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静温和沈从文
(2014-06-26 06:58:36)
下一个
(那天和师太提到沈从文,今晚翻看手边的书,黄永玉的〈〈比我老的老头〉〉,又看到他写的沈从文。决定翻出以前写的一篇旧文,与师太,与喜欢沈从文的朋友共享。)
沉静温和沈从文
给我相当的字,正确的音,我可以移动世界。
------康拉德
1、
1902年12月28日,那个取名为沈岳焕,后来更名沈从文的男孩降生在凤凰小城。
1917年,一个细雨濛濛的早晨,沈先生身背一个花包袱,告别沱江,告别凤凰城,走出山外,走进一个永远无从毕业的学校,去读那本读不尽的人生大书。之后,他用无尽的深情,极美的文字去写一本本极美的大书小书,牵引着我们走进他笔下的纯美的世界。
一个细雨迷濛的清晨,我坐在生他养他的凤凰沱江边,品读他的一字一句。
早晨的沱江,萦绕着一层白雾,清澈的江水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江边的吊脚楼倒影在盈盈的波光里,是一种淡雅、和谐的美。
放下手中的《从文自传》走向沈先生故居。
在石板路上静静的走着,足音荡起。
故居隐没在石板街众多的民居里,很是普通。总算找到了它,先生做为一个顽劣少年曾经栖息的地方,让他逃离却又魂牵梦萦的地方。
“吚呀”一声,故居的门开了,一个乌黑长发,穿着苗服的姑娘走了出来。
“你真早啊。”清秀的姑娘嫣然一笑,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先生笔下的翠翠,那个吸引着无数人寻她而去的女孩。
“我想在人少的时候看看先生的故居。”我淡淡一笑,跨过高高的门槛。
沈先生故居是一座典型的南方小巧四合院,古老而质朴。它建于1886年,穿斗式木结构,分前庭与后院。院中此时空无一人,安静得让人忧伤。
不住人的屋子似乎少了些许灵气,房屋简单质朴,只有墙上的黑白照片在无言的述说着什么。
我看着照片中的沈先生。
凝视着他的眼睛,眼睛是人心灵的窗户,透过眼神,我渴望进入他的内心世界。
我看到了童年时代的沈先生,一个桀傲不羁的少年,眉眼间分明在告诉你,他是一匹无从驯服的野马,曾经驰骋在家乡的土地上。他一次次逃学,一次次受罚;他顽劣,他好奇的观察,各种各样的人与物,他甚至会用小石头或小木棍戳被杀死的人。
二十岁的沈先生,刚离开湘西到北京,照片摄于湖南保靖。那是一个楞头青小伙,短短的刺猬头,眼睛直逼着人,他要直面社会这本大书,要看清这个世界。
离开保靖前的他已是一个小小的士兵。那一年,他是“湘西王”陈渠珍的书记员。
三十多岁时的先生,他遇到了张兆和,那是他与夫人的合影。
斯文的眼镜后,露出浓浓的书卷气息,微笑后面,有着淡淡的忧郁,却依然掩饰不了他眼神的坚毅,我看到一种叫执着的东西。那个动荡的年月,他坚持着自己的信仰,在北京城的文学路上艰难跋涉,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我记起这样一个片段,那是先生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情景:
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一个约三十岁,身体瘦削的年轻人推开了先生那间“窄而霉小斋”的房门,那是诗人郁达夫。默默的听着先生的倾诉,看到先生冻得红肿的双手,郁达夫明白了眼前的困境。他摘下围在脖子上的浅灰色羊毛围巾,挂在先生的胸前,并邀先生一道到附近小餐馆吃了一顿饭。结帐时,郁达夫拿出五元钱交了一元七毛的饭钱,剩下的三元三毛全给了先生。
一回到住处,先生禁不住伏在桌上大哭。
1950年的先生,是一张与表侄黄永玉的合影,黄永玉刚从香港来北京。四十来岁的先生笑得很开心,这时候的他已经投入文物研究工作当中。眼睛洋溢着一种热情,透出温和的光,不知不觉我的心也柔和了。
七十岁的沈先生,他微笑着,眼神更温和沉静,我看到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
八十岁的沈先生,是他重返湘西时的留影。他坐在自家的门口,穿着土布上衣,依然是温和的笑容。他的眼睛透出的光亮,是一种大气的从容,我感受到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如佛般慈祥恬淡。
是什么力量使沈先生从一个桀傲不羁的士兵,渐渐转变成一个佛般慈祥的老人?
在先生创作高峰之际,是什么原因使他决心放弃心爱的文学创作,而改行到文物研究?
那是怎样的心路历程?怎样的疼痛与割舍?
