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东京,1940年3月24日,黄昏
这是一个巨厅,略显低矮的天花板下没有一根柱子。棕色的原木天花板下有紫檀色的房梁,下方是两排整齐的吊灯。一百多年的木地板依旧光滑如镜、一尘不染。纵向近三十米的侧墙是连绵不绝的光滑木框和半透明白纸组成的窗。夕阳的余晖把正在怒放的樱花树投在窗纸上,变成剪影。不时有飘落的花瓣,留下一个转瞬即逝的印痕。
整个大厅空无一物,只有两把高背木椅子,坐垫上绣着精致的绣球花。
28岁的他正襟危坐在其中的一个椅子上。他把不断出汗的双手按在黄色的呢子军裤上。厌恶地看着自己布满伤疤的双手,他知道自己在夕阳阴影中的脸也同样布满成片的伤疤,连着脖子,往身体的下方延伸……
他试图回忆那个在满洲里中俄边境光秃秃小山的名字,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一年前的那个酷热的七月,他俯卧在黑色的泥浆里,脸上涂满了泥巴,硝烟,和血迹。细雨从天空飘洒下来,覆盖在他身上背着的六个自制的汽油燃烧弹上。
他爬过简陋的战壕、燃烧的低矮植物、战友正在膨胀、腐烂的尸体。他的前方是一排巨大坦克,正开足马力,轰鸣地向他冲来。坦克后面跟着带着钢盔,穿着黄绿军装的苏联士兵。
坦克慢慢靠近,他可以看见坦克后面俄国人消瘦、肮脏的脸。
他跳起身来,接连向最面前的坦克扔了两个燃烧弹,坦克起火燃烧。身后传来战友们的欢呼和射击声。两个满脸黝黑、赤着膊的俄国坦克兵带着火苗从坦克里钻出来,马上倒在密集的弹雨中。他继续向后面的一辆坦克爬去,子弹带着啸声打在他身边的泥土中。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抬起头来看到前方的坦克停了下来,它的炮管慢慢低了下来,对着他的方向。
他快速往后退,把身体紧贴在泥水里。一声巨响,炮弹从他头上方掠过,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爆炸,掀起的泥土落在他的身上。他伸出手,飞快地上下摸着自己的身体,没有受伤,他的脸上露出微笑。这时他的手摸到了腰上有一块湿,同时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汽油味道……
“轰”地一声,他顷刻间被大火吞没,在一片火海中翻滚、嘶叫。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上的白纸照进来,明亮带着奇异的艳红,整个大厅像在烈火中熊熊燃烧……
张鼓峰!他突然想起中俄边境间的那个小山峰的名字。
大厅角落里的一个拉门打开,一个穿着笔挺制服的人影走到他面前。
“高桥少佐,请。”他低声说道,生怕惊动什么。
太阳已经落下了去。
皇宫花园被笼罩在一片浅蓝色雾霭里。高桥坐的轿车缓缓驶过两排古老的樱花树,在如雨般飘落的粉红花瓣中驶上平坦的二重桥。
高桥感到他湿透的衬衣贴在他布满伤疤的背上。他的脑子哄哄作响。车窗的左面是一幢建在石台上的两层建筑,飞檐斗拱,灰瓦白墙。高桥谦卑地低头不看,他右手握拳,塞在口中,竭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的牙齿发出撞击声,左手紧紧地攥着一把带着褐色刀鞘的军刀。军刀简单肃穆,似乎正在隐入正在降临的暮色中。
他突然想起在北海道渔村草屋里的母亲。他想告诉母亲她儿子刚被天皇召见。天皇赠给他一把军刀,并握了他的手。天皇让她的儿子为他做一件事……
但是母亲已经在一年前寒冷的冬天里孤独死去了。
高桥已经几乎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只记得他走进一个昏暗的房间。墙上有两幅醒目的画。他马上认出了其中一幅是美国总统林肯。另一个留着长白胡子的老头花了他几秒钟才认出是英国自然学家达尔文。
在屋子中央有一个广大的书桌,后面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高桥远远地站定,紧张而准确的地行了个军礼。那个影子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高桥想为他去死。
“你的烧伤都恢复了吗?”声音谨慎而内敛。
“是的,陛下!”高桥哽咽着再敬了一个礼。
