛在远处“白虎结”手势一指,公鸡竟脱绳而飞,预示所有的邪魔被驱走,法事宣告结束。

“天啊,天变成了地;地啊,地变成了天。天垮了,大家齐心协力用叉子叉起来;地陷了,大家齐心协力用勾子勾起来、、、、、、”

我仿佛看到神秘的梯玛,穿着红色八宝铜铃裙,头戴五佛冠,手拿着铜铃,边摇边唱《梯玛神歌》。

如痴如醉,世世代代。



里耶,充满迷幻的小城。

曾经辉煌,也曾经衰落。秦皇远了,黔中郡消失了。然而,在时间的长河里,透过岁月的风尘,我们看见它曾有的繁华。

想到这里,我不再为它两千年的寂寞而叹息!



十四,土家洗车河,温暖的体验



一条芳草萋萋的草河蜿蜒流过

一幢幢吊脚楼炊烟升腾

一些寻常人家的热闹生活

一种书写悠悠岁月浅显而独特的舞蹈

一个关于西兰卡普凄美的传说

这就是洗车河

一座活生生的土家生态博物馆



1、

洗车,土家语河畔青青之意,洗车河,便是草河,早年因河畔多青草而得名。洗车河镇,位于湘西与鄂南交界的龙山县,坐落于洗车河与猛西河汇合处,是湘西土家族聚居地。

一座建于乾隆四五年的风雨桥横跨洗车河上,把两岸的一片片乌瓦吊脚楼连为一体。两岸的吊脚楼错落有致的排列着,古镇、村寨都依山面水,木屋青瓦间,古朴而充满生机。

走上风雨桥,我惊奇的发现桥上俨然一个热闹集市。

风雨廊桥顶上屋檐翘角,边上是行人歇息的“美人靠”。桥中留有一米左右的通道,两侧却是一格格小摊位。

新鲜的蔬菜、瓜果泛着绿光,带着清晨的露珠。熏得发黑的腊肉,高高悬挂,仿佛要滴下油来。一个地摊,摆着众多港台明星的画,刘德华、张曼玉、周杰伦等等。旁边小摊,广东产的衣服,五颜六色。一个大鞋档摆满低价的皮鞋、运动鞋、、、、、、、摊主大多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做买卖,几分热闹几分悠然。

一阵香味吸引了我,油锅哧哧冒着热气,一个大姐正熟络的翻搅,转眼,一个黄灿灿的油炸粑起锅,一咬,里边是辣辣的萝卜丝。大姐姓张,三十三岁,土家族,梳着长长的辫子,耳边坠着细长耳环,低眉浅笑,举手投足间,竟是说不出的好看。

她招呼我同她一块坐下,小摊上便多了一个忙着发短信的卖油粑粑女子。

油粑大的五角,小的一角,一天下来能卖三、四百个。大姐告诉我,丈夫在海南打工,挣的钱却不多。孩子尚未上学,她靠卖油粑粑补贴家用,年节给家人添些新衣裳。

对面卖油粑粑的是另一对年轻小夫妻,女人清秀妩媚。一丝油迹不小心溅到女人脸上,男人赶紧上前,对着脸,细细的吹。一种疼爱不经意间流露。

隔壁是卖米豆腐的小摊,很大的一碗,鲜嫩的米豆腐,上面搁着小葱、红油,只卖五角钱。湘西人爱吃米豆腐,大婶一个人忙不过来,一边张罗,一边笑着说,坐着等啊。

风雨桥上人们络绎不绝。我静静的看这些纯朴的土家人如何生活,如何快乐,想象着他们如何忧愁。他们自给自足,不求大贵,只求平安。

生活只给他们一个小小的空间,可是他们依然谈笑风生,忙中有乐。



2、

我正在风雨桥上兴趣盎然的卖着油粑粑,突然锣鼓喧天,风雨桥顿时沸腾起来。

大姐说只要锣鼓一响,人们自觉放下手中活,自动让出一条道,男女老少穿起民族服装,聚集一起跳摆手舞。

土家族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自己的文字。土家人的祭祖祈神、悲欢哀乐用一种别致轻松的语言来书写,那就是土家摆手舞。

摆手分大摆、小摆,以祭祀祖先和传说中的八部天王,祈求吉祥、平安、兴旺、丰收为主旨。各个村寨都有摆手堂,劳作之余,土家人就聚集一起舞蹈庆贺。

大摆手三年一次,通常在正、二月举行,历时三天三夜;小摆手则随时可有,有时在摆手堂跳,有时就在风雨桥上跳。

摆手舞早已渗入土家人的生活,这舞就象他们的灵魂,生生不息。据说,连学校的小学生,也全会跳摆手舞。

“你帮我看着摊子,我去去就回。”大姐转身便走了。

不一会,她递给我一套蓝色土家服,指着人群,“你穿上服装,一起跳舞去!”

我被热烈的气氛感染着,随即旋入欢乐的人群。

一个五十来岁的大叔在锣鼓声中振臂挥舞,“扁。咚,扁咚,扁。咚”,随着他手臂的起落,鼓声震耳欲聋。人群挤而不乱,快乐的随着节奏自由起舞。

我很快融入他们。

节奏明了,动作简单,这是农事舞。播种、扯秧、踩秧、除草、割禾、打稻、挑谷、晒谷、上仓,表达的是土家人劳作的情景。 

我随着人群尽情的舞蹈,尽情的笑。

那一刻,我仿佛一个土家的女儿,辛勤耕耘,快乐收获,自由生活。

我沉浸在欢乐的海洋里、、、、、、

人群散去后,在政府工作的梁枚梅告诉我,摆手舞还有祭伺舞、狩猎舞、军事舞、宴会舞等等。我所跳的农事舞是最简单的一种。

在大摆手的活动中,还会穿插一种祭伺祖先的仪式,就是“毛古斯”表演。

土家人认为自己的祖先是“毛人”。扮演“毛古斯”的人披挂的衣物用茅草,或稻草、芭蕉叶等捆扎而成。表演时基本动作也维持“毛人”步态,双膝微屈,臀下沉,摇头抖肩,抓耳搔腮,粗放中充满着率真与大气、、、、、、、

3、

我在“毛古斯”的想象中,走过风雨桥。

过桥,沿湾子街拾级而上,便是保留完好的坡子街。坡子街18台,340多级,全用青石条铺就而成。屋檐相连,一屋高过一屋,不断向上延伸,站在山腰台地,凭栏远眺,洗车河美景尽收眼底。

下得坡子街,我们来到湾子街上叶英西兰卡普手工织纺。她是已逝“西兰卡普”大师叶玉翠的侄女。

西兰卡普是土家语,意为土家织锦。

春秋战国时期,土家锦已成贡品。 土家锦织工精巧,花样丰富,色彩鲜明,结实耐用,光泽持久不败。用丝线、绒线或毛线织成,有100多种图案,取材十分广泛,主要以织各种花为主。莲花、韭菜花、九朵梅、岩墙花、大刺花、藤藤花、、、、、、

土家锦的织造方式,历代沿用汉代以来的腰机式斜织机,眼看背面,手织正面,工艺繁杂。土家锦,与蜀锦、黎锦、云锦等一起成为中国民间艺术的明珠。

叶英少女时候学习织锦,至今已二十年。她告诉我, 在土家,家家户户被盖都是西兰卡普。土家女孩十一、二岁就学织布,待出嫁时,陪嫁的西兰卡普图案越多越漂亮,表明姑娘越心灵手巧。

她还告诉我,在土家族,流传着一个凄美的传说。

传说一座土家山寨里住着一个美丽聪明、心灵手巧的姑娘,她叫西兰。

西兰姑娘长到花般年纪,织布的手艺远近闻名。她用五彩线织出玫瑰、水仙、玉兰、月季、菊花、、、、、、世间的花都织遍了,她仍不满足。 

有天,西兰问寨上的百岁老翁:“世间的花,我都织完了,还有没有更美丽的花?” 

老翁捋捋胡子,说:“有!有!” 

“什么花呀?” 

“白果花,这种花很神奇,寅时开,卯时谢,人们很难看到她。”

西兰为了织出美丽的白果花奉献给人们。每夜寅卯前,独自一人蹲在后山上的白果树下,睁着眼等着花开。一天又一天。

一个月圆之夜,白果花一朵,两朵、、、、、、绽开了,霎时雪白一片。西兰欣喜若狂。

未料到,她的嫂子,一个嫉妒她的女人,在她酒醉哥哥那儿告状,说西兰,半夜三更溜到后山找野汉子。

糊涂的哥哥醉熏熏的,随手拿起砍柴的利斧,走到后山,一斧把西兰砍倒在白果树下。

满树洁白如玉的美丽花朵,一下子全部枯萎了。

哥哥酒醒,后悔莫及。西兰死后,变成一只小鸟,每到夜幕降临,空山寂静,就用悲切的声音啼叫、、、、、、

土家族的姑娘为纪念西兰,就把她们的织绵取名为“西兰卡普”。 

西兰姑娘死了,西兰卡普里什么花儿图案都有,唯独没有白果花。

凄美的传说伴随着美的遗憾,世世代代流传着。

古老的织布机上,红、蓝、白线密密麻麻,叶英拿着一把银挑刀,灵巧的舞动,一丝一线间,便是一朵美丽的花。

她说现在织的花,本地人叫“岩墙花”,土家姑娘就象岩墙花,即便长在岩石上,用她灵巧的双手,也能顽强的开花。

我看见,洗车河的寨前寨后果真开满这样的烂漫山花!



突然明白,“生活中不缺乏美,缺乏的是发现。”

走过许多地方,总有一些地方难以忘怀。

那儿的风景未必最美,却有最难得的体验,比风景更难忘却。

在洗车河,我有着最难忘的体验,最温暖的感觉。





十五,老司城,一个王朝逝去的身影



那是一段难得的经历。

残旧的房屋

一个老人,

伴着昏黄的光,讲述一个王朝鲜为人知的故事

沉寂的祖师殿,

一个守殿人,

河流波涛汹涌,透出人性善良美好的光

深深的沉浸在孤寂里,

一个已逝王朝的背影隐约浮现。



1、

从永顺县城到老司城,十五公里,盘山而上,跨越山顶,直落山谷,即可抵达。

车在崇山峻岭间盘旋,两旁高山俊美、挺拔,我看呆了,竟忘了路的险恶。

车子嘎然停在一栋木屋前小小的草坪,屋后一条河流因雨后波涛滚滚。

“ 这里就是老司城?”

这就是在湘西一隅,一条名为“灵溪”河流对岸,一片山谷尽头,曾经辉煌了592年,世袭17代土司,威镇湘鄂渝黔四省边区,统辖6司58旗380峒的王朝治地?

我一时鄂然。

后晋时期,土家首领彭士愁率部征战到溪州(今永顺一带),将土酋吴著冲消灭,成为该州霸主。

溪洲之战后,彭士愁的长子彭师裕入主永顺,成为永顺土司的先祖。

永顺土司历代相传,“父传子,子无传嫡兄弟”。南宋时期(约1135年),司主彭福石迁都灵溪边的老司城,至清雍正7年(1729年)实施“改土归流”止,历经辉煌近六百年。

关于土司王朝的繁华,清代词人彭施铎曾欢快的描述:福石城中锦作窝,土王宫前水生波。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

曾经“城外三千户,城内八百家”的老司城,随着土司王朝的结束,如今,寂寥,破落,是个仅有两百多人口的自然村落。

据说,最后一代土司彭肇槐告别溪州回归原籍江西时,曾率家眷、族众几百人,长跪灵溪河边,泪飞如雨,声震山谷、、、、、、、

2、

渡过灵溪河,才是老司城辖地。

一场大雨过后,供人行走的浮桥已淹没于滔滔河水中,我们只有摆渡。

灵溪渡口依然溢满古意,两岸崖悬壁峭,一条黄色河水滚滚而流。

一阵商讨,决定顺流而下。

摆渡的两人,一个小秦,还有他的舅舅。摇摇晃晃上得一条橡皮艇,心情自是忐忑不安。路有险峻,水有恶滩,把心一横,权当漂流!

