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谷
绕过几个弯道,柏油路消失了。
我们的车沿着黄色土路缓缓盘旋上山。快到山顶时,汤姆把车停在路边。
沿着一条没有标记的路,我们穿过一片已经荒芜的甘蔗地,进入密林中的一条小径。清晨稀薄的光线从茂盛的叶子间疏漏下来,轻轻地落在我们的身上和地上的厚重落叶中,四周安静无声。
走在前面的妻子发出小声惊叫。我快速向前,然后突然停住脚步。
我们站在一个悬崖的边缘。咫尺之外是个巨大的峡谷。
清晨的太阳刚从对面的山峰升起,透过云的缝隙,照入在一个宽广的大地裂缝。峡谷由磅礴的悬崖峭壁连成一面面万丈石屏,百万年岁月沧桑、风雨剥蚀的岩层裸露出让人惊异的鲜红、深红、橘黄、褐黄、红黄,镶嵌着鲜艳欲滴的葱绿植被和深绿的古树。
隔夜阵雨后的天空高远湛蓝,如丝绸般的浮云环绕在奇形山峰之间。幽深的谷底悬有透明的雾浪,缓缓地拍打着红、绿、蓝、灰、紫的颜色上。
正对面的的悬崖上,有一条白练般的瀑布,缓缓下落。
汤姆指着瀑布:你们想去瀑布的上方还是下方?
我和妻子对望了一眼。
上方。妻子说。
汤姆点头。然后说了一句奇怪的话:我正经历着人生的一个重大危机。
丛林
汤姆是是我们徒步威美亚峡谷(Waimea Canyon)的向导。
15分钟前,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走下车,摘去墨镜,露出带着强烈阳光痕迹的微笑和诚实的蓝色眼睛。
我们握手。我看到他把我们的名字用笔写在虎口上。他有一个很典型的意大利姓名。
可爱岛(Kaui)是夏威夷群岛最古老的岛屿。四百万年前,正在喷发的火山岛西部突然大面积崩塌。形成了这个长22公里,宽1.6公里,深达1公里的峡谷。
Waimea在夏威夷语中是红水的意思,夏日滂沱的雨落在红色的悬崖岩石上,如血般地殷红倾泻,奔流。
我们进入丛林,沿着一条羊肠小道向前走去。
昨晚的暴雨把林中参天大树的宽大树叶冲刷得翠绿欲滴。小道两边郁郁葱葱地生长着茂密的土著植物。过去百万年间,由候鸟在迁移路途中带过的种子花粉,长成带着银剑般的枝叶,缠绕伸展的藤曼,娇嫩鲜艳的花朵,也有为了改良水土从澳洲和加州迁移来的桉树和红杉。不知什么地方有一只鸟在婉转地吟唱。
什么危机呢?我好奇地问汤姆。
刚过去的圣诞节,汤姆收到女儿送给他的一个礼物:基因测量器。一滴口水可以知道你的种族成分,祖先来源。
两天前,结果出来了。
汤姆的基因来自东欧,现在波兰北部的一个小村庄。看到结果,他很高兴: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的血缘来源。但同时有个挥之不去的疑惑:他身体里没有一滴意大利血液。
但是,他父亲是纯种意大利西西里人。
你可能是被你爸妈领养的?我跟着他的脚步,一边推测道。
开始我也这么想。汤姆说道:但我父母却从来没有和我说过这事……他们现在也已去世了。
汤姆脸上有一种迷惑的表情,说道:看到结果后,我再想一想我们兄弟四个。我最小,我二哥和三哥都是意大利人的黑发黑目,但是我和我大哥却很奇怪地是一模一样的金发蓝目。
这……我停下脚步,好像事情变得有些复杂了。
峡谷
小路向右转过一个弯。前方传来潺潺水声。
走过一片夏威夷女子用来做花环的莫基哈纳树,前面有一条小溪,晶莹的水珠在阳光下蹦跳、闪烁。汤姆看了一下并不宽的水面,弯下腰,从边上抱起一块岩石,摇摇晃晃地地踩着水面上的石头过溪流。快到对面时,他把怀中的石头放在水中央,正好填补了被水冲走的一个缺口。然后他示意我们过去。
过了小溪后,步道变得狭窄而泥泞。
这是我第一次用步行杖。以前步行和爬山我都不屑用手杖。刚才出发前,汤姆坚持要我们带着。
你会发现很有用。他说道。
步道开始往下倾斜,黄色的泥土在雨水中变得粘稠而溜滑。手杖的尖头扎入泥中,有力地抓住立足点。在潮湿的岩石和泥泞中,我们向前走去。
气温开始上升,我脱了夹克。丛林里蒸腾着湿气,在阳光下缓缓上升。
半个小时后,我们离开步道向右。转过一块巨大的岩石。威美亚峡谷再次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们看到了瀑布,非常惊诧地发现离我们近了许多。
