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北京,1941年4月26日, 下午
陆军少佐渡边森一站在房间的中央,手插在口袋里。他的右手握住一块手帕。他犹豫地想是不是拿出手帕来堵住自己的嘴。他的胃在剧烈地翻腾,觉得自己任何时候都会吐出胃里残存的午饭。窄小、密封的房间里充满了浓稠的汗臭、血液、和粪便的味道。
他的前方站着穿着白色衬衣的高桥,高大结实的身躯微弯,充满了紧绷的张力,像一个随时扑击的猛兽。他的手臂、颈脖、甚至脸上都覆盖着的大小不同伤疤,在强烈的灯光下,如同层层叠叠丑陋、浓密的刺青。
高桥凝视着面前一个人体:庞大健壮,筋肉虬结,四肢张开,固定在一个75度角斜放的架子刑具上。这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士兵。9.18日军进入北京城后,被收编在守城日军的第二纵队里。两天前,他在前门站岗时和另一个中国籍士兵用刀杀死一个查岗的日本少佐。宪兵队打死了他的同伴,活捉了他。高桥确信他肯定不止一个同谋。
士兵略显愚钝的脸上没有表情,用被宪兵们打得青肿的眼睛看着高桥布满伤疤的脸。
身后的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高桥转过身来,两个穿着便衣的宪兵架着一个头上套着黑袋子的高瘦少年进到对面的房间里。他知道那是来自挪威的协和医院古生物研究所实习生奥森。
便衣粗暴地把奥森按在铸铁的凳子上,把他的两手翻过来铐在背后。用一个大灯照在他带着头罩的脸上。高桥向他们做个手势,让他们把房间的门开着。
高桥把视线重新投到面前的架子和在上面张开的人体。架子两头各站了一个光头绑着白色布带,赤裸上身的大汉。他向他们做了个手势。大汉们继续转动面前的手柄。绑缚士兵四肢的麻绳开始绞紧。士兵发出一声低沉的惨叫。
等压抑的叫声渗入满是血迹、刷成高白低黑的墙里,高桥示意大汉暂停。渡边大声地用中文问道:“说!你的同伙还有谁?!”
士兵大口地喘着气。在急促呼吸的间隙中勉强挤出一丝声音:“没有……”
高桥看着士兵的脸,把手往下按去,两个大汉再次开始转动手柄,士兵又发出一声惨叫。渡边重复了问题,没有回答。
随着绑缚的麻绳连续收紧,士兵叫声的间断变得越来越短,但每次依旧坚定地摇着头。高桥的眼睛慢慢充血,变成了像士兵被麻绳勒紧手脚一样的颜色。他一步上前,推开一个大汉,亲自摇动手柄,士兵发出尖利的喊叫。
在士兵疯狂的惨叫声中,夹杂着渡边绝望的吼声:“快说!还有谁?!”
士兵没有说话,继续惨叫。
高桥布满伤疤的脸变得血一般的红,手上粗大的青筋跳出密布的伤痕。他疯狂地地转动手柄。麻绳发出尖利的吱吱叫。士兵的吼叫突然失声,发出一种不像人类的声音。
渡边看见士兵壮硕的的小腿上的皮缓缓裂开。白色的脂肪粒和暗红色的肌肉群像香蕉一样慢慢剥开,露出里层的灰白筋络和软骨……
渡边极力抑制强烈的呕吐感觉,他大声叫道:“快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啪”地一声,一根粗大的腿筋被拉到了极限,撕裂崩断。
渡边已经来不及拿出口袋中的手帕,他胃里的所有东西从嘴里喷涌而出。房间里瞬间充满的酸臭的味道……
“啪”“啪”几个大筋连续断裂。士兵的声音已不再从声带发出,而是像从遥远的身体深处传出一个婴儿的啼哭声。
几声沉闷的声响,大腿关节的软组织开始断裂。士兵的脸扭曲成一个奇怪的面具,从所有的孔洞里流出晶莹的液体。
“停!停!……”士兵嘶声叫道。他剧烈地喘着气,从他满是鲜血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名字,和着粘稠的血和口水流出口腔。
“好!渡边高叫一声,他羞愧但如释重负地拿出手帕擦着自己的嘴唇。这时他发现什么事情不对了:架子边上穿白衬衣的高桥突然不见了,在那个位置上蹲伏着一个半人半兽的东西。他身上溅满了士兵的鲜血,血红的眼睛注视着面前一堆模糊的血肉,布满伤疤的脸带着一个恶毒而愉快的笑容,诡异而可怖。他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已经看不见周围的每个人,他一边疯狂喊叫,一边飞快地转动手柄。
“停!”渡边叫道,但高桥听不到他的声音。
“高桥大佐,他招了……” 渡边喊道:“高桥大佐!”