看着先生的照片,我思考着。
雨渐渐的停了,一道光缓缓铺来,院子里弥漫层层乳白的色晕。耳边突然传来蟋蟀的叫声,时长时短,惊奇的循着叫声,从前院到后院,转了一圈。
决定离开先生的旧居,再次前往先生的墓地,从先生的出生地,到他灵魂的栖息地,找寻我想要的答案。
2、
从中营街10号先生故居到听涛山下先生的墓地,行走起来只是几十分钟的距离。然而我知道,先生走过的是从容而恬淡的一生。
1988年,沈先生病逝北京,其骨灰一部分留在八宝山公墓,一部分葬于凤凰古镇的听涛山上,一部分撒在心爱的沱江中。
沿着沱江边的青石板路,慢慢前行,清澈的江水汩汩而流。
金介甫曾说:沈从文的乡愁就象辰河一样静静地流在中国的大地上。流在沈先生骨子里的,不仅仅是斩不断的乡愁,还有一种坚韧不拔的信仰。
通往听涛山的石路旁青草郁郁葱葱,山林幽静,清风呼呼。我喜欢这样的幽静,这是先生生前喜欢的地方。还有那条山路,它弯弯曲曲,延伸着先生淡泊的一生。
山腰间,黄永玉立碑石似乎在表明了他对表叔的理解: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笔法隽秀飘逸。
把捧在手中的野菊花摆放到先生墓地的石碑下,静立。
这是块极其别致的墓碑,由一块从南华山采来的天然五彩玛瑙石制成,但它没有想象中的色彩,也没有玛瑙的光泽,只是一块粗砾岩石。
它静默着,与山中的野花杂草融为一体,有一种质朴的苍凉。
没有坟土,没有墓道,沈先生的骨灰就葬于石碑之下。先生的墓地质朴得令人忧伤!
读着墓碑上先生的名言: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想起先生《烛虚》里的文字:
我需要清静,到一个绝对孤独的环境里去消化消化生命中的具体与抽象。最好的去处是到个庙宇前小河旁边大石头上坐坐,这石头是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雨季来时上面长了些绿绒似的苔类,雨季一过,苔已干枯,在一片未枯苔上正开着小小蓝花,我需要这种地方,一月或一天,我必须同外物完全隔绝,方能同“自己”重新接近、、、、、、
先生曾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
谁曾读懂先生平静的字里行间的深切的热爱?谁又能真正体会先生那欢喜背后的沉重,微笑之间的悲凉,热情洋溢中的隐痛?
拿出包里的书,默默的寻求我想要的答案。
“其中有一篇郭沫若写的《斥反动文艺》,文章中说沈从文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对派而活动着。这对沈先生是致命的一击,可以说,是郭沫若的这篇文章把沈从文从一个作家骂成了一个文物研究者、、、、、、一天,北京大学贴出了一期壁报,大字全文抄出了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这一篇壁报对沈先生的压力很大,沈先生由神经极度紧张,到患了类似迫害狂的病症、、、、、、”
我震惊了。
这是汪曾祺为《花花朵朵,坛坛罐罐》写的序,难道这就是先生转业之谜?
再看郭沫若《斥反动文艺》里这样描述先生的作品:
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有意识的作为反对派而活动着。在抗战初期全民族对日寇争生死存亡的时候,他高唱“与抗战无关”论;在抗战后期作家们加强团结,争取民主的时候,他又喊出“反对作家从政”;
今天人民正“用革命战争反对反革命战争”,也正是凤凰毁灭自己,从火中再生的时候,他又装出一个悲天悯人的面孔,益为“民族自杀悲剧”,、、、、、、
历史的过往,我不知该如何悲哀。
继续读着先生的文字: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对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庙供奉的是“人性”。
抬起头,先生墓碑的背面,那里有先生妻妹张充和的铭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头其文,赤子其人。连起来便是“从文让人”。
突然明白了先生佛般慈祥恬淡的由来。
年少时,他看到无数杀人者与被杀人者的困惑;青年时,在北京他坚持信仰的执着;中年,他放弃热爱的文学创作转入文物研究的从容;直到老年,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他被发配打扫女厕所,谴送下乡,几次大病,辗转几千里,先生依然以一种沉静、温和的微笑,默默接受命运的磨难。
他对一个爱发牢骚的搞美术理论的青年说:泄气干什么?怎么怕人欺侮?世界上只有自己欺侮自己最可怕!别的,时间和历史会把它打发走的。
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他写给黄永玉的回信是:
一、充满爱去对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赶快爬起来往前走,莫欣赏摔倒的地方,耽误事,莫停下来哀叹;三、永远地、永远地拥抱自己的工作不放。
他不折腰,不盲从,他或许困惑甚至想自杀,他或许木讷甚至无语,但仍然慈让地对待世人,以悲悯的心去对待劳苦众生。他用他纯美的心灵告诉人们,世界充满爱,充满温暖,即使在荒蛮的湘西,即使是在贫贱女子的身上,也处处闪耀着人性善良的光辉。
他平静,他温和,他从容,他的灵魂宁静而圣洁。
我不停的奔走,不就是为了寻求这样一个善良美好的世界吗?不是想获得内心的从容与宁静吗?
风淡而柔和,淡黄的野菊花在风中轻轻摇曳,满山的小草绿意盎然,一股温馨在心底涌动。
走回山下,我默默地读,他的夫人写下的《后记》:
六十年过去了,面对书桌上这几组文字,校阅后,我不知道是在梦中,还是在翻阅别人的故事。经历荒诞离奇,但又极为平常。在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多多少少必须经历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适,有愤慨,有欢乐,也有撕心裂肺的难言之苦。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
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对人毫无机心,爱祖国,爱人民,助人为乐,为而不有,质实素朴,对百汇万物充满感情。
照我想,作为作家,只要有一本传世之作,就不枉此生了。他的佳作不止一本。越是从烂纸堆里翻到他越多的遗作,哪怕只是零散的,有头有尾的,有尾无头的,就越觉得斯人可贵。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个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谨以此书奉献给热爱他的读者,并表明我的一点心迹。
张兆和1995年8月23日
读罢,泪湿衣襟。先生,请安息。
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字和节操不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