幸而有惊无险,我们平安过渡。

走进一个小村落。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切是如此冷清、寂静。

唯有一些遗迹残存可见:荒芜的城墙,废弃的高耸点将木楼,搁置在荒野中的石刻牌碑,以及人去楼塌后的台地上的大片菜地、、、、、、、默默倾诉它曾有的辉煌。

脚下鹅卵石巷道图案有菱形、三角形或太极图,有的已有八百年历史,因岁月久远,而愈为坚硬。

一个老农背着锄头,赶着牛,赤脚走在巷道上;一个老妇,神情惆怅,坐在屋前,不知她是否在想着如烟往事?据说,土司王朝结束,王族逐渐迁出,去往更繁华的地方,留下的,基本都是平民百姓。

城中射博坪上的点将台高高兀立。经过无数风雨的侵袭,木头已成深褐色,唯有窗棂精美的雕工仍存。据说当年土司王彭翼南正是在此集合土家壮士,热血男儿,奔赴江、浙抗击倭寇,立下赫赫功勋。

我们来到后山的土司墓葬群。一个个枯草下荒芜的洞穴默默无声,仿佛在述说它昔日的繁华。世间的一切都是过往云烟,纵然如何辉煌,到头来只剩数堆黄土,一片颓垣。

我戚然。

摆渡的小秦建议我们到向盛福大爷家中,能了解一些当地人流传的故事。

一张旧方桌,几张小凳子,大爷给我们摆起龙门阵,讲起了土司王彭士愁灭吴王吴著冲的故事。

土司王未到溪州前,管辖本地的是极其凶残,杀人无数的吴王。可膝下无女,直至六十岁时喜得千金,百般宠爱。

小姐到十六岁,貌美如花。夏日炎炎,为替小姐消暑,吴王在州里找来俊美少年进宫扇风。可是,因少年见到小姐容貌,皆有去无回。

吴王的残暴传至朝廷,派武官彭士愁到湘西灭吴王。吴王势力强大,彭士愁无法接近,一筹莫展。

一日,他信步到村庄,一家人放声痛哭,原来这家少年被吴王招进宫。彭士愁计从心来,假扮此家少年来到吴宫。

小姐见他身高七尺,貌似潘安,芳心大动,恳求父亲将其留在宫中。

两人感情与日俱长。

彭士愁却常闷闷不乐,小姐问何原因,他默默无言。一日,他被逼无奈,说:我是朝廷派来杀你父亲的官员。小姐大怒,拔剑欲杀之,彭士愁不躲不闪,甘愿死在其剑下。

小姐舍不下儿女情长,抽回利剑,眼泪缓缓而流。

吴王七十八大寿之日,小姐送父亲一对绣花鞋,鞋内暗藏剧毒绣花针。吴王穿上,当即昏死。彭士愁抓住机会,与其它随同武士内应外合,终于灭了吴王。

吴王死后,三日里天空不分白昼黑夜,据说小姐大逆不道,触动了天神,终因吴王过于残暴,天神原谅小姐杀父之实、、、、、、、

土司王建朝,流传的却是爱情故事,我们颇感惊奇。



3、



黄昏来临,我们沿松柏古栈道慢慢步行,二十分钟左右,在群山腰间,祖师殿隐约可见。

祖师殿始建于后晋天福二年(元917年),明嘉靖年间重修。殿堂重重叠叠,依山势向上呈阶梯状。推开门窗,即是青山流水。

天色渐暗,枯藤缠绕,古树参天,昏鸦盘旋,一条河流滚滚奔腾。四周荒无人烟,唯有祖师殿默立千年。一种深深的孤独与恐惧袭上心头,风吹过,我感觉有些冷。

一个清瘦的老人打开殿门,他是守殿的向大爷,年近七十。

原先殿里住有和尚,二十年前,最后一个和尚云游四方,殿便空无一人。向大爷住在村里,没有成家,孤身一人,被叫来守殿,一守就是七年。

殿里大爷住的地方朴素简陋,连电灯都没有。每当夜晚来临,只有松涛流水鸦声与大爷孤独相伴。

我愣愣地站在向大爷面前,心里面塞满了一种潮湿感。

大爷突然说,三年前,一个清晨,他到后山拾柴,路上一个被弃女婴奄奄一息,心中不忍,抱回殿中慢慢抚养近三岁。殿里生活条件太差,前些日子将孩子送到前方村里,托人看管,待她上小学,再接回殿里。大爷说,孩子在祖殿里成长,故取名“向祖英。”

说到这,大爷脸上露出孩子般笑容。

我的泪,却不知觉流了满面。

伯特兰。罗素说:三种单纯而极其强烈的激情支配着他的一生。那是对爱情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求,对人类贫苦大众痛彻肺腑的悲悯。

读罢,我曾泪水长流。

如今,同样的感觉深深震撼着我。纯朴善良的向大爷,透出人性的美。其贫苦的一生,不曾愁苦,而今为了一个小生命,日夜劳作,为她的成长所努力。他所默默承担的,是怎样的痛苦与幸福?

一只黑鸦无声的拍打翅膀,盘旋在殿堂屋顶的上空,一种无法言状的孤寂,无声蔓延。 

我仰望苍穹,热泪如倾。

走出祖师殿,已是天黑。有月亮的夜,人影憧憧。

刹那间,时光流转,生命轮回,一个已逝王朝的身影在月光中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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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褪色的王村(正宗113号)







1、

有一种生活叫行走。

住在乡村客栈,路过驿站匆忙填些肚子,风尘仆仆又上路,千山万水不辞辛苦。有时是因为一段有关某个地方的文字描述,有时是一段仅可怀古的历史,有时是一张触动人心的图片。

王村,是因为一部电影----<<芙蓉镇>>。

2、

从外面踏入王村,空间只跨了几步,光阴却迈过了上千年。

王村,是一个具有2300年历史的古镇,位于永顺县城南26公里的酉水北岸,早在秦汉时期,即为酉阳县治。五代十国时,名溪州,土司王朝建都王村,直至1135年迁都老司城。

这儿曾经千船待发,万物集散。

镇里聚居着汉族、苗族、土家族。这是彭士愁与马希范缔约之地,至今巍然屹立的“溪粥铜柱”见证了民族融合的历史。

时光流逝,土司王朝迁都,土司制度瓦解,王村似乎渐渐的被遗忘了。

直至1986年,一个导演的闯入,拍了一部获奖众多的电影。于是,这部电影成就了刘晓庆,也成就了王村。王村丢弃了原来土司王朝色彩浓重的名字,改名“芙蓉镇。”

3、



正宗113号,

王村一家米豆腐店,位于当年拍摄《芙蓉镇》所留下的贞节牌坊后。

雨中,我坐在店里。

石板路旁街巷布局错落有致,房屋以砖木为主。年代渐久远,木已古旧,砖也斑驳。 

石板地湿漉漉的,泛着青色的光。

一把把细花伞下,一张张不同的面孔,带着满足的笑容,心平气和,慢慢踱来;一双双纤足,一对对旅游鞋一晃而过,怀揣着各自的世界;时而走来背着巨大背娄的苗族老妇,“啪、啪”脚步声溅起水花四溢。

对面店铺人来人往,尽管陈列的古钱币、古瓷器一望就知是赝品;隔壁挂满民族服饰,几个外地小姑娘不厌其烦地试了一件又一件,老板乐呵呵的站着一旁。银铺里,那个老阿妈颤巍巍给一个女孩带上耳环。那边,一个牌子上写着:所有的玉器十元三件。

雨中的王村,雾气弥漫,尽管人来人往,却更显古朴凝重。我无法一眼就对它下判断,只有坐在这里,看着时间流过,慢慢体味。



4、

我的米豆腐端上来了。

“这可是《芙蓉镇》中的豆腐西施做正宗米豆腐哦!”老板笑着告诉我。

切成小方块的米豆腐,热气腾腾,飘着红红的辣椒汤,配着白色青花瓷碗,说不出的好看。鲜嫩鲜嫩的,呼噜噜入嘴,牙齿都无须动作。

一抬眼,店铺镜框里褪色的刘晓庆剧照眉清目秀,带着一种朴实的鲜艳。

电影讲叙1963年初春,芙蓉镇上人称“芙蓉仙子”胡玉音(刘晓庆饰)的米豆腐摊前拥挤不堪,她美丽热情、服务周到。

此刻,我正坐在电影里的米豆腐摊里,依然人头涌动。



我的脑海里浮现影片的情景:

“芙蓉仙子”胡玉音和“秦颠子”秦书田(姜文饰)被罚扫芙蓉镇街。

青石板路上,每天早晨都传来他们“涮、涮”的扫地声。芙蓉花开了又落,两颗干枯的心灵终于撞击出了爱的火花,造物弄人,因为相爱他们分别被判刑。

十年动乱结束,乌云遮天,终又散了,胡玉音终于盼到了秦书田的归来,两个相爱的人终于长相厮守。专吃“运动饭”的王秋赦,吊脚楼坍了,人也疯了,敲着破锣,嘶哑地叫喊着“运动了、运动了”。只有米豆腐摊热闹如初、、、、、、

谢晋带着对那段历史的伤感与困惑拍下<<牧马人>>、<<芙蓉镇>>,困惑的不仅仅是他那一代,困惑的还有生于七十年代的我。

想着曾是亿万富姐的刘晓庆,我却不能忘怀恬静淳朴的胡玉音。

姜文塑造了一个又一个不同模样的角色,在心底久久回荡的依然是秦书田的憨厚与幽默。

2002年,谢晋、姜文、徐松子等影片主创人员再度聚首王村。

古镇一片沸腾,他们受到了小城人民英雄般的款待,姜文喝得脸红脖子粗仍不罢休,近80高龄的谢晋导演热泪盈眶,说罢“没有芙蓉镇人民就没有《芙蓉镇》这部电影”,声音哽涩,几度失语。

我想当初导演谢晋踏破铁鞋觅到王村,一定有他独到之处,是这儿的寂寞繁华?还是这儿的世无争?

属于<<芙蓉镇>>的年代过去了,我们来到王村,难道仅仅是来寻找电影里的镜头?