坐在岩石上,我们喝着水,看着红色的石崖,翠绿的植被,白色的瀑布,蓝色的海。
汤姆接着说过去两天发生的事情。
带着迷惑和些微的恐惧,汤姆试探着给他母亲生前的一个好友打电话。当他问起自己的身世和可能的父亲,母亲的朋友很久没有说话。有段时间他以为电话断了。
有一个男人。母亲的朋友说道:你母亲和他很要好。
他是不是金发蓝目呢?汤姆问道。
是不是金发我不知道,母亲的朋友说道:因为他是个秃头。至于是不是蓝眼睛……我想不起来了。
那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汤姆急切的问道,生怕老太太每分钟衰退的记忆力。
我记得。母亲的朋友说。
看着那个写在纸上的男人名字,汤姆一时不知道怎么做。他突然想起以前父母家的那个老邻居,于是给她打了个电话,问了同样的问题。
邻居很久没有说话。有段时间汤姆以为电话断了。
有两个男人。母亲的朋友说道:你母亲和他们很要好。
啊?!汤姆大吃一惊:其中一个是不是叫……他读了纸上的那个名字。
这是谁?邻居奇怪地问道。
瀑布
我们又回到了丛林。
山路开始往上。我们开始了不断的攀沿。道路变得越来越泥泞和狭窄。丛林中树木巨大的根像活物一样,粗壮野蛮地伸展到步道的中间,不时有粗大的根横在路当中。我们必须时刻看着脚下的路,从面前树根的上方或下方跨过或钻过。
由岩石和泥土合成的台阶变得逐渐陡峭。有时得用步行杖支撑,再拉着树木的根才能上去。汗水从脸上流下来,我的T恤的背上已经湿透,步行靴变成异样沉重,身上沾满了红色的烂泥,妻子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
我们在度假。我提醒着她。
这是一整块像半个篮球场般大的红色岩石,在一棵孤独的树的下方。
站在石面上,风吹着潮湿的皮肤,清凉而干爽。前方宏伟的山崖和深谷似乎近在咫尺,可以清晰地看到岩石上百万年的形成岩石的纹理和皱褶,在明亮的阳光下纤毫毕现。各种不同层次的绿,从油亮的墨色到婴儿的柔嫩,温柔地镶嵌在猛莽的山崖之间……
瀑布的顶点出乎意料的安静。
从这里看不到就在脚下的250米著名威波奥瀑布(Waipo'o Falls)。只有眼前的涓涓细流和下方远处水流撞击岩石发出的轰鸣。
我们在悬崖边坐下,眼前是蓝色的天空,金色的阳光,红色的岩石,绿色的植被,峡谷对面是我们早晨曾经站立的地方……
汤姆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塑料盒。打开,里面是荔枝,红毛丹,和切成小段的苹果香蕉。
我们分吃着汤姆的水果,新鲜而甘甜。
你爱你母亲吗?妻子问道。
汤姆点点头:非常!他的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现在想起来,好像她对我和大哥更好一些。但是她却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起过任何事……
我想她有她的理由吧。我说道。
汤姆点头,然后说:不过这倒解释了为什么我一直很喜欢吃波兰香肠。
我们笑了。微风中的阳光温暖明亮。
我指着前方的峡谷和群山,问汤姆:你到过这里的大部分地方吗?
他点点头。环看着前方的绵延峡谷:我常常独自一人在峡谷和山里步行、野营。人真是奇怪、充满探险精神的动物啊……有时我走到峡谷的最深处,山脉的最远处,兴奋地想我是来到这里的第一个人类。但是最后,我总是会发现以前有人来过的痕迹,无一例外……
不知为什么,此刻我想到了汤姆的母亲。
半个世纪前,在这莽莽群山中的某个地方,一个女子一生的感情,和她留下生命的痕迹。
后记
回家后,我给汤姆发了感谢email。最后问他:我是否能和朋友们讲他的故事?
他没有回答。
几天后,他回了信,说他出去野营刚回来。没有问题。他说,谢谢我们那天倾听他的诉说。他还在试图寻找那个父亲到底是谁的答案……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