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你到东城区东单三条九号。”在机场的电话里,李一石这样嘱咐林简:“找到你外祖父的老友王言冰先生。他现在是协和医学院旧址博物馆馆长。”
天渐渐黑了,路边的灯亮了。林简不安地站在两个石狮子中间。僻静的街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和它们逐渐浓重的阴影排列向前,依次消失在街道的深处。
林简整了一下肩上的背包,微带瘸拐地走进昏暗的门洞里。
门洞里是一扇红色的大门。左侧有一扇出人小门。林简轻轻地敲门。厚实的木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林简试着推门,门纹丝不动。林简再用力,门无声地微微打开。
门里的左边是一个小房间,有人在里面说话。林简敲门,没人回答。
“有人吗?”林简继续敲门。
说话的声音依旧持续。从边上的小窗看进去,房间很小,昏暗的灯光下,屋里空荡没人,声音是从窗前的一个收音机里传来。收音机开始播放的一首粗狂的中国民歌改编的摇滚乐里。林简迟疑地向前方的院子里走去。
站在院子的中央,林简突然意识到她现在正站在四十八年前她外祖父站的地方。林简转过身来,看着前方的大门,想象那个冬日的傍晚,林清明站在纷飞的雪花中,看着装着北京猿人头盖骨的军用卡车开出医学院研究所大门……
右面是个静谧安详的小花园。一股浮动的清新香气随着寒风飘来。林简心里一动,走进小花园。古朴的路灯下只见树枝遒劲,花枝稀疏,在枝干上残雪的间或中,露出点点亮黄色花朵,有的依旧是花骨朵,有的已经舒展开放,暗香浮动,飘散在这寒冷的冬夜清冽的空气中。
包围在香气盈怀的腊梅丛中,林简她想起母亲说过少年时,每天都走过外祖父实验室外面的那个花园,冬天雪夜腊梅开放的香气。
林简闭上眼睛,闻着清幽的花香,想象五十年前,少女时的母亲走过驻足这里,把自己年轻光滑、没有经过任何磨难的脸凑到花边,闭着眼睛,忘情地闻着花香,但却不知道这是自己无忧无虑的最后时光……
“咔嚓”一声轻微的声响从不远处传来,像是树枝断裂的声音。林简睁开眼睛,周围漆黑一片,灯光下只有树影摇动。
花园前方是个巨大的庭院,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像披头散发的巨人,无声地矗立在院子的中央。光秃树枝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天边一弯新月,像一只遥远的眼睛,窥视着这个幽黑无光的庭院。
林简打开包,从里面里拿出一张纸,借着微弱的路灯光看着上面李一石在电话里告诉她的地图。
林简走近右面的一栋两层的大楼。黑幽幽的大楼门前的台阶上的中间一片东西在月光下闪着白光。林简驻足细看:这是一整块汉白玉的浮雕。上面雕刻着五条面目狰狞、张牙舞爪的飞龙,在月光下龙翻滚腾跃,似乎要离地跃出……
“咔”地一声,林简又听到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她停下脚步,蹲下身子在台阶上假装系鞋带,两眼微微地向后看去。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从远处驰过。林简笑了:自己神经太过敏了。
这时从身后的小花园中又传来另一个声音,像是什么东西穿过密集花丛,向她这个方向靠近。林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站起身来,瘸着腿地跳上汉白玉的台阶。穿过飞檐下四根巨大的红色柱子,一把推开大楼的门。她反身关上了大门,哗地一声锁上了大门的鉄栓。
面前是一条长长的走廊。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两边排列着房间。每个门的上方挂着一块牌子。林简慢慢地向前走去,不时不安地回头看着背后的大门。
牌子写着不同的名字: 财务科,后勤科,宣传科……林简寻找着馆长室:王言冰的办公室。
馆长室在走廊的尽头。林简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声音。林简可以从门缝里看到里面的灯光。她又敲了一下,还是没有回应。
