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红枫

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秋来光彩新。
正文

飘逝的红围巾(一)

(2016-07-07 07:54:58) 下一个

   正月十五后的一天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就听见有人敲大门的声音。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父亲打开了大门,就听见来的人和父亲小声地在嘀咕着什么,气氛好像很紧张,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竖着耳朵听着,但听不出什么,心想谁会这么早来我家呢?又有什么事情需要这么早来说呢?我赶紧穿衣起床,从窗户的缝隙里看见的是我们集体户一个同学的妈妈,她的神情很严肃地和我父亲说着什么。
   我很纳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随着大门被关上的声音,同学的妈妈走了。
   我赶紧出来问父亲,父亲倒先问我:“昨天你们集体户谁回去了?”
   我说:“是一个男同学和晓光啊,怎么了?”
   父亲神情很凝重地说:“那个女生出事了!”
   我赶紧问:“出了什么事?”
   父亲说:“火车出的事。”
   我的头翁的一下子,火车出的事,那肯定轻不了,那个女生,那个女生就是晓光啊,她是集体户里和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紧张并急切地问父亲:“那……人怎么样?不会有什么大事吧?”
   其实我心里明白火车出事的严重后果,可我还是带有一丝侥幸。看着父亲严肃的表情,我不想再追问了,因为父亲的表情已经给了我最坏的答案,我不忍心再追问下去,同样都是父亲。
   我心情沉重并满腹疑惑地走回屋子,一下子坐在床上,血液仿佛都停滞了,怎么会?怎么会呢?我不相信晓光会出事?春节后我们是一起从集体户回来的,昨天她回的户,我还去她家看她来着,怎么就能出事呢?我坐不住了,腾一下子站起来,我要回去看看,我要看到晓光。我赶紧收拾我的旅行袋(当时我们知青来回都用旅行袋装东西)准备回户。
   父亲看到我要走,说什么也不答应,他的意思是,户里的同学刚出事,你再回去,家里实在是不放心。可是我执意要走,拿出十个老牛也拉不动的架势,父亲没办法,只好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诫我路上要家小心,到户就给家来个信。
  带着对琳明的无限惦记和N个未知数,我踏上了回集体户的火车,此时是一九八五年三月上旬。
  我迫不及待地奔往火车站,恰巧赶上的也是头一天晓光坐的那班车,车厢里的人不多,基本都有座,我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了下来,脸扭向窗外,眼睛里含着泪水,满脑子全是疑问和悲伤。
  呜……,一声长鸣,火车发出了启动的信号,像是为晓光的不幸发出的长长的哀鸣,刺到了我的心,刺穿了我的憋闷。
   咣当当……,咣当当……,火车出发了,我的眼泪止也不住地流了下来。晓光啊!你怎么就会出事呢?偌大的火车,对于我们来说就是庞然大物,你怎么就看不见呢?一个小小的火车站,没几个人下车,也不拥挤,你怎么就躲不开呢?再说还有另一个男同学和你结伴而行,怎么就会出事呢?……
   “听说昨天被火车撞死的那个姑娘坐的也是这趟车……”我的思路戛然而止,耳朵全被这个声音灌满,我循着这个声音看过去,说话的是个中年男子,坐在斜对面靠过道的椅子上。只听他对面的一个人说:“呀,是个户里(指集体户)的闺女,俺家大小子就在那个站上(指火车站)上班,赶上了。说话的是一个老一点的穿一身黑棉袄、棉裤的老农民。
   中年男子问道:“怎么撞的呢?”
   老农民说:“被另一个方向的火车给撞了。”
   “哎!可惜了了!”中年男子发出一声叹息。
   “听说那丫头可俊了,家里的条件可好了,这个火车站就是邪性,每年都出点事。”说话的是个快言快语的中年老娘们。
   “别瞎扯了,出站台还是多注意点好。”说话的好像是她的老爷们。(我们东北下乡的地方,通常把夫妻的称呼叫做老娘们、老爷们)