5、

雨停了,我沿着石板街往码头走去。

街边的房屋,小镇里的人们过着悠闲的生活。敞开的门里,看见正他们悠闲地打麻将、聊天、织土布。老汉在门口静静地吸着烟斗。

陌生的小镇,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人们各自忧愁,各自欢喜,带着不同的幻想,各不相扰的生儿育女,生老病死。

这是他们的城镇,他们的生活空间。

其实也喜欢象过客一样的流连一个地方。

路人会把这个地方当一个暂时停泊的驿站,无需走进这个地方,不走进,便得到一种轻松,不用太在乎自己的感受,不会觉得痛,也就不会爱恨交加。



街面店铺曾经是篓铺、日杂、百货、钱庄、酒家饭馆,如今大多数是旅游商品店。民族饰品、银铺、姜糖铺、杂货铺等等,琳琅满目。

临近码头的石板街,两旁尽是特色餐馆,小客栈。门前摆着许多大水盘、铁笼子。山鸡在笼里走来走去,桂花鱼、草鱼在盆中游动,还有山溪中有杯口般大的肥美的螺,一看就想炒上一碟。

一块写着“土家观瀑吊脚楼”的牌匾吸引着我的目光,步入一看,原来是土家民俗博物馆。

雕花土司床、织布机,各式各样的民族服饰,近百件藏品散发着土家族浓浓的生活气息和古老的文化。我不禁对叫杨崇振的年轻馆主肃然起敬,在浓郁的商业气息王村老街上,他给人的不仅仅是一种展示,更多是浮华背后的精神与思想。

我似乎明白了谢晋导演当初的选择。

历史或记忆永远不能停留在电影的胶片里。

电影的故事变成种子,有的种子会在某个瞬间开花,有的则穿着厚厚的壳,落满灰尘。

因为<<芙蓉镇>>,我们看到一个在旅游业里成长的古镇。 

名称的更改,似乎让我们把历史遗忘了一部分,尽管时光向前飞奔而去,时代需要发展,然而,总有许多人依然在努力着想留住些什么。

希望这不是一个布满尘埃、渐渐褪色的王村。

十七, 爱上凤凰





行走上千公里,奔走三十多天,我们的最后一站----凤凰即将在眼前。

心中曾一千遍的想象沈从文先生笔尖下的凤凰,那个“浪漫与严肃,美丽与残忍,爱与怨交缚不可分”的地方,曾无数次飘入我的梦。 

当聚集在山腰间的浓雾渐渐散尽,飘来淡淡的白云,偶尔一树粉红的花色一闪而过,星星点点的油菜花点缀山间,一座古城若隐若现,我笨拙而慌乱的四处张望,我明白,我梦中的凤凰已近在咫尺。

我的心狂跳不已。

车愈行愈近,我的心愈惴惴不安,竟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



1、水做的凤凰

凤凰,传说中的美丽神鸟;如果有一个地方叫凤凰,那它定是受了神的眷顾和青睐。

凤凰城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朝。县志上载:唐垂拱三年,设渭阳县。其间历经无数风雨,到民国二年(1913年),设凤凰县,沿袭至今。

凤凰,曾经是个战火之城。从前被认为是蛮荒之地,匪盗猖獗。所有的一切,都与扎根在这儿的苗族人有关。

一位名叫迪斯的澳大利亚人类学家说:“世界上有两个苦难而又顽强不屈的民族,一个是犹太民族,另一个是苗族。”

一部苗族的历史不是断迁徙、不断镇压与不断反抗的历史。

尽管曾经战火纷纷,昔日的凤凰竟如在火中涅槃过一般,告别它的战争年代,变得愈发美丽。

澄碧的沱江穿城而过。河两岸,参差架叠吊脚楼如一只只长腿的仙鹤,昂首挺立,令人心依;红色砂岩砌成的城墙日夜守望沱江,南华山衬着古老的城楼与连接两岸的虹桥。古城、廊桥连同身后的青山一起倒影沱江清澈的波光里。和谐、淡雅。

走近江边,沱江水缓缓流动,江中水草顺水漂摇,如戏里那飘逸的水袖。沱江不宽,停泊着许多小船,水边人家把小船撑到对岸,又悠悠地撑回,来会短短一会儿。偶尔两船在江中相遇,船公就还聊上几句。

江边的青石板上,一个个穿红着绿的苗家妇女,端着木盘、光着脚丫,挥动衣杵锤打衣物,梆梆梆的敲打声清脆入耳。棒槌声中,岸上吊脚楼的窗户偶尔打开一、两扇,伸出一张方正的男人脸,伴着粗壮的声音“这还有一件”,白衬衫随声飘落,如同白色的蝴蝶。那边,三五个孩童在江边嘻戏、、、、、、

沱江上除了一高一低的“跳岩”,还有木板搭成的半米宽遥遥晃晃的木桥,游人走上去战战兢兢,身背竹篓、挑着担子的凤凰人却如履平地。苗族女子和善、朴素,胸前土蓝布围裙上还绣着别出心载的一片花,美观而雅致,静静站在一边,等着过江。也有穿着细高跟鞋的年青女孩,款款扭过跳岩。

这个小城的灵韵,是这日夜绕着凤凰的沱江水。 

沱江水带给人无尽的暇思。沈从文先生在他的自传里说:“水的德性为兼容并包,从不排斥拒绝不同方式浸入生命的任何离奇不经事物,却也从不受它的玷污影响。水的性格似乎脆弱,且极容易就范。其实则柔弱中有强韧,如集中一点,即涓涓细流,滴水穿石,却无坚不催。”

“我的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认识美,学会思索,水给我极大的关系。”

  凤凰,她是一座水做的小城。她如一个娴静的女子,对我浅浅一笑,我看到了她微微翘起的唇角。

刹时,我的心如熨平了的波纹,舒舒展展而开。

2、雨中的凤凰

有阳光的时候,河面上激起的点点银光,水流带上了如梦如幻的色彩,天堂的颜色也不过如此罢。心自然变得纯净无比,天堂仿若浮现。这时候觉得生命如此可爱,活着多么美好。

然而,初夏的凤凰,更多时候一直在下雨,淅淅沥沥。

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里曾如此描绘雨中的凤凰:城里城外都是密密的、暗蓝色的参天大树,街上红石板青石板铺的路,路底下有下水道,蔷薇、木香、狗脚梅、橘柚,诸多花果树木往往从家家户户的白墙里探出枝条来。关起门,下雨的时候,能听到穿生牛皮钉鞋的过路人丁丁丁地从门口走过。、、、、

我一次次的找寻这优美的意境。

细雨中,向古巷最深处走去,踏着光滑发亮的青石板路,在迷宫似的小街上流连,听那脚步声幽幽回荡其间。象戴望舒《雨巷》里的丁香花般的女子,慢慢的走。

高墙庭院,黑瓦屋檐,以及那斑驳的老房子总似在默默的述说。

没有寻到那半个世纪前的的风景,却体会一个梦幻般静美的凤凰,好似看到一个梳着粗黑长辫子的美丽女孩从悠长的雨巷中走来的身影。

雨中的凤凰是一幅美不胜收的图画。悠然飘落的细雨,哗啦啦的磅礴大雨,青山绿水间,都是无法言语的美丽。眼前是潺潺流淌的河水,河面上艄公披着斗笠一竿撑船,对岸的吊脚楼在雨点的冲洗下,自然清新。

远处一株亭亭的玉兰,一阵微风吹过,细碎的花瓣缓缓飘落下来,好似骤然下了一场芬芳的花瓣雨。我不由地呆住了。这些充满诗意的瞬间久久回荡,有一种细微的感动在心间弥漫。

这样的日子通常不出门。坐在旅馆的阳台上,伴着雨声、风声,一本好书,一杯清茶,一日的幸福时光静静流逝。



3、凤凰,不适合匆匆脚步

无论沿沱江缓缓而行,还是穿梭于老街巷道,心都悠然平和。时钟仿佛被调慢了,一如凤凰的景致,一切如同置身于画中。在凤凰,人变得简单起来,连快乐亦一样。

我不能述尽她的点点滴滴,但无论如何,至少我曾走过,留下了我的足迹,心灵的感悟。正如“天空中没有痕迹,但我已经飞过。”

沱江边的吊脚楼旅馆,整洁安静。旅馆里头是庭院,栽着各式盆花。三楼有个大大的阳台,舒服的沙发,茶几上摆满我掏回来的书,《湘行散记》、《比我老的老头》《从文自传》、、、、、、

有时看着沱江水发呆,有时静静的看书,有时埋头写旅行日记。

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自在得象在自己家一样,而且是妈妈不在家时的那种自在。

清晨,伴着哗哗的流水声,在噼叭噼叭的捶衣声中,慢慢醒来。江面上升腾着淡淡的雾,伴着澄碧的江水,在缓缓挪动。吊脚楼安静地站着,万物仿佛尚未苏醒。

雾渐渐散尽,古城渐渐苏醒,跳岩上,走过一个个背着背篓赶早集的苗家妇女;城门洞,卖豆浆、油香粑粑等早点铺热气腾腾,人多了起来。

我也提个青黑的木桶到江边捶打柔软的衣裙,看着自己的蓝印花衣裳在清彻的河水里抖落尘埃,那一刻,我像在凤凰已住了一生一世。

对岸苗家女人将衣服捶得“劈啪”响,我不忍心。

黄永玉《蜜泪》里说:北门河岸尽是洗衣的女人,用“芒槌”在使劲地捶着衣裳,大着嗓门说话。有时侯不知什么原因就在河边打了起来,滚在水里搏斗!、、、、、、可恨的是,交战双方的年青丈夫居然搭着肩膀坐在城垛子上观战,褒贬着战况的得失。

我长时间的呆在江边,总想偶遇一次这样的战况,可恨的是,从未遇见过。



常随意走进一家敞开门扉和窗子的门户,和寻常人家说上几句话,感受城市里找不到的亲切与温情。

也会走进沿江边星星点点的银铺,细细的看那精美的银饰,想象着带在自己手上的美丽。与店铺的主人聊天也是一种快乐,他们热心地教你如何分辨银器,尽兴之处,还拿出镇店之宝,不厌其烦地讲述它们的来历,语气中透着点点骄傲。

随处可见卖蓝印花布衣服小店,试了又试,很是喜欢,最后却什么也没买,那店里大姐依然笑呵呵地说再来啊。

在门口挂着大铁钩“姜糖店”久久站立,看着糖、姜汁、香料一起放在大锅里熬啊熬,直到把浓得化不掉的糖汁在铁钩上,拉着剪着成为小小一粒的姜糖。

也会长时间地看那缠着高高布头的苗妇,看她们如何刺绣如何浅笑;街边卖葫芦丝和巴乌的父子,如何快乐如何忧愁;还有睡在虹桥石槛上的长发男子,揣摩着他何时会醒来、、、、、、

无数次来回的走在老街深巷。张桂英银铺、熊承早蜡染店,刘大炮印染、守望者酒吧、尼泊尔异域风情店、、、、、、、进进出出,连老板都奇怪的问:你还没走?

赖着不走的是麻大姐的苗服店。

店里摆满了绣片,纯手工的老刺绣。围兜、布裙、土衣、头巾,土蓝布或葱绿色,每一样都绣上一朵花儿,每一朵都别出心载,处置得十分美观,总那么妥贴。

“如此爱美的苗家女人。”我在赞美中轻轻叹息。

喜欢上一片蓝色的绣片,在我眼里,她就是一个美丽女子一针一线绣上去的的心事。

吵着要麻大姐给我制成衣服。蓝色的绣花在胸前,配上黑色的土布,衣摆镶上与绣花一样颜色的刺绣小花边,两根细细的吊带。一件黑色纯手工的娃娃装吊带衣从麻大姐手中变了出来。

仍然不够尽兴。

买来十几个银制花饰,一针一线缝到衣服上。环佩叮噹,现代与民族完美结合。

麻大姐说,要是穿上这件新衣去赶苗族的边边场,定会、、、、、、

游荡在凤凰城里的日子,如此奢侈的幸福,教我如何不爱她?

凤凰,她适合一两个人慢慢去品读,无论老街、小巷或是河畔,慢慢地走,无需说话,不需表达,自己与她已慢慢融为一体。

凤凰,一个恬静的女子,吸引着你渐渐向她靠近。

浮躁的心体会不了她,匆匆的脚步觅不到她,只有一颗宁静的心沉浸其间,才能触到她的灵魂。



人的一生,总要有那样一次旅行吧,不用数着归期,不用计算路途遥远,没有现实牵绊,一心一意享受旅行。

归来后的一段时间里,不少朋友问我,此番凤凰之行的感受,我一时无语,找不出准确的字眼,只喃喃着说,感谢凤凰。

凤凰,我静静的与她相处半个月。我爱上了铅华褪尽的她,她是如此简单、恬静,却又多彩多姿。
十八, 夜色凤凰



白天的凤凰是一个沉静而宽容的女子,她温和的看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默默无语。

当夜幕降临,她褪去白日繁华的外衣,挣脱环佩叮噹的装饰,散发出一种醉人的清香,像茉莉花茶的酽香,又似卡布其诺的浓香,弥漫一种很情调的味道。

夜色凤凰,她是一个成熟而有故事的女子,时而宁静,时而热情,撩发你对她的爱恋。

1、

傍晚时分,凤凰热闹非凡。

美食是旅行中一个无法割舍的享受。街边饭馆的炉灶摆在门口,锅勺碰击,伴着腾起的油烟,香喷喷的饭菜味在小巷里穿梭,忍不住食欲大开。酸汤鱼、血粑鸭、蕨菜、鸭脚板、蹄花,随心所欲。或是痛快品尝便宜的麻辣烫、烤羊肉串,还有当地人当零嘴的酸萝卜,5角一袋,脆而开胃。

没有酒,哪来的诗性。凤凰有好酒,苗家人自酿的酒,纯厚醉人。来一斤糯米酒,两斤酸梅酒,初饮酒性温和,再饮醇香浓郁,三杯两盏下去,面若桃花,笑语盈盈。

一下子想到李白的诗: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都爱酒,人岂能不爱酒?