一声钝拙“咔嚓”,士兵粗大的腿骨在强大外力的撕扯下终于断裂。突然挣脱束缚的士兵残破的肢体猛然离开架子的表面,在空中停留了几秒,然后掉在架子上,发出一声钝重的碰击声。高桥突然停止转动,直起身来,急剧地喘着气,看着刑具上的士兵。
士兵已经发不出声音了,他闭着眼睛,从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断裂的身体在刑具上蠕动、颤抖着……
渡边示意两个大汉把士兵从架子上放下来。
士兵突然睁开眼睛,对着渡边嘶声说道:“你们杀了我吧!”
渡边没有睬他,示意大汉继续解开士兵四肢上的麻绳。
“杀了我!” 士兵嘶哑地叫道。
高桥看着士兵扭曲的脸,左手握住那把从不离身的武士刀的刀鞘,右手拔出军刀。刀身如雪,刀锋如冰。他凝视着刀锋。
士兵用哀求的眼睛看着他。
高桥突然大吼一声,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线,落在士兵的脖子上。鲜血从分离的血肉喷出,溅在高桥的脸上和胸前。
和身体分离的首级在涂满血浆的地面上滚动。人头上扭曲的肌肉慢慢舒展,痛苦的表情缓慢地消失……
审讯室鸦雀无声。
高桥在士兵的身上试净刀上的鲜血,把天皇赠与的军刀插入刀鞘,走出房间。
从对面打开的房门,他看见坐在铁凳上的那个年轻人。
已被拿掉黑色布袋奥森的脸剧烈地颤抖着,恐惧的眼睛看着前方一个血红色的身影,鼻涕和眼泪从他的脸上流下,浸湿了下方衣服的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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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咔声中,林简听到另外一种细细的声音。
林简感到自己的四肢在这声音中像被四只巨手无情地拉伸。那个声音像一个黑色、带着无数细而坚硬脚足的巨大昆虫,缓缓但坚定地爬进她一无阻挡的耳朵里。
一个尖锐的疼痛从她手的方向像电波一样传来,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她慢慢转过头,向右手的手腕看去。她看见绑缚她手的麻绳的细小纤维正在勒进她的手腕。手腕上的皮肤像鲜红的绸缎一样翻起,皮肉正在慢慢剥离……
在眼角视线的尽头,她看见了那把军刀。
军刀镶嵌在已经因为年久变成乌木色的刀鞘里,靠在刑具的边上,闪着幽光的刀柄离林简的脸只有一尺多远的地方。
高桥的目不转睛看着林简手腕上逐渐变大的伤口。
“搜查没有得到任何结果。我把研究院里所有可能和化石有关的人员都请到宪兵队总部。我知道头盖骨就在研究院里。被他们其中的一个人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
高桥的声音突然停止,他的鼻孔张大,在空气中搜寻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嗜血的饥渴和满足。
林简的眼睛看着前方,但她眼角视线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军刀。
可怕的咔咔声再次传来。在机械齿轮咬合的间隙中,林简又听到那个细微的声音,像一个看不见的魔鬼用他冰凉的巨手把她的四肢拉向无垠的黑暗中……
她意识到那个细细啮咬的声音是架子上四个栓捆四肢的麻绳被绞紧的声音。粗糙、结实、由细股精心编成的粗大麻绳在巨大机械张力下发出如妖鬼磨牙一般的嘶叫和喘息……她突然想起三个星期前奥森不愿告诉她的那个可怕的声音。
就在林简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拉伸到极限时,她突然感到身下的架子活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