站在昏暗的走廊里,林简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一种不祥的感觉从心里涌起,她想起那个荒凉海边孤零零的小屋,麦肯塔尔残缺的身体吊在窗台上、在风中摆动的情景……
她一把握住门把手,打开了门。
房间里有一种陈旧纸张和物事的味道。各种书和杂志靠墙堆着,占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书刊的中间是张不大的桌子。桌子上摊开着一份打开的报纸,边上是一个满是茶垢的杯子,一缕若有若无的热汽从杯口冉冉升起……
林简舒了一口气。这时她听到门外的远处传来一个声音:有人在推大楼的门。林简转身冲回廊上。
走廊尽头的大门剧烈地摇晃着,发出痛苦的吱嘎声。眼睛看着大门,林简慢慢地向走廊的深处退去。
推门的声音突然停止了。林简轻轻松了口气。
一声巨响。大门被猛力被撞开。一个巨大的黑影被外面的路灯投射在走廊的地上。
林简飞快地躲到一个门洞里面,向前看去。一道强烈的光柱亮起。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手电沿着走廊往前走。刺眼的电筒光后方,他的没有五官、血红的脸在昏暗的灯下忽隐忽现。无脸者一边走一边推着两边的门。他看见了馆长室里的灯光,伸手从腋下掏出手枪,快步走到门前,推开门。
躲在下一个门洞的阴影里,林简看着向她走近的无脸者。她把身体紧紧地贴近背后的门上,她感到后腰碰到一个硬的圆物。
无脸者向空的馆长室了看了一眼,关上门,端着枪向林简的最后一个门洞走来。他的手电的光柱掠过,照在门洞的阴影里,没有人。他转身向前方的地下室楼梯走去。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似乎听见背后地屋子里传出一个细小的声音。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然后快速转过身来,上前一步,握住圆形的门把手,打开了门。
黑暗中,门里面站着一个人。
在无脸者手电的余光中显露出一个光滑的小腹,一只裸露的乳房,一束长发下一只眼睛目不转睛地诡异地凝视着他……
无脸者迅速地把手枪和手电连成一线瞄准面前的人,手指按上扳机,用力按下。
在强烈的电筒白光中,他看见一个奇怪的画面:这个人的一半是一个完美女性的酮体,另一半却是一具白骨,上面覆盖着不同颜色、裸露的肌肉、器官、血管……
无脸者花了半秒钟意识到这是一个和真人一样大小的解剖演示标本。他垂下了枪口,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有一张图,他在上面找到了他在房间的位置:解剖室。他把地图放入口袋。举起手电缓缓地扫视着前方。
这是一个很大房间。整齐地纵深排列着两排手术解剖台。不锈钢的表面在手电光下闪着耀眼的光亮。每个解剖台上躺着用塑料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人形物体。
无脸者蹲下身,用手电照向解剖台的下方。没有人。他把手电光上移,在房间的尽头影影绰绰有站立着什么东西。他把握着手电的左手放在握枪的右手上,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蜷缩在散发着强烈尸臭的塑料布缝隙里,林简看着无脸者一步一步地向她的方向走来。她屏住呼吸,试图保持身体静止不动。
在手电光下,无脸者看到一排巨大半透明塑料布,整齐地排列在房间的后部。塑料布后面是一个个模糊的影子。他端着枪,谨慎地走过一个个解剖台,向房间的的尽头走去。
强烈的手电光照在塑料布上,无脸者看到塑料布的后方整齐排列着一行人体模型。一个接着一个,像一群光头裸体、筋肉毕露的士兵。手里举着枪,在明亮的手电光照下,无脸者仔细地检查一排排人体模型之间的空隙有没有藏着人。
门外的走廊远处上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无脸者敏捷地关上手电,转过头来,决定着下面该怎么做……
这时他看见前方解剖台的一个尸体动了一下。
一个黑影从台面上的塑料包扎物中剥裂开来,跳下解剖台,向门口奔去。
无脸者拔脚飞奔去追那个黑影。尽管微瘸着腿,但黑影身形依旧敏捷,飞快地跑到门口,打开门。
在黑影出门那一瞬间,无脸者看到了林简的侧脸在微弱的灯光下一闪。他冲上前去。门在他面前重重地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