2、

夜色越来越浓。

高高悬挂的大红灯笼给沱江镶上了红色的丝边,红灯笼形状各异,长的,扁的,圆的,倒影在水中,如繁星点点。夜色弥漫下的石板街,灯光昏黄,甚至是暗红,犹如红葡萄酒洒在月下,刹那间,整个凤凰变得柔软起来,她是如此从容与真实,有着和白天截然不同的韵味。

沱江边许多卖许愿灯的少年。各种各样的莲花灯,煞是好看。江水中,点点红烛载着人们的一个个愿望,在夜色中摇曳。据说端午节整个江面都是许愿灯,想象间,点点灯火多过天上星星、、、、、、

走过去,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用哀求的眼光看着我,姐姐,买个许愿灯吧。怎忍心拒绝。

十几盏烛灯随风飘荡,载着我小小的愿望:愿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平安快乐。还有,如果可以,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慢慢变老。

心情来了,和小男孩一起卖莲花许愿灯。

“这么好看的许愿灯,是你自己扎的吗?”

“是我姐姐扎的。”他有点不好意思。

“你不上学吗?”

“上一年级了,现在是周末。”

我坐在江边,看着每一盏灯笼,因着夜色渐深而愈加红亮;不自觉中,我竖起耳朵,静静的倾听石板路上一串又一串由远而近的脚步声,一对又一对情侣牵手经过的耳语声,还有那一阵又一阵从酒吧里传出的欢笑声。

“买个许愿灯吧。”有人经过,我便抬起头吆喝,满脸的真诚。

高个子男孩KING便是被我的诚意吸引过来。KING,深圳刑警,一米八二,皮肤黝黑,眼神坚毅,爱玩帆板冲浪。谈笑间,卖许愿灯的小男孩变成了大男孩。

走在路上,遇到许许多多的陌生人,有缘的便成了朋友。在安静的夜色下,徐徐而来的江风,我们的笑语,或是沉默,凝固在凤凰城的夜色里。喜欢独自走在旅途,和某人相遇的感觉,谈笑自若,刹那相逢,却又恍若多年好友。

3、

夜色渐深,我们顺着红灯笼在青石板街来回行走。

听说古街旁的大树上,有时会挂着一双小红鞋、一件小红衣服。那是大人为夜哭的小孩向树神送上的礼物。我提议去找寻这样神奇精致的小东西,可寻寻觅觅,在虹桥上踱来踱去,只有那种种传说的影子若有若无地泛在心里。

街上几乎没了行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发出柔和的光亮。我们放任步伐轻轻敲打青石板,夜色中的凤凰如此美丽,梦乡中的凤凰如此香甜,我突然羡慕起凤凰人,他们的幸福是如此安详而清晰。

我们走进“素”咖啡屋,屋如其名,朴素淡雅。老板吉夫,与我要好的一个朋友在新建喀什认识,因着朋友的介绍,我们也成了朋友。

他是一个极富个性的广州人,偶然的机会来到小城,因为喜欢,便辞了北京的工作,留了下来,经营小小的咖啡屋,也经营自己,经营梦想。

一杯蓝山,一杯爱尔兰,青春与梦想放在咖啡壶煮着,放到音乐里泡着,香气四溢,热气腾腾,心门渐渐的打开,里面的故事与感动都掏了出来,几张年轻的脸庞在烛灯里格外动人。

仅有咖啡还不够,我们又晃进“流浪者酒吧”,墙上挂着从各处收集来的东西,凌乱而有序。喜欢这样随意的氛围,还喜欢那句“让我唱 ,让我忘 ,让我在白发还没苍苍时流浪 ”。

老板是熟识的脸,原来先前在阳朔开过酒吧,难怪!

深夜的酒吧很安静,江边的风吹入,已有一丝凉意。举起手中的酒杯,突然想唱:我可以一杯接着一杯,只为了你想要喝醉,在你迷蒙眼神里,仿佛才有我的美、、、、、、

还有那首脍炙人口的诗: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我歌月裴回,我舞影零乱、、、、、、

有诗有酒有歌,人生几何?我有了些许醉意。酒是暖过的,酒杯里影着一盏红灯笼,颤悠悠的。

我们继续在凤凰安静的大街上游荡。 安静是因为夜深,游荡是因为喝多了酒。 

坐在江边,吹风,聊天,吃很辣的小龙虾和铁板烧,喝口感不怎么样的本地啤酒,直到头大如斗,脚步飘浮。

辣劲儿过了,还想吃。往回走,夜市散了。满街的食客不见踪影,只剩一两个档主在收拾锅灶,跑过去,厚着脸皮说我们要吃烧烤,老板笑着说没有了,明天再来。 

挥着胳膊翻看他们的铁锅,真的卖完了!

4、

时间停止在凌晨两点的凤凰。

此时的石板街,夜是如此的安静,仿佛一扇亮着的窗户,一声狗吠,顷时间,都能让凤凰变得柔软或锋芒起来。哪怕是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便能唤来全城家狗的嚎叫,却不会惊醒凤凰人的梦。

若非我们这些外来客,怕只是江声犬吠伴入梦乡。我轻声说。

脚步声轻轻回荡,沱江水缓缓流动。我的心从未有过的纯粹与干净。

沉寂不是最美丽的,最美丽的是享受沉寂的坦荡心灵,就像这平凡夜里的凤凰和我纵情感悟的影子。

回到旅馆,大门关了。拼命拍门,阿姨披件衣服睡眼惺松出来,边开门边问,喝多了吧?不是责怪是疼爱的斥问。明天不要喝了哦,她回过头来说。 

我向凤凰古城望去,远处只是一片雾霭,但那沱江,那城楼、跳岩、吊脚楼、风雨桥在夜色中依然可见。我想起沈从文先生的话:“这虽然只是一个轮廓,但那地方一切情景,却浮凸起来,仿佛可用手去摸触、、、、、、”。 



凤凰的羽翅是淡彩的,此刻我看清楚她纯净的面容。她象一个成熟的女人,低沉地思索着光阴的故事,很从容,很真实,带着奕奕的神采。

她又如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平静地度过属于她的时光 。

许巍在唱:一个成熟的女人,脚步轻盈,像鲜花在原野开放,让我恍若隔世。

凤凰的夜,“总要有些随风,有些入梦,有些长留在心中。于是,有时疯狂,有时迷惘,有时唱。” 
 十九, 凤凰,集市人生



不记得哪位哲人说过一句话:有空多拾粪,没事少赶集。

拾粪意为孜孜不倦地积累知识和经验,赶集则为闲逛、闲聊,凑热闹、消磨时光的轻松事。拾粪与赶集是两种不同的生活状态。

想到这,我不禁哑然失笑。在凤凰的半个多月,我赶了两次山江,一次腊儿山集市,还赶上一次盛大的“四月八”,依旧乐此不疲。

对于旅行者而言,旅行是一种“赶集”的状态,晃悠,休闲。

对于湘西苗寨的苗人来说,赶集不仅是一种生活状态、生活内容,还是一种生活态度。

1、

在凤凰城里瞎逛,遇到一个清秀妩媚的山江苗族杨姓女孩儿。聊得熟了,她突然告诉我们明儿山江苗寨集市,她会去“赶边边场”。

早听闻苗家女孩爱赶边边场,边边就是赶集时,或路边,山坡,草丛边,或荫凉处,有一片专供青年男女约会的场地。苗族男女的恋爱,就是从赶边边场开始。

苗家小伙姑娘到十七八岁,情窦初开,在集市或其它地方看到俊美少年与美丽姑娘,心生爱意,无从表达与知晓对方心迹试探,便相互到边边场打探。

试探的方式很奇妙,小伙子与姑娘碰面了,以向姑娘讨东西来试探姑娘愿不愿意交往。讨要的东西很奇怪,在路边讨糖、讨果子,在山坡讨菜、讨水。

小伙子向姑娘“讨”东西时,姑娘羞涩的答应了,说明姑娘愿意和他交往,并约好时间相见,通常是当天晚上八点。假如姑娘不理不睬,或当面拒绝,说明姑娘对你无意,小伙子只好黯然神伤悄悄地走开。

我们好奇地问杨家女儿赶过几回边边场,她羞涩的说“三回”。

“为何不继续交往下去?”

“小伙子对不出我的歌!”她突然笑了。

晚上约会的时候,从对歌开始。若是歌声撩拨出心头的爱,便会随着歌声,翻过山头,到那浓荫密林里,或卿卿我我,或私定了终生。

集市,在苗家姑娘小伙眼里,原来是个浪漫故事开始的地方。

因着一个浪漫的想象,我们兴冲冲的坐上开往山江的车。

2、

山江,苗语叫叭咕,一个典型的苗寨,离凤凰县城十公里左右,扼守着湖南通贵州的交通要道,曾是最后一代苗王龙云飞的统治中心,他在山江的故居如今是一个苗族博物馆。龙云飞,这个亦侠亦盗的传奇人物,《湘西剿匪记》里的山匪便是以其为原型塑造而来。

车上的人塞得满满的。

几个身着苗服的老妇坐在车头,不时用苗语交谈,说到高兴处,快乐的哈哈大笑。坐在我们身边的几个男子,脚下堆着几个麻袋,想必是去集市做生意的。最后一排的男子吸着烟,神情漠然的望着窗外。

在当地人眼里,我们的出现是突兀的。

一个小伙子好奇地问我们,“你们去赶场啊?”

“是呀,我们想去看赶边边场。”

“哈哈哈”,他突然笑了起来,“赶边边场能让你们看吗?天黑了才有呢!”

