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下的赤裸纽约
很多年前读《鼠疫》时,一个学识渊博的朋友告诉我:不要把鼠疫当做真正的瘟疫,它只是一种象征,通过它我们看到危情下的芸芸众生。
就在一个多月前,纽约城里没有人认为小说中瘟疫是真实的。而今天,纽约人每天生活在加缪的世界中。
纽约的疫情开始得很慢。武汉和中国感觉非常遥远,接下来的华盛顿州也在大陆的另一端。今年的春天来得比往年早。三月初的纽约,阳光明媚,中央公园的迎春花已经开了,玉兰已经含苞待放,热门的餐馆里拥挤着等候的顾客,百老汇的马路上排满长队,一票难求……
然后一切如野火般地开始了。三月一号纽约发现了第一个新冠病例,十号国防军封锁重灾区新罗谢尔。十二号纽约市长宣布城市进入紧急状态。百老汇的剧院,电影院,博物馆全部关闭。到了四月十五日,纽约成为世界新冠肺炎最重灾区:13万人感染,1万多人死亡。
纽约,一个从来不入睡的城市,成为一个街上无人的鬼城。
在我的《你不知道的纽约》书中,我写了纽约这个如巨兽般的城市,和在它腹部下生活的人们。纽约城嘈杂,喧闹,肮脏,陈旧。冬日多雪寒冷。纽约人冷漠,傲慢,粗鲁,进攻性极强。
我中间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工作。在离开纽约的两年中,我发现自己非常想念那个城市。我想念那些著名的建筑,博物馆,图书馆,餐馆,路边摊,百年地铁,和带着浓重纽约口音,会不厌其烦地带着迷路游客到地铁入口的纽约人……
于是我辞了职,又回到了纽约。
像我们每个人居住的城市,纽约住着近两千万普通的人们。也像武汉和世界在疫情中的每个城市,现在他们不得不彻底改变日常的生活,直面瘟疫,孤独,和死亡。
在手机中每天狂轰乱炸的各种新闻、消息、谣言中,我一直追踪两个人的消息。一个是我的朋友。一个是我另一个朋友的父亲。
朋友是三月中开始出现感冒症状的,然后开始发烧。他去了新冠急救中心做了测试。回家开始觉得头疼、无力,和喘气困难。有几天他变得极其虚弱,从卧室到门口的十几米距离要走好几分钟。
我们朋友们在手机上鼓励他,开他的玩笑,问他想吃什么,然后轮流做好,送到他的公寓门口。送的好吃的太多了,最后朋友终于受不了,用粗体字回信道:再也不要送饭菜了!不是我不喜欢吃,而是走去拿饭的那段距离累死老子了!
五天后,朋友的诊断报告回来了:他感染了新冠病毒,被送进了医院。
因为纽约的病人成指数增加,城市的病床和医院很快达到饱和。而更缺乏的是专业医护人员。现有的医生和护士们已经疲惫不堪。因为缺少口罩和防护用品,他们几乎无装备上战场,很多人因此感染。
三月二十三日,纽约州长科莫在电视上向那些在私人诊所工作,包括退休的医生和护士征求志愿者,恳求他们来到纽约各大医院第一线工作,抢救重症新冠肺炎病人。
以冷漠著称的纽约人回应了请求。24小时内,纽约州一万名退休医务人员应征。两天后,四万多医生和护士报名加入志愿者。他们中的大部分是已经退休的老医生和老护士。截止三月二十九日,志愿者总数已经超过76000人。还有12000名心理健康志愿者为患者和医务人员进行心理咨询服务。
当记者问其中一位退休老护士为什么她要冒着生命危险做志愿者?这位风度优雅的女士简单地说:我只是很怀念照顾病人的感觉。
朋友的父亲今年86岁,著名的传染病医生,硬核纽约人。他一生到过世界上无数最危险,传染病最严重的地方,已经退休二十多年了。但听到州长的请求,他和他退休的医生和护士朋友在第一时间报了名。
那天下午,我坐着几乎无人的地铁经过中央火车站。这个纽约最拥挤和繁忙的地方现在空无一人,有一种令人不可思议的不安感觉。