  片刻,老农民又感慨地地说:“可不是,俺家大小子说,和那丫头一起走的还有一个小子,那小子拎两个大旅行袋,火车从他们后面开过来,他们都没听见,还在车道边上走着,急得粮库的人使劲地喊,‘火车来了!火车来了!’火车也急刹车,但来不及了,火车的惯性把那丫头从贴近铁轨边的道上推起来,就看见那丫头的红围巾和那丫头一起向前飘去……”
  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急忙把脸转回车窗外,眼前全是被被飘起的红围巾。
  那时很流行粗细毛线织的红色长围巾,又保暖又鲜艳,在我们的灰、兰、军绿时代,围上一条鲜艳的红围巾,格外能分辨出我们还是女性的飒爽英姿。
  他们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着,在他们的描述和议论中,还原着事故的场景和他们的猜测,使我的疑问基本上得到了解释,同时也把我仅存的一点侥幸彻底打碎。
  晓光,我的知青战友,我亲爱的同学真的是出事了,要不他们怎能说的那么有鼻子有眼。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当时没有什么新闻的农村出了这么大的事,一夜之间能把事情传得那么具体,一点都不为怪。
  “听说还有一个闺女要和他们一起回来的?”那个老娘们又甩出一句。
  “是吗?要是那个闺女和他们一起回来,说不定就不会出事了?那个中年男子无不感慨地说。
  “那也不一定,备不住还都卷进去了呢?”那个老娘们快嘴快舌地强着说。
  “又瞎扯了,哪儿都有你。”听声音好像又是她的老爷们在抢白她。
   他们指的那个闺女就是我,我十分惊讶地张着嘴以为是在梦中,他们怎么什么都知道呀?是呀,我为什么就没跟他们一起走呢?那个中年男子说得不错,也许有我在就不会发生这个事了,我突然悔恨地自责起来,眼泪也更加不停地往外喷涌出来。
  我们是一九七四年六月十五号下的乡,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离开家,是带着伟大的理想和志向来到农村的,为了表现突出,我和晓光等五名同学过春节都不回家,在集体户看户,等过节的同学从城里回来了,我们才陆续地回到已经离开半年之久的惦记我们的父母身边。
  不知不觉又到回户的时间了,一天傍晚,当我刚从外面回来,妹妹递给我一本,说是晓光还我的,书里面还夹了一张字条,打开字条,上面写道:“明天我和某某坐十二点五十的火车回户,你要是也回去,就早点到我家,我们一块走。”
  当时我的母亲刚从大姨家回来没几天,她舍不得让我走,我也还想多呆几天。但更主要是恍惚觉得晓光和那个一起走的男生很要好,可能是在谈恋爱,至于是不是真的,我也很朦胧,只知道干活的时候那个男生总是帮着她。他们俩的家庭背景也基本一样,可谓是门当户对,一个漂亮,一个英俊,社员们更是望风扑影地说他俩好。而我也觉得晓光跟那个男生说话的神情和跟我们说话的神情不一样,他们两个更默契更投机,所以我想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他们。基于这两个原因,我放弃了和他们一起回集体户的机会,但是十几天没见了,我又很想她,更何况我应该告诉她我暂时不回去的决定,顺便也好送送她。
  于是第二天,我让妹妹陪我一起去了她家。只见晓光正在桌子旁吃着爸爸给煮的冻饺子,地板上摆着一个大旅行袋和一个随身带的小背包,旁边的椅子背上放着她常戴的那条鲜艳的红围巾。盘里的饺子还没吃完,她爸爸扎着围裙又端上了一盘,一边让着我们,一边慈祥亲切地看着自己女儿吃,热气腾腾的饺子带着父亲暖暖的爱意,使整个屋子里洋溢着浓浓的亲情。我很歉意这个时候的到来,也为了给琳明多留出点准备的时间,我说明了来意,等她吃完盘里的那几个饺子,就和妹妹告辞了。
  晓光和她父亲一直把我们送到楼下,我带着的依依不舍的心情以及没和他们一起走的遗憾,跟她道别,我不知道怎样表达自己的心情,等下到楼梯的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我回过头,向她摆摆手,说了一句“祝你一路平安!”我们就分手了。“祝你一路平安!”是我对晓光说的最后的一句话,也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说这句话,这句话一直让我后悔至今,直到以后的四十年里,我从没说过这句话。因为小时候听大孩子们在一起贫嘴时说过“祝你一路平安,半路死亡”的话,没想到这句话竟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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