看到我们怅然若失的表情,他又说,看不到边边场对歌相约,那就看赶场好了,很好玩的。

路是盘山公路,狭窄得有的仅容一辆车而过。车上的苗民全然不当回事,依然谈笑风生。我们倒也安下心来欣赏窗外的风景。

3、

苗寨不大,不到一百栋民居依山而建,一条小溪穿镇而过,镇边山峦起伏。

集市很大,三教九流,包罗万象,熙熙攘攘,川流不息,人多得数不清。



集市按货物排列成行,苗银饰行,服装行,药行,山货行,蔬菜瓜果行,牲畜行,生肉行,小吃行,鞋帽行等等。

耳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巨大的嘈杂声,叫卖声,讨价还价中一个比一个嗓门大。卖牲畜的场上牛叫,羊咩,狗吠,鸡、鸭、鹅的叫声,汇集一起如洪涨般涌来,耳边一阵轰然。

扑鼻而来的味儿很怪异,干货行里咸鱼干、河虾干、烟丝、烟叶、梅菜干、辣子干,多得罗列不下来,散发着浓浓的味儿,夹杂着油粑粑的香气,人们口里呼出的热气,空气间飘荡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大部分妇女身着苗服,缠着高高的头巾,细细的眉,手腕上圈着好几个银手镯,走在前面晃啊晃啊。男子穿着土布上衣,背着竹篓,走走停停。我们尾跟其后,一不小心,就与背篓撞上了。从高处看下来,估计能到无数个背篓在移动。

一条窄窄的街道挤满了人,摆满小摊子,卖的东西奇奇怪怪。卖老鼠药,苗族草药,跌打伤药,挑鸡眼,点痔,看面相,剃头、、、、、、一路数过去,怕有几十种。

一个老伯的腿上立着几根圆圆的小木棍,边上几个红红的印记。一个苗族老妇正往一个烧滚的锅里掏出木棍,娴熟的把木棍立在老伯的腿上。老伯脸上不时露出痛苦的表情。摊边一块小木牌,写着:祖传秘方,拔火罐。

我们饶有兴趣地蹲在老妇身边,看她先拿针扎出细细的血来。她说,这是先活血,接着用苗药浸泡过的木棍拔风,能把风湿消除。忍不住好奇,我问老伯,“疼吗?”他淡然一笑,摇摇头。

苗药的出处与效用,与苗民族一样,充满了神秘。

几个色彩鲜艳的小摊吸引着我们的目光,原来是卖绣边与苗服的。摊主老妇一律穿着漂亮绣边苗服,耳边吊着银耳环。小摊面前挤满了老妇,面前花花绿绿的一摊,她们并不着急买,只是在那大红绣花前痴痴的站着,许是勾起她一些鲜红的回忆。

年轻女孩是很少在苗服摊上流连的,在她们眼里,苗服是过时服装,牛仔衣裤才是时尚吧。

我轻轻抚摸那些美丽的年代已久的绣花,默默地想,从前不知是哪个女子在屋檐下,在微风里,嘴里轻哼着苗歌,低着眉,一针一针绣上那些鲜为人知的美丽秘密。

也有卖现代服装的。高高低低挂满五颜六色的廉价衣服,质量不太好,款式却繁多。女式衣服与童装居多,挤在摊子前面的,多为把孩子背在小背篓上的苗族妇女。一个新妇小背篓里坐着个一岁多的男孩,溜溜的眼珠一直不停的转,有时还会蹬直了腿站立起来。

走到卖鸡蛋的地方,一萝筐一箩筐的鸡蛋,一排排摆列,怕有几十萝,让我奇怪怎的有那么多鸡蛋?

再往前走,卖小鸡的,卖小鸭的,小狗、小猫、小猪,所有牲口,乱哄哄,嘈喳喳。吓了我一跳的是,几个小摊前的麻袋里,装着几条蛇,时不时担出头来,让我不敢移步。

出来的时候,若是遇到前面背着背篓,装着揉成一团的麻袋,总要担心,会不会突然窜出一条蛇来。

集市上扑面而来的是浓浓的生活气息,买的女子,卖的老妇,看的男人,吆喝的老头,凑热闹的孩子,无不散发着生机勃勃。这就是湘西苗人简单而丰富的生活,在这样一个集市里,一切都在原始而简单的进行着,你仿佛可以嗅到他们热闹而安静的心。

4、

我们来到另外一个聚集地,那是卖银饰的摊档。

苗族人喜欢老银子,在她们的摊位里,卖的银饰不多,银手镯、银戒子、银牙钎、银挂链,一样只有一两件,花式简单,看起来旧旧的,有的明显已用过。

摊主清一色是苗族老妇,缠着高高的头帕,耳朵坠着粗重的银环。耳洞扯得老大,晃来荡去。于是,欲买不买的念头,就总在老妇耳环的摇摆之间。

我终究还是看上一个刻有十二生肖的手镯,旧旧的,那些小动物却生动有声。苗族老太笑着说是旧银子,拿去清洗干净,如同新银。说罢她从摊子下面钻了出来,往旁边屋子走去,边回头对我喊:姑娘,你钻进去,帮我看着摊子!

我一下子便成了一个银饰摊档的摊主,路过的人们好奇的眼光齐齐投向我。

老太回来了,突然间我想起边边场。

我悄悄问她:“阿婆,你以前赶过边边场吗?”

“年轻的时候,我们都赶边边场的,都对山歌呢。”

“现在去哪能看到呢?”

“现在老咯,那是年轻人的事,我就不知道咯!”她摇摇头。

告别老太太,我们依然蠢蠢地问在哪有边边场。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也有人笑着指着远方,说,“那边,那边!”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看见有空着手的年轻女孩,不穿苗服,穿着现代的尖头皮鞋,心不在焉的在小摊前挑挑检检,却不买东西。我总在想,这个女孩,静静的站着,偶尔浅笑,是否有所等待?

我们终归是没有看到赶边边场对歌的景况,其实,做为一个好奇者,我们不应如此冒昧的闯入苗家人的隐密世界。

赶集归来,凤凰人告诉我苗家四月八是一个更大的集会,万鼓齐鸣,万人聚会,那是一片歌的海洋。 我期待着。

5、

“四月八”是古代苗族祭祀先烈的盛典,也称英雄节。

传说远古时,当百花纷纷盛开,苗族男女都向花儿举起了酒杯, 你唱我和,相伴而舞,自由恋爱。有一年,官家突然前来抢亲选美,拆散了对对恋人,抢走许多美貌少女。

第二年的歌舞会上,苗家小伙子早作准备,在官家派人抢亲时,奋起反抗,遭官府血腥镇压。然而,因为兵力与官方悬殊太大,苗家勇士全部战死。

从此,每年的“四月八”,苗族人民都要聚集到预定的地点跳鼓舞,对山歌、舞花带、上刀梯、钻火圈等,以怀念勇士们。

今年,英雄节与“六月六”祭祖节一起庆贺。

5月15日,那样百花盛开的日子,我们早早来到指定地点。

所有的苗寨人盛装而出,好似普天之下的人们,都在聚集,这是何等盛况? 你无法想像,我是多么欢喜。

祭祀先祖仪式开始了,一个苗巫师走向会场中心,他是仪式的灵魂。那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异样气质的巫师,他身穿红色法衣,头戴冠帽,他神情肃穆,吹响牛角,轻摇慢舞、、、、、、他仿佛一个人就营造了一个世界,那是一个人神交流的世界。

无数人涌向会场,万鼓齐鸣,那是怎样激动人心的狂热场面?

在人世间,为什么会有如此的节日?那是我无法描绘的节日。在我们的生命中,有着许多无法以语言描述的时刻。

我心飞翔在了广阔无垠的芬芳之中、、、、、、



归去的时候,看到赶集的男女老少背贴背地挤在货车、拖拉机上,一同挤在车上的,还有赶集采购的小猪小猫。也有背着满满杂物竹篓行走回山里寨子的人群,三三两两,边走边笑。

其实生活可以如此简朴进行,只是我们在城市里,被繁复迷惑着,日益沉重。

我羡慕这些快乐的人们,他们的愿望如此简单,快乐如此真实。小小的集市是他们的期盼,是他们富足而轻松的人生。
二十,凤凰、人物

湖南在古代历来是南蛮之地,与它的地形有关。湖南是个多山的省份,而且三面环山,过去是土匪强盗出没最多的地方。

湘西,更是一派原始荒蛮的景象,仿佛一个别的国度。

悬崖峭壁,凶滩急流,毒蛇猛兽,神鬼之气,随处可见。一不小心,或落入险滩,或被虫蛇咬伤,或遭遇神怪眷顾,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便成了地下的鬼。

在外人眼里,湘西人一律是野蛮人、土匪。可是强盗与英雄的造就往往是一念之差。

人生充满苦难,湘西人自小就比其它外地人经历更多的艰辛,他们必须有强出外人几倍的勇气与魄力。他们对人生的艰辛有切肤之受,就能对别人的苦难感同身受。于是,他们对人热情,重信义,满腔热血。他们从不计较个人得失,骨子里既强悍,又充满了悲悯。

至刚又至柔,憨厚又精明,激进又古板,粗旷又细腻,随和又严谨,如此巧妙的结合在湘西人身上。

他们无法弄明白外界的种种,也无法替代根深蒂固的故土情缘。于是,他们无数次出走家乡,无数次回到家乡。黄永玉在《太阳下的风景》里说:我们那个小小山城不知什么原因,常常令孩子们产生奔赴他乡献身的幻想。从历史的角度来看,这既不协调且充满凄凉,以致表叔和我都是在十二三岁时背着小小的包袱,顺着小河,穿过洞庭去翻阅另一本大书的。”

凤凰的山山水水孕育了劳动人民 ,然而更有令人景仰的人文高山矗立在湖湘文化面前。如果说陈家祖孙四雄屹立中国近现代史让凤凰闪耀,那么熊希龄的崛起,沈从文的崛起,黄永玉的崛起,更让凤凰发出熠熠之光。

崇山峻岭的南长城在镇守着家乡,巍峨的凤凰古城楼、风雨桥,幽深的青石板路,无声的书写着历史。当我们将凤凰的历史一页页翻阅,当我们走进那曾经流淌过血泪,有痛苦也有欢乐的过去,那些曾经茫然过,呐喊过,已逝的或还活着的人们,一如既往的沉静着,雨露般,滋润我们的灵魂。



<一>.开国总理、慈善家熊希龄

如我这代人,对民国历史都不甚了解。

仅略为所知,中华民国成立之初,政府更迭像走马灯。1913年7月,在袁世凯的首肯和议员的支持下,熊希龄出任国务总理。他与梁启超等制定了关于内政、外交军事、财政等详细规划的《大政方针宣言》。然而,这些计划与袁世凯独裁专制意图水火不相容。熊希龄向来志高气远、秉性耿直,自然不肯沦为袁世凯的爪牙。随着“热河行宫盗宝案”的发生,1914年2月,熊希龄辞去总理职务,任职仅5个多月。

然而,这并不能掩盖熊希龄先生非凡的才气,过人的胆识,乐于行善的为人。

熊希龄,1870年生于凤凰古城北文星街的普通宅院里,号秉三,自称“竿人”,人称“熊凤凰”。1937年逝世于香港。自小聪慧过人,有“湘西才子”之誉,十五岁中秀才,十六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二十一岁点翰林。

那天是傍晚,我信步走进文星街,来到熊先生故居。

那是栋普通的四合院,因为年代的久远,已经渐渐显露破败的迹象。门、窗、墙大部分为木结构,其上或雕花或绘图案。房屋不大,却结构精巧,虽封闭而不死、敞放而不乱,是典型的苗族古代建筑格式。

熊先生在这栋小四合院里度过了他的童年。凤凰的山水孕育了他正直不阿的个性,苗族传统的家教养成了他善良、乐于施舍的秉性。

先生宦途受挫,便转向慈善和教育事业。

1918年他在北京香山静宜园成立香山慈幼院,以收养教育孤贫儿童为宗旨。1921年任湖南华洋义赈会会长,办理湘省赈灾事宜。1927年,李大钊遇害,先生冒着生命危险,将李夫人及两个子女接到香山保护。1928年任国民政府全国赈济委员会委员、中华红十字会会长。

1931年"九.一八"事变上海沦陷后,先生动员家人及香山慈幼院的师生投身救国抗日,并以世界红十字会中华总会会长身份设立临时医院四所,难民收容所八处,救出伤兵千余人,难民15万余人。

1937年“八、一三”淞沪会战后,年近七旬的先生与夫人不辞辛苦,不怕弹火伤人,来回奔波于他所组织的收容所与伤病医院间。他曾给女儿熊芷写过一封家书,字字珠玑、声声震耳:“余以老病之区,又无官守言责,本可往就安全之地,但以国家存亡、匹夫有责,余虽老,亦应尽国民一份子之义务,故决计与妈妈在次办救济也。”

站在先生的故居,我突然想起北京香山慈幼院。原先的香山慈幼院,现已建成香山饭店,仍保留了当年的庭院。庭院依然是那么优雅别致,就像一张美人的照片,永不褪色。

香山饭店走廊的玻璃隔着厚厚的阳光,可以看到远处的香山层林尽染,无限风光。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几张从前熊希龄先生和香山慈幼院的女孩子的合照。那是冬天,先生站在当中,表情严肃,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身边的女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袄,依然是不苟言笑。想起以前看到的林徽音、陆小蔓的照片,都是神情严肃,想必与当时的国情有关吧。