火车站的底层有个拱形的廊柱,也被称为回音柱。它是纽约城神秘的地方之一:如果一对爱人在大厅两端的廊柱站定。其中一个轻声说爱你,几十米外的的另一个人能清晰地听见。以往每次我经过这个情话圣地,都有数百对爱人在大声小声表达感情,也不知道谁在说,谁在听……
那天整个大厅里只有一对爱人在回音柱的两端偶偶私语。我不知道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应该和爱有关。
根据《商业内幕》调查统计报道:在疫情期间,42%的纽约人依旧会触摸自己所爱的人。10%的人们增加了相互触摸的次数。
有时爱还会延伸。纽约最新的状况不是卫生纸脱销,而是宠物收容所里的猫狗脱销。《彭博社》报道:过去的两周内,纽约收养流浪小猫小狗的申请增加了十倍。当几乎所有的股票都悬崖式下跌时,生产猫狗食粮的公司股票居然上升7%。禁闭在家、前途未卜时,人们需要身体和感情的陪伴。
当灾难来临时,人们更能发现爱的力量。
疫情也让这个城市露出了丑陋的一面。
入夜,中央公园和第五大道上的豪华公寓的灯光大都是暗的。这个城市最富有的人,享受这个庞大机器提供的最顶级利益的人们,在城市和人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在百万纽约人失去工作时,已经乘着私人飞机和直升机飞往安全之地。
疫情初期,在纽约的马路上和地铁里,有人因为内心的恐惧和愤怒,辱骂、甚至攻击亚裔和戴口罩的人们。
在纽约宣布进入紧急状态的头几天,人们抢购囤积食物、消毒用品、卫生纸。超市的货架几乎被抢劫一空。在恐惧和未知面前,人们表现了他们自私和懦弱的一面。
新闻里传来让人悲伤的消息:我的偶像海姆里奇教授(William Helmreich)因为感染新冠肺炎而去世了,享年74岁。海姆里奇教授花了四年的时间,在纽约行走了9700公里,走遍了纽约的每一条大街小巷,记录了每一处的所见所闻。
手机上也传来了朋友的好消息:他已经从重症病房转入普通病房了!他用粗体字写给大家:感谢每个人!我爱你们!
与此同时,纽约的第一个方舱医院已经投入使用。在中央公园建立了第二个方舱医院。设有1000个床位的海军医院船“慰藉号”缓缓开入曼哈顿港口。
就在我打下这些字的时候,朋友的父亲,一个86岁的老医生和几万名医护人员还战斗在重症病房,日夜抢救源源不断送来的病人。
纽约的至暗时刻已经过去,近一周来,入院病人和死亡人数每天减少,大规模的检测正在展开。而这一切的背后是无数每天依旧拥挤在地铁里上班的人们,那些为了恪守自己入业时宣誓愿意牺牲自己拯救他人的医护人员和警察们,和无数为了维持我们正常生活而坚守岗位的普通人……
纽约州长科莫在对国民警卫队员讲话中说道:你们正在亲身经历历史性的时刻。这是一个改变这个国家的时刻。这是一个塑造人格、塑造人、改变人的时刻:人们变得更强大或者更脆弱……无论我们如何努力,我们可能还是会失去了挚爱的亲人。但是,你会为你的勇气和所做的一切而骄傲。我们最终会打赢这场战争!
在这至暗和未来不确定的时候,我突然懂得了朋友当年说的话:加缪书中的鼠疫是一种象征。它就像一面镜子,让我们在极端和突发事件的压力下,真正看清我们自己,看到我们的怯懦,自私,勇气,牺牲,和顽强的生命力。
往前的路,有时用柏油铺成,有时用坚石铸成;有时用他人的牺牲铺成,有时用我们的身体铸成。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向前走,带着美好的回忆,带着深切的思念,带着不变的希望,带着心里所有的爱……
ㄧ直很喜歡閱讀你的文字。想問問哪裡可以買到你的書「你不知道的紐約」。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