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白色的牛奶混着鲜红的血慢慢流动,流过几张百家乐的票根、散落的薯片、口香糖、一个爆裂的可乐罐子,停在他颤抖的小手边。
他的视线沿着牛奶的方向,看到鲜血正从一个下垂的手缓缓滴落。手的上方是纽约警察深蓝的警服袖子。手臂微微抬起向他示意:让他伏在地上别动。他趴在地上,惊恐目光上移,看到了他父亲的脸。
尖利的枪声在拥挤的杂货店再次响起。他能感到冰凉的牛奶和鲜血浸入他的仿皮夹克,他的单薄的套头衫,泡在他赤裸的肚皮上。
枪声停了,他慢慢抬起头来,看见对面货架后面的父亲在用没有受伤的手换弹匣。看到他的脸,父亲微微地一笑,像他每天早上执勤回来后开门后的笑容。他一时觉得一阵恍惚,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他们马上就可以拿着买好的牛奶回家了。。。他不由自主地向父亲微微一笑。
这时父亲的身体腾空飞起,大口径的霰弹枪的巨响让整个屋子抖动一下,充满烟雾。
他仰面躺在地上,耳朵嗡嗡作响,鼻子里充满了辛辣的火药味。
一个带着丝袜面具的身影从烟雾中出现,他一脚踩在他的胸口,一手用霰弹枪对着他的头。对面货架传来一声枪响。
“那个警察猪完蛋了。”声音从烟雾中传来。
“这小孩怎么办?”
“当然不能留任何目击者。”
带着丝袜面具的人退后两步,用霰弹枪对着他的胸口,扣下扳机,一声巨响。。。
“啊!”汉默发出一声惊叫,睁开眼睛,一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看见坐在电视机前的两个值班人员惊诧地回头看着他。汉默花了几秒钟把自己从那个布鲁克林的杂货店拉回亚的斯。亚贝巴首都机场的监控室。
“你没事吧?先生。”一个值班员问道。
汉默摇摇头,看了看手表。清晨3:10。他从破旧的沙发坐起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皮夹克。
“她出现了吗?”他问道。
“没有,先生。”
汉默走出闷热的房间,走到走廊上。他点上一支烟,俯瞰着整个候机大厅。东北角崩塌的一角吹来野外深夜的寒风,让他完全清醒过来。他拉上上衣的拉链,把脸埋在竖起的领子里,吸了吸鼻子,看着下方拥挤的候机室里坐着、躺着的人们。
我以为都已经忘记了。。。汉默沉默地想着:为什么现在又突然想起这么清晰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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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 1941年9月29日, 晚
门外什么地方有人急促地叫了一声,但声音像被利器断。接下来的是令人惶恐不安的寂静。
带着黑色头套的奥森什么也看不见,但他能感到头套外面有强烈的灯光照着他,他的双手被反铐在坐着的铁椅子背上。
一个小时之前,奥森从实验室下班。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骑车回家,因为他早上上班时发现停在院子里的自行车车胎漏了气。
奥森走出研究所大门,沿着大街快步往南走。他习惯地向右边望去:目光所及处是绵延起伏的紫禁城。初秋黄昏明亮而浓烈的太阳光反射在紫禁城顶端层层叠叠琉璃瓦片,勾画着金色的辉煌和深幽的宏大。古朴的楼阁和飞檐凸显在深蓝色天空的背景上,肃穆而壮严。
奥森想起这个伟大城市的祖先:那些50万年前从洞穴深处走出的猿人们,一点一滴建起这个伟大的文明,城市,和自己。他突然为自己的联想感到好笑,脸上露出了微笑。
空旷的街上,面前有一辆人力车和一辆马车交汇。
过了拥挤的崇文门,奥森右拐进入他住的僻静小巷。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奥森心里掠过一丝奇怪:很少有车停在这个狭窄的小巷里。。。
这时他听到身后的急促的脚步声。他刚回头,只看见两个身影向他跑来,没等他看清他们的脸,就感到四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和肩膀,架着他向前跑去。
黑色轿车的后门悄然打开,奥森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个货包一样被抛进车里。车子猛烈启动。没等他在坐稳,奥森感到眼前一片漆黑,一个黑布袋子套在他头上。一个声音在边上用生硬的英语命令道:“不要动!闭上嘴!”
脑门上被枪管顶住的感觉让奥森马上清楚地明白说话人的口音。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想法:我被绑架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奥森感到车停了。车门打开,一只大手粗暴地把他从车里拖出来。眼前一片漆黑的奥森被两人架着,跌跌撞撞地走过一段不长的路。当他跨过第三个台阶后,他突然闻到一股强烈气味。
这是一种鲜血和汗臭混合而成的气味。
他感到进入一个房间。他被两只手粗暴地按在一个冰凉的椅子上,一副更凉的手铐把他反铐起来,用铁链固定在椅背上。他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走开。呯地一声,门被关上,留下他一个人在房间里。
门外喊叫的声音又再次响起。因为眼睛看不见,奥森感到自己的听力变得比平时敏锐: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次惨叫比刚才的长久,然后又突然停止。接下来是含糊的对话。静寂。突然间惨叫声又开始。然后四周又落入可怕的宁静。同样的顺序周而复始,唯一改变的是那个男子的惨叫声变得越来越嘶哑和疯狂。。。
莫名的恐惧像无数黑色的虫子啮咬他的神经。因为看不见实际发生的事情,这种恐惧又被放大了数倍。奥森感到冷汗顺着他的脸冰凉地流下来。。。
这时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在惨叫的间隙中有一种奇怪的声音。开始是细细的,但尖利地钻入奥森的耳朵。随着男人的惨叫声越来越凄厉,这个声音也变得更明显:这像是一种逐渐变粗的纤维的绞缠力和木质结构巨大张力的撕咬、搏斗,中间是在可怕的力量下慢慢无情缠紧、绞杀的活生生的肉体。
非人的惨叫声再次响起。这次叫声没有马上停止,持续的叫声越来越疯狂。。。
一声钝拙“咔嚓”,像是一根粗大的骨头在强大的外力下终于崩断。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叫声,下面是已经不是人声急促的喘息和浑浊、嘶哑的哭叫。。。
奥森徒劳地扭动身体,试图腾出双手捂着耳朵,但只是把身后的铁链弄出一些噪音。
浓稠的血腥气和恐惧像一个粘滑的活物从门缝中钻进来。贴着地面缓缓接近,从他的腿上慢慢上爬,变成一层厚厚的粘膜进入他的嘴、鼻孔、耳朵、眼睛、他的每一个毛孔。。。
奥森开始绝望地哭泣。
突然间,所有的声音一下消失,留下无边的黑色,令人恐惧的空虚。
奥森停止哭泣。惊恐地喘息。他听到门被打开。他屏住呼吸。
头