那些穿着厚厚的棉袄失去了亲人,在慈幼院长大的女孩子,应该现在还在。那段在美丽的庭院里玩耍读书的生活,还有先生和善的音容笑貌,一定活在她们记忆的深处。慈幼院离现在已有80多年了,而当年的善心,当年的风景一点都没有褪色。

先生故居异常简朴,一把油纸伞静静的躺在角落里。我看到了阳光,透过窗棂折射而入。故居里有了阳光的味道,空气中的尘屑在阳光的照射下凌空飞舞,似乎要把属于远久的记忆激活。

墙上依然挂着许多图片,其中有先生与后任夫人毛彦文的合影。毛彦文出身浙江名门大家族,是当时著名的美女与才女。

1929秋,她赴美国密歇根大学留学,主修中等教育行政。1931年夏获硕士学位后到欧洲游历,与在欧洲游学的吴宓一同回国。当时吴宓苦苦追求毛彦文,不顾一切与妻子离了婚。然而,1935年2月9日,年仅37岁毛彦文却嫁给66岁的熊希龄,在上海慕尔堂举行婚礼。据说先生的才华与正直,让她仰慕。成婚前,她只提一个条件,要先生割掉一尺多长的胡须,方同意举行婚礼,“割须娶妇”成为流传一时的趣闻。

成婚之夕,先生自撰定情曲:

世事差回首,觉年年,饱经忧患,病容消瘦。我欲寻求新生命,惟有精神奋斗。渐运转,春回枯柳。楼外江山如此好,有针神细把鸳鸯绣。黄歇浦,共携手。 求凰乐谱新声奏,敢夸云,老莱北郭,隐耕箕帚。教育生涯同借老,幼吾即人之幼。更不止,家庭浓厚。五百婴儿勤护念,众摇篮在在需慈母。天作合,得佳偶。

此词调寄《贺新郎》,情真意切,明白如话,毫无才子佳人的陈腔滥调。表达其对烂漫爱情的追求,对香山慈幼院的尽心。若不标出姓名,都不敢相信这是出于“前清遗老,民国官僚”的手笔。

不难想象,毛彦文何以不选择吴宓,与先生的人格魅力有着极大的关系。

然而,他们的恩爱生活如昙花一现。1937年12月25日,他们途经香港时,先生突患脑溢血逝世,当时他们结婚未满三年。之后,毛彦文继承了熊希岭的慈善事业。把他的爱当成自己缅怀追忆的精神支柱,终身未再嫁。回顾一生,毛彦文说她的致命伤,只有这样两件事:一件是她二十五岁时,青梅竹马的表兄朱君毅退除婚约,耗失她许多青春;再一个就是熊先生的死,让她一度绝望。

我曾看到编写《吴宓传》的作者到台湾拜访毛彦文一文,她当时已是百岁老人,当作者告诉她内地这几年掀起吴宓热,尤其是他的日记出版,很多人都知道她是吴宓喜欢的女朋友时,她只淡淡的说“无聊”后,对吴宓不再多发一言。

这些属于情感上的故事,似乎是题外话。然而,当我们褪去熊希龄先生身为政客的外衣,看到他温情的一面,才能更深切的了解他的一生,他的赤城,他的善良,他的魅力。

时政变幻无常,只有人性的光辉灿烂永久。当人性的美缓缓流过心田,我深深为之动容。
  <二> 、狂放不羁黄永玉



刚到凤凰的第一天,住到了沱江人家旅馆。旅馆门口的对面,两个土地公土地婆笑容可掬,包大妈告诉我,设计者是黄永玉。

在“素”咖啡屋,喝着自煮的咖啡,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大大的“素”字朴素典雅,问出自谁之手,老板吉夫说是“那老头”,“老头”就是黄永玉。

一家满面春风传统理发店,王师傅的绝活是推拿、按摩,其悬挂的牌匾书写者又是黄永玉。

文星街。刘大炮染印坊里,一幅“大炮在此,百无禁忌”的人物肖像画,画者还是黄永玉。

、、、、、、、、

我纳闷了,在凤凰城里,还有多少字画出自黄永玉之手?

我所知道的黄永玉,他有狡兔四窟。

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无数山楼”,北京的“万荷堂”,香港中环半山的小居,凤凰的“夺翠楼”,他所设计和建造的豪宅是所有文人墨客欣然向往之地。

他被称为一代“鬼才”,少年时期就以出色的木刻作品蜚声画坛,被誉为“中国三神童之一”。

他画的金丝猴印成邮票后,猴年邮票被炒成了金猴。

他设计“酒鬼”的酒瓶子包装家喻户晓。

他写了《永玉六记》、《老婆呀,不要哭》、《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等书。新作《比我还老的老头》是2003年畅销书。

他在澳大亚、德国、意大利和中国内地、香港开过画展,其美术成就曾获意大利总司令奖。

他在广东美术馆的画展上,签名卖他创作的“老娃”布娃娃,每个售人民币300元,当天卖出的娃娃编号到了一千六百多号。

他可以用10分钟画一幅六尺渲的大水墨荷花,这样的一幅画,价格卖到港币十万元以上。

他的画价是6万元一平方尺,且要看心情好坏,心情好时可能低点,心情不好,画价就更高。所以在北京几十年,一般部长级的官员都不敢开口向他索画。

他永远都衔着个烟斗,喜欢开红色的宝马。

他写一部回忆录,写到四岁的时,已经写了二十多万字,至于最终能写多长,他自己也不知道。

、、、、、、

他自撰的个人简介是:

黄永玉(1924- )湖南省凤凰县人。土家族。 

1936年凤凰县模范小学毕业 1937年就读于福建厦门集美中学,初中二年离校。以后自学美术、文学。做过瓷器小工,小学、中学、大学教学工作,演剧队见习队员,民家教育馆馆员,报社编辑,电影编剧,报社投稿人。经常开一点画展,出一点画册和文学集子。

他给自己的个人描述是:

余年过七十,称雄板犟,撒恶霸腰,双眼茫茫,早就歇手;喊号吹哨,顶书过河,气力既衰,自觉下台。

残年已到,板烟酽茶不断,不咳嗽,不失眠数十年。嗜啖多加蒜辣之猪大肠,猪脚,及带板筋之牛肉,洋藿、苦瓜、蕨菜、浏阳豆豉加猪油渣炒青辣子,豆腐干、霉豆豉、水豆豉无一不爱。 

爱喝酒朋友,爱摆龙门阵,爱本地戏,爱好音乐,好书。

讨厌失礼放肆老少,尤其讨厌油皮涎脸登门求画者,逢此辈必带其到险峻乱木山上乱爬,使其累成孙子,口吐白沫说不成话,直至狼狈逃窜,不见踪影。

不喝酒,不听卡拉OK,不打麻将及各类纸牌。 不喜欢向屋内及窗外扔垃圾吐痰。 

他在湖南凤凰家里的中堂左壁挂了这样一则“启事”,以此回避索画者:

一、热烈欢迎各界老少男女群子光临舍下订购字画,保证舍下老小态度和蔼可亲,服务周到,庭院阳光充足,空气新鲜,花木扶苏、环境幽雅,最宜洽谈。

二、价格合理,老少,城乡、首长百姓、洋人土人……不欺。

三、画,书法一律以现金交易为准,严禁攀亲套交情陋习,更拒礼品、食物、旅行纪念品作交换。人民眼睛是雪亮的,老夫的眼睛虽有轻微‘老花’ ,仍然还是雪亮的,钞票面前,人人平等,不可乱了章法规矩……

六、所得款项作修缮凤凰县内风景名胜、亭阁楼台之用。



他曾戏言道:小屋三间,坐也由我,睡也由我,老婆一个,左看是她,右看是她。

这就是黄永玉,一个画坛“狂人”,一个幽默、乐观、爽快、固执的“艺术老顽童”,在家乡人口里的“老头”,是继沈从文先生后的另一个传奇!

小时候,依然是个顽劣少年。街坊邻居都知道他是逃学专业户,他背着书包满县城逛时,连杀猪卖猪的看见他都说:“黄逃学来了”。

七、八岁时的他充满了反抗。逃学时偷偷地跑到放马山,苗族女孩的马没有马鞍,可他纵身一跳到马背上,抓了马鬃就跑,放马的女孩哭着叫着,眼睁睁看着他把她的马骑跑了。有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腿摔脱臼了,跑到苗老汉那医治,四、五天后才回家。

他总以“学校放假”为由逃学。有一次父亲跟他较起了真儿,让他陪着到学校看个究竟,结果可想而知。他本以为这下子会有顿皮肉之苦,回到家竟看到父亲拍着膝盖大笑道:“你这个人说谎嘛,不要老重复说同样的谎,你老重复说学校放了假,你看看你多好笑你这个人。”

十一、二岁时,到福建集美中学上初中,老留级。以至后来在厦门同学聚会时,一下子来了两百多人,让人好生奇怪。

他笑着说:“我留过五次级,每次都有四五十个同学,这样下来不就有两百多人了吗?”

别人说,“唉呀!你还说得出来,这么难为情的事情就不要说出来了。”

他说:“这有什么,留级算什么。”众人大乐!

沈从文先生《一个传奇的本事》里,描述的那个“十三四岁即离开了所有亲人,到陌生而广大世界上游荡,无可避免的穷困,疾病,挫折,逃亡,在种种卑微工作上短时期的稳定,继以长时间的失业,如蓬如萍的转徙飘荡,到景德镇烧过瓷器,又在另一处学过做棺材的学徒、、、、、、却从不易想象学习过程中,奇迹般终于成为了个技术优秀有个性的木刻工作者”,说的便是黄永玉。

在他四处流浪的过程中,遇到了很多好人,前辈艺术家。他们不仅培养了他的感情,也影响了他的一生。

在泉州战地剧团时,他认识了一家姓陈的人家,陈先生是瞿秋白的学生。

剧团解散时,陈先生对他说,“你不要到别处去吧!大伙儿都走了,你就住在我们家,我给你零用,你就看书,在我们家吃饭。”

以后在他四处奔波的日子里,除夕一定会赶到陈先生家里。

若是哪一年没有回去,陈先生就给他写信:“花都开了,饭在等着你,以为晚上那顿饭你一定赶得来,可你没有赶回来。你看,花都开了。



十七岁时在福建,曾与弘一法师李叔同有过一段的交往。

春天玉兰花开了,他爬到到庙里的树上摘玉兰花。

大师在下面叫,“哎,小孩子你为什么要摘它呢。它长的好好的。”

“我老子喜欢老子就摘。”

“开口就是老子。你下来下来!到我房里去坐坐。”

从树上下来后便成就了大师与一个少年的因缘。大师和他谈美术知识,拉裴尔、达芬奇、米开朗基罗、、、、、、尽管他们刚刚认识不久大师便安然长眠。

到江西,他又认识闻名已久的陆志痒,和漫画家张乐平交好,还有木刻高手荒烟、梁永泰、、、、、

这些故事,都收在他写成的《比我老的老头》里。

他说:“他们拿这么大方的感情对待我,对我的一生来讲受用无穷。也可以这么说,我从十几岁到现在都是在这样的感情灌溉下成长起来,状大起来的,直到今天我的老年,我都是在朋友的感情浸润之下生活下来的。”

一个极富传奇色彩的艺术家成长起来。

他曾说:画画是个跑万米的过程,无数的人在做这个尝试,都在跑。跑的过程里,会有人挑剔你,跑的姿势不好看啦,跑得太慢啦,但究竟我们是跑万米的人,我们不在乎那些评论,我们的目的是跑到终点。不一定非得跑第一,跑到终点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

他的画自成一派,连他自己都说他是个打野食的人,胃口比较好,凡是好的东西他都能加以消化和吸收。也有好多人说看不懂他的画,他就举了一个例子。

有人去问毕加索,“你的画我怎么看不懂呀?”