影子沉默了一会。房间里出奇地安静。高桥站在那里,渐渐地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影子开始说一个东西。他的语句里出现了好几次专业词汇。高桥恭敬地低头听着,想起了墙上那幅达尔文的画像。
“你找到它,把它带回日本。”那个声音简单地结束了谈话。
满洲里,1940年4月15日,清晨
天上下着细小、锐利的冰珠,打在脸上生痛。
一辆火车徐徐进站。车头发出沉闷的喘息声,像个巨大昆虫的头壳,拖着四节褐色的躯体。浓厚的白色蒸汽像唾液一样凝固在寒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在白汽的间隙中,一个头戴棉帽钢盔,身穿羊毛防寒袄,荷枪站在站台的日本列兵注视着面前缓缓开过的列车。在空荡荡的第二个车厢的窗子里坐着一个带着墨镜的军官。他似乎在阅读手中的卷宗。汽笛长鸣,军官抬起头,向窗外看了一眼。卫兵看到了他脸上布满了伤疤,他举手行礼。
穿着大佐军服的高桥回了一个礼,看着月台下站在雪中的卫兵,突然想起自己站在冰天雪地的边境哨卡站岗的情形。火车过站,他低下头,继续看着面前两份标着“绝密”字样的报告。
长的报告是由东京大学古人类学教授内田博士撰写。报告详细叙述了北京猿人头盖骨的发现、考古以及学术意义,细列了头盖骨在北京古人类研究所历届所长领导下的保存状况和研究进展,以及在发现、研究、保存中涉及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的名字和贡献。
较短的那份是由日本皇家陆军的渡边少佐写的。报告详细地列出了研究所内接触过北京猿人头盖骨人员的名字、职务、教育程度、政治背景、家庭成员……
高桥注意有一个人名字在两份报告中反复出现。
林清明。
北京,1941年4月24日, 下午
协和医院古生物研究所的大门敞开着。
坐在幽暗的车里,高桥可以看见自己手下穿着军装的宪兵。他看见瘦高的林清明和渡边少佐在争执,然后渡边和两个士兵带着林清明离开。
通过墨镜镜片,他可以清楚地辨认出那个红脸膛的高大男子是和林清明一起发现了北京猿人头盖骨的研究员王言冰。站在王言冰边上细高个年轻人是挪威来的实习生奥森。另一个年轻的金发女子从里面走过来,站在奥森的边上,她是魏敦瑞博士的秘书凯特琳娜.施奈德……
一种明亮的颜色毫无预兆地进入在高桥的视线里:一个穿着杏黄裙子的少女从车的前方娉婷走过。白色的柳絮像翻飞的蝴蝶一样,在北京四月的春风中飘起,落在少女光滑、曼妙的肩头……
高桥突然感到喉头一阵发紧,他的头不由自主随着少女婀娜的身影转动。少女在阳光、和风、花香、纷飞的柳絮中从他面前走过……
高桥感到一种汹涌的感情像潮水一样向他涌来,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要飘离地面,但自卑和仇恨像两根粗大的黑色荆棘瞬间把他紧紧捆绑。他想起自己在呢子马裤里空荡荡的胯下、自己被火永远烧去的男性标志。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血红的眼睛在墨镜后面看着少女走进研究所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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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红的眼睛在灯光下端详着林简,高桥的目光像爬行动物分叉的舌头迟疑而兴奋地舔着林简的脸和身体。林简感到一阵恶心,她拧过头去。
“四十年了,”高桥的声音充满了伤感和压抑:“一直等一个什么人来说这些话。我以为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的声音慢慢地变得怨毒而兴奋:“我感谢上帝或者魔鬼让你自己来到我面前。我将要跟你讲你外祖父的故事,同时把他的外孙女折磨致死,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啊……”
高桥的笑声像一只怪鸟的鸣叫,回荡的低暗的空间里。笑声中,林简突然意识到那种奇怪的味道是什么了:它是干掉的血液和呕吐物的混合物。强烈的厌恶和恐惧像黑色而浓稠的潮水一样向林简漫来。
一阵刺耳的咔咔声,林简感到她四肢的麻绳开始渐渐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