毕加索问:“你听过鸟叫吗?”

“听过。”

“好听吗?”

“好听。”

“你懂吗?”

道理就是这样,艺术的欣赏是有层次的,有的画是专画给内行人看的。

美术评论家陈履生如此评论他:

他有着湘西人倔强、刁蛮的个性,也有着一种轻盈、浪漫、抒情的文人情调,同时,他又始终刻意与主流社会保持着某种若即若离的关系。他的经历和艺术风格都具有一种特殊的复杂性。

狂放不羁的他还是一个极其念旧的人。

1999年在北京举办的个人画展,他请一个曾经一度失去联系,苦苦找寻几年后才找到的朋友来剪彩,这个朋友是个花农。在此之前,他的画展的宗旨是:不剪彩,不演讲。

“文革”时期,在他处境最艰难的时候,这个朋友送花给他。吊兰、绿菊花什么的,春夏秋冬,一直在送。

黄永玉说:“你别来了,我是‘反革命’,要影响你。”

他的朋友说:“不怕的,我三代是贫农,都是栽花的,谁要是说我,我就揍谁,我不怕他的。”

就这个朋友,黄永玉后来找了他两三年。

黄永玉无数次回到家乡,凤凰才是他的根。

每次回到家乡,他总会为家乡做点事。一次,他到城里的广场,拍卖自己的画,倡议修复一个被破坏的古塔。为保存一个明清时期的古戏台,他同当地的官员力争。他常为家乡已被破坏的古物和那些即将遗失的小城传统文化痛惜、、、、、、

他说在外面走的太久,太多,他已经很累了,他打算在家乡安安静静的写一本书,这是一本关于他,关于他们那一代,关于这个小城的故事的书。

也许,哪一天,你来到小城凤凰。一抬头,一个头顶黑毡帽,身着花格小衬衣,嘴里衔个大大的烟斗,一副法国后现代主义绅士派头的老头正向你走来、、、、、、
 <三>、记忆中的蓝色花布

多年前,妈妈从云贵山区带回一块蓝色花布,细细碎碎的白色小花,象春天一扇小窗的深处,数不清的小嘴花儿一样张开,幸福之流穿过了我。

我执拗的要把它做成我的小窗帘。

读书倦了,靠在窗边,痴痴的望着蓝色的小花,想着书中美丽的故事,窗外的的风一股一股吹拂着我心爱的蓝花布,一缕一缕的光抚摸着我,那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刻。

多年以后,在凤凰城里,我再次看到那充满意像的蓝色花布,我再次被幸福击中了,我想起了天空和大地,花儿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游戏。我恍然伸出我的双手,似乎想抓住点儿什么。

我情不自禁的走向他们,那些钟爱蓝色花布的人们。

在如今的凤凰城里,有无数漂泊在异乡的流浪者,然而,他们是凤凰家园的固守者。

1、性情中人刘大炮

凤凰有一条并不出名的小街——文星街,可这条小街却先后出了几位著名的人物。

一位是民国第一任总理熊希龄,另一位是画家黄永玉,还有一位就是印染艺人刘大炮。

刘大炮本名刘贡鑫,67岁,因性格耿直如炮筒得此绰号,渐渐的人们忘了他的原名,大炮就从此叫顺口了。

我们拜访他时,他正准备去散步。白色土布褂衣随意倘开着,一双布鞋简单质朴,乍一看,就是邻家出来溜达的大爷。

挂在墙上的蓝印花布图案古朴优雅精致,层次分明,曾艺惊日本,轰动意大利。

他对我们说,外国人来买印染布,出的价很高,但是他只肯卖一两幅,而且花纹图案不尽相同,他从不让外国电视台拍下他整个印染过程。他的想法很简单朴素:民间印染不是他发明的,是祖先几千年流传下来的,他不愿意中华民族古老的文化遗产让外国人随意学到。

几句话让我们对他刮目相看。

他的蓝印花布卖得较贵,你若压他的价,他宁肯不卖;可是,有远道来的学生买不起,他就会慷慨送上一幅。他的生活俭朴,可他从不批量生产,若要他搞廉价的工艺品到市场去卖,“杀了我也不干!”他笑着说。

交谈中,我们称他为艺术家,他当即纠正:“我只是一个染匠,不是艺术家!”

这就是性情中人刘大炮!

他的房间里,一幅黄永玉为他画的画像引人注目。他双手叉于胸前端坐,圆瞪双目,光头上楞起几根发茬,历历可数。双手靛蓝色清晰可见,仿佛刚从染缸里出来。

上书:大炮在此,百无禁忌。

作为老街坊,每次黄永玉回到凤凰,必要到文星街走一走,刘大炮自然成为黄永玉关心的对象,不仅因为他憨直的个性和高超的手艺很得黄先生的赏识,而且他的蓝印花布总能勾起远行人对故乡的无限暇思与眷恋。

1980年的一天,黄永玉到刘大炮的染布作坊参观,突发灵感,用豆浆粉在一匹白布上画了一幅荷花,交大炮试染。在布上染国画,刘氏染坊三代染布匠,均未经历过。刘大炮平时大大咧咧,可遇上新问题,却会仔细琢磨、认真摸索。凭着他扎实的染布功底和机灵劲儿,竟将这幅荷花染得出奇地好看,既有蓝印花布单纯质朴的纯色,又保留着水墨画畅快淋漓的味道。

黄永玉十分高兴,从此刘大炮边从事传统印染花布制作,边与黄先生的浆染画合作。随着时光流逝,他们的友谊如香醇的美酒,愈老愈浓。

刘大炮时常挂在嘴边说:没有黄老师,就没有我大炮的今天。

黄永玉为他画的一副梅花,写上:梅花和姜一样,都是老的好;人只要有出息,不管干哪一行,一辈子兢兢业业,道德又还过得去,在行上都会搞出名堂来。

真正的艺术家,都非常喜欢刘大炮的个性,尤其欣赏他对传统印染工艺的虔诚和执着。

一次,他路过重庆秀山,见一小摊上一块破烂不堪的印花布非常精致,花型从未见过,欲向小贩购买。小贩奇怪地看着这个朴实的老头,不以为然地说:“拿去吧拿去吧!”旁边好事者对小贩耳语一番,小贩不卖了。无奈,他周旋了几个小时,好说歹说,花40元买下那块破花布。 

又一次,他在沱江河边相中了一位老太太晒楼的门帘布。几次登门恳求老太太卖给他,老太太说这是祖传东西不能卖。他第四次登门,求老太借他一个晚上,老太勉强同意了。当晚,他趴在地上,描啊画啊,直到天亮。次日一早,他提着礼品退还门帘时的兴奋劲,老太太弄糊涂了。

原中央工艺美院院长张仃给他题了一幅字:最工者愁。既赞叹了他精湛的技艺,又感叹他对民间艺术的追求无无止境,永远在思索探寻。

我们看在他家天井里,设了个大染缸,两个儿子随着他学染布,小儿子学过美术,原先嫌染匠这行太脏,没有出息,后来终于想通了,干起活来有板有眼。

凤凰印花布有了传人,刘大炮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

当我们在夜色中告别刘大炮,他在门口扬起了手,我仿佛看到将来耸立起高大的晒架,当风飘动那一片片蓝色印花布时,大炮师傅欣慰的笑了。 



2、家园守望者熊承早

凤凰城里的蓝色花布,鼎鼎有名的,除了刘大炮的印染,还有熊承早的蜡染。

很早就闻听他的大名,想象中,熊先生是深居简出之辈,不是一般匆匆过客能窥见真容的。 

然而我竟错了。

清晨,我起了个大早,走过虹桥, 踏上幽幽的青石板路,一抬头便看见一幢晚清风格的木结构房子外,青蓝色的幌子倚门斜立,“熊氏蜡染店”五个字从朴素别致的花纹间浅浅地渗出来。

门开着,我轻轻走入,与其说是店铺,不如说是作品展览室。一屋子的蜡染画,每一件都是孤品,多数作品写着“非卖品”。

每幅作品,清新淡雅。摇摇欲坠的吊脚楼,清澈的沱江水,幽深的小巷,亭亭玉立的荷花,可爱的苗家小姑娘,每一个细节,每一处着色都和谐流畅,流淌着的都是画者的深情。

一幅“白石老人”吸引我的目光,画面只有蓝白两色,却极富层次的表现出大师的神态意境。人一移步,其目光仿似追随你的影子,好不神奇!

“他的眼睛会动!”一个五十开外,简单质朴的中年人站在我的身边,交谈之下,我得知他便是熊承早先生,一位土生土长的民间蜡染艺术家 ,他是黄永玉的外甥。自沈从文以来,这个家族的文化艺术细胞总是落在外甥的身上,仿佛印证了流传湖南的一句俗语:外甥如舅。

他告诉我,他自小就对白石老人非常敬仰,用蜡染的形式把白石老人画出来,是一种创新,也是一种激励,激励自己不断努力与学习。把白石老人挂自画室中间,象一盏明灯,也象一面镜子,每天都照亮自己,不仅仅是艺术,更多的是心灵。

一番话拉近了我和熊先生的距离,他邀请我坐下,一杯清茶,便聊起他的艺术之路,他的一生,他对家乡深深的热爱。

他爷爷先前开染房,常请民间老艺人到染房做工,自小他受老艺人影响,酷爱画画。从六十年代的电影院画报宣传员,到七十年代一个民族工艺厂学徒染布工,再到现在的蜡染艺术家,他说都缘于舅舅黄永玉的激励。

他十九岁时,舅舅就教他画画,“任何时候要多看,多想,多做,多画”,舅舅的教诲一直是他的座右铭。2004年8月,黄永玉先生回到家乡,亲自到他家里,教他如何画吊脚楼,关键所在是房子与房子,房子与屋檐,房子与窗户,房子与吊脚木撑之间的透视关系,相互关系。舅舅的每一字每一句,他都做了详细记录。

“我对家乡的关注远远胜过我对作品的关注”,他慢慢吐出了心声。

我曾看过黄永玉先生一本名为《永不回来的风景》的画集,精心描绘的是现已不复存在的凤凰旧景。 在熊承早眼里,古城亦是一种永不回来的风景。“清清溪流绕城过,幽幽笛声响耳边,要问笛声何处来,小小吊脚一少年。”他念罢画中的配诗,久久不语,似乎陷入了对家乡旧景的美好回忆。

他说,小时候的凤凰美得象梦境,沱江水清澈,游鱼清晰可数。如今他只能在梦中,回到过去的小城,并把美景用蜡染画出来。他画过一幅名为“消失的路”的作品,那是一条幽深的青石板路,随着房屋的建设,慢慢的消失了影踪,他在默默的呼吁,要沱江美景永远留存。

他给我念他做的诗:我常在梦中,梦时徘徊在沱江两岸,垂柳、小河、吊楼,让我永远与你相伴。我常在梦中,吊楼与我说再见,岁月、时代、变迁,让我永远把你思念。

我被他深爱这片土地的赤子之心深深感动着,同陷入一片怀想。

“惟一办法便是用自己的手将已深深烙入脑海的家乡风情美景再一次呈现给世人,也算是对沈、黄二老的答复吧。”他突然温和的笑了,他是如此的宽容。

对于古城,他不想做一个过客,他要把对已经消失了的故土曾经挣扎的痛苦,转化成固守凤凰家园的甜蜜。

回望熊承早的蜡染铺,我看见蓝色蜡染的招幡在清净的石板街上微微晃动。

我那记忆中的蓝色花布,在风中愈来愈清晰,愈来愈美丽。
二十一,乡下人的神鬼



湘西,这个美丽的地方,一直相信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让人对它欲罢不能。

那关乎于湘西的种种传说,使天地万物之间透着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哀怨欲绝的落洞女,行为诡异的草蛊婆,还有那能召唤亡灵、赶尸的“辰州符”,使这美丽的地方恍若披着一件色彩斑斓的外衣,吸引着人朝它走去,却又靠近不得。

一靠近,就恐被不是神便是蛊,不是毒便是尸招了去。



1、爱上洞神的美丽女子

落洞女的神秘,与爱情有关。

湘西聪明而美丽的女子,长到十五、六岁豆蔻年华,眼睛亮如星辰,性情纯和。内心热烈如火,外表却沉静如水,特别怜珍自爱。俗尘间的男子,无论是四处奔走的神气士兵,还是店铺里殷实的商人,又或是跑码头爽朗的水手,或是山里耕种的勤劳农民,都引不起她的爱慕之心。

美丽女子自是很多男子欢喜的,可是在女孩美好的心里,却始终觉得自己不属于凡间。

渐渐的,女孩出落得越来越水灵,却依然没有遇到相貌英俊如神般伟岸的男子,她越来越少言语,终日沉浸在自己痴迷的幻梦之中。

苗寨里,世间万物被认为皆有神灵。乡人们轻易不会践踏花草树木,一朵花被奉为花神,一棵树被奉为树神,就连一个山洞也被奉为洞神。

偶有一日,天高云淡,女孩从山洞经过,幻想着因自己的美貌被高大英俊的洞神一瞥见到,从而眷顾了她。

回到家中,她的面色灿若桃花,声音悦如丝竹,体内发出一种馨人的清香。女孩变得更娴静,爱独处,爱静坐,爱清洁,活在自己幸福的幻想之中;有时也会喃喃自语,好似与神对话,进入了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

她痴痴的等待洞神选好了吉祥的日子来娶她为妻。

她的心上人是不食人间烟火却救人于水火的神,因此她不再为世俗的任何男子动心,世俗的男子也不会再以婚姻的方式解救这个被神诱惑的女孩。

她依然在煎熬中等待。等待着一个永远不会到来的日子。

最后,她在静默中含笑而逝。死去的那一日,女孩必觉得洞神正骑着白马来接她而去,依然眼睛清亮,美艳动人,恍若“她在恋爱之中,含笑死去。”

从此人间便再也寻不到她婀娜多姿的身影,留给人们无数的想念。

这样的悲剧结局被沈从文先生写在《凤凰》一文里:

家中人多泪眼莹然相向,无可奈何。只以为女儿被神所眷爱致死。料不到女儿因在人间无可爱悦,却爱上了神,在人神恋与自我恋情形中消耗其如花生命,终于衰弱死去。

如此美丽的女子,得不到世间的爱,不是爱上镜子里的自己,就是爱上传说中的神。

这样的女子,古龙的小说里也曾有过。《楚留香》里,那个美丽的石观音对着镜子里的芳华绝代,自言自语:“只有你,我的心意,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了解,我悲哀的时候,只有你陪看我难受,我高兴的时候,也只有你陪看我欢喜。”

最终,在自己想象的完美世界里,绝尘而去。

我的收音机里,林忆莲一直在唱:

那女孩早熟像一朵玫瑰,她从不依赖谁;像旷野的玫瑰,用脆弱的花蕊,想迎接那旱季的雨水,想抗拒绽放后的枯萎、、、、、、



2、神秘悲凉“放蛊婆”

蛊,旧时传说,许多毒虫互相蚕食,最后剩下不死的毒虫就叫蛊。蛇、蝎子、蜈蚣之类的东西都可称为蛊。据说解放前的贵州,放蛊很盛行,在小乡镇任何小摊子,皆可看到卖毒红砒,所以在贵州蛊并无神秘可言。

武侠小说里,金庸先生就把蛊当作神秘的邪门武功大大渲染。《笑傲江湖》里五毒教主蓝凤凰,在书中出现的次数不多,但这个妖艳的半裸苗女,每一次短暂的出现,总是伴着妖娆之极的笑声与毒虫毒蛇。这个下蛊女子,和蛊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在湘西,蛊却和妖艳美丽的女子无关,放蛊女子必是又老又丑、行为古怪的恶毒女人。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一不小心被蛊婆放了蛊,就会出现不明原因的腹痛、腹泻等不适感觉,一两个月后便会呜呼死去。若及时找蛊婆解蛊,却又安然无恙。

典籍上关于云贵放蛊的记载,放蛊与仇怨有关,仇怨又与男女之事有关。所以在湘西,又有着这样的说法。旧时,山区的男人多出去跑生意挣钱,家中女人为防丈夫花心,迫不得已使出下蛊这狠毒之招,以便拴住丈夫的心,迫使他们定期回家与妻子团聚。

另一种说法是,放蛊技巧祖辈流传,且传女不传男,故放蛊的人也称为蛊婆。放蛊之行为是蛊婆无奈之举。如果一定时限内,蛊婆体内的蛊得不到释放, 蛊婆就全身难受,坐立不安,枯瘦如柴。所以她只有将依附在体内的蛊放出去,才相安无事。若把蛊放在动、植物身上,她可获得三个月短暂安宁;放在人身上,她将三年平安无事。

据说,蛊婆将死之际,她若不把蛊传出去,就无法咽下最后一口气,痛苦异常。万般无奈,将女儿唤到床前,要女儿去寻某件物事,问女儿了“得了吗?”,女儿回答“得了”。蛊婆才不得以将放蛊、解蛊的技巧连同痛苦一起传给了女儿,便溘然长逝。

女儿方明白母亲的解脱,而自己又成了另一个蛊婆,不禁悲从心来,放声痛哭。

不管如何说法,放蛊,在湘西神秘莫测,且言不得。

解放初期,湘西一位温和善良的侗家女子外嫁邻乡,一日,被丈夫殴打,无奈之下,逃回娘家。其妹妹茶花姑娘青春芳华,水灵大方。对姐姐遍体鳞伤气愤难平,忍不住嚷道:如果以后我的丈夫狠心打伤我,我一定要让他尝尝蛊毒的滋味!

岂料,次话被他人无意间听到,并传开了去。尽管美貌如茶花的姑娘全然不懂放蛊,但人们渐渐冷落与远离她,小伙子更是对她敬而远之。

嫁不出去的茶花姑娘不堪忍受精神与心灵上的巨大压力,终于留下遗书投河自尽了。

她的遗书只有一句话:我不是放蛊婆。

因为种种骇人的听闻,到苗家山寨时,看到有目光犀利如剑,像要摄人魂魄一样的女人,我总莫名惊恐。既想走近,又想逃离,旅途的刺激与新鲜感也就层出不穷。

据说蛊、蛊婆、放蛊,至今仍是一个谜。

关于神秘的放蛊婆,沈从文先生在《凤凰》一文如此分析:其实呢,这种妇人与其说是罪人,不如说是疯婆子。她根本上就并无如此特别能力蛊人致命。这种妇人是一个悲剧的主角,因为她有点隐性的疯狂,致疯的原因又是穷苦而寂寞。
   3、毛骨悚然“辰州符”赶尸



在我的记忆中,所有的赶尸印象得源于港产的电影镜头:

深夜,荒山无人烟的崎岖山路上,四周一片漆黑,一弯冷月挂在高空。

突然,万籁寂静中传来摄人心魂的摇铃声。

摄魂铃声越来越近,隐约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很古怪,好像几双脚同时在朝前跳:“刷!——刷!——刷!——刷!——”

终于,我在恐惧中,睁大眼睛看清了。

走在前面的人穿着一件深蓝色的道袍,肩上扛着根青白相间的竹棍,竹节上贴着诡异的神符,竹棍顶端还吊着只活公鸡。他一边走一边摇着铃,一边丢着纸钱。

他的身后面跟着几个人,戴着新斗笠,斗笠四周都贴着神符,垂下来,看不到他们的脸。但见他们衣衫褴褛,血痕斑斑,泥污处处,胸前背后都贴着符。脚上穿着麻草鞋,虽粘满牛粪泥浆,却是崭新。 他们双腿笔直,膝头不打弯,双臂笔直下垂,身体僵硬,一举一动就像一个人。他们步子迈得很整齐,很专注,很卖力,很生硬。

队伍的最后一个身穿红长衣,头戴法冠的巫师。身背一把宝剑,腰间挂着捉鬼的法器,项下系着一圈五色布条。只见他右手执“司刀”,左手执“招魂幡”,双目瞪圆,直视前方。

他“司刀”一挥,几个戴斗笠者一律迈右脚,”招魂幡”一摇他们则全迈左脚。

天哪,这就是恐怖的“赶尸”!

我赶紧闭上眼睛,只听到那恐怖的声音在旷野中回荡:刷!——刷!——刷!——刷!—— 

、、、、、、

到达凤凰,在我们住的旅馆里,听闻神秘的“辰州符”赶尸,再次让我毛骨悚然。

赶尸,它是湘西一种古老的神秘巫术。

沈从文先生在《沅陵的人》一文里就写过: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弛名的,辰州符的传说奇迹中又以赶尸著闻。

辰州符的由来又得于祝由科。祝由科是巫师的后裔,在唐宋以后,成为一种以符咒治病的医师。祝由科盛行于辰州(今沅陵),所以他们画的符叫做辰州符。据说在清代,辰州还有卖符的店。

赶尸之说,便是辰州符的法力之一。

相传,苗族祖先阿普蚩尤,率兵远赴黄河边征战。因寡不敌众,最后死伤惨重。

阿普蚩尤返乡时,不忍心将已死将士抛尸异乡,便同巫师商量使用一种巫术,让尸体跟着他们走回了故乡。

后来,赶尸便成了“营生”,也只有在湘西方能盛行。

湘西,自古贫瘠荒蛮,许多人远赴它乡谋生。由于生活环境恶劣,恶性疟疾横行,不少人客死他乡。而照当时的传统观念,人死后尸骨必须还乡入葬。 

由于高山深谷,虎狼成群,而棺木沉重,很难雇到车辆和担架,也难以长途运输。水路也险滩密布,船只常常沉没,加之当时人迷信,船夫不愿装运死尸。何况,死者多为穷人,付不起昂贵的运费。

于是,“赶尸”这种营生应运而生。

湘西赶尸的规矩众多:

有“三赶、三不赶”之说。凡被砍头的、受绞型的、战死的可以赶;凡病死的、自尽的、雷打火烧肢体不全的,不能赶。每次赶尸,必须有两具以上尸体;赶尸的范围只能是苗族祖先的鬼国辖地,再远巫师就赶不动僵尸了;赶尸走的都是荒山险路,昼伏夜行、、、、、、

巫师设坛、焚香、烧纸、画符、念咒施了法之后,尸体便听从指挥了。

据说死尸全身僵硬,四肢不能弯曲,行走时象兵丁上操似的。尸体能前行、转弯、上坡、下坡,只是不能后退,也不会让路。

所以巫师赶尸时必须手摇摄魂铃,让夜行的人避开,有狗的人家把狗关起来,以防狗撕咬死尸。

巫师和死尸有专门的驿路和投宿的客栈。

这种收留尸体的客栈,大门朝里开,涂着猩红色,像立起来的棺材。门后则是停放尸体的地方,死尸倚墙而立。除了赶尸人,没有人敢碰那两扇大门,包括店主。那两扇大门,无论春夏秋冬,黑夜白昼,永远洞开。而门后永远是阴森森的一片。

因此,当地都有忌讳小孩到门后玩耍的说法。

、、、、、、、

听这样的传说,一定要在黑夜,听者要有充分的想象力,还要结合以往所看的恐怖片,加上一阵凉风吹来,浑身凉飕飕直起鸡皮疙瘩,定让你整夜不敢闭眼睡觉。

当我惊呼后问说者:“有人亲眼见过赶尸吗?”

他便“嘿嘿”干笑两声:“现在交通方便,哪还有赶尸这一行?以前有,见到的人怕都不在人世了。”

说到此处,嘎然而止。

<全文完>写于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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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sya-japan 回复 悄悄话 2003年的旧文。有点长,自己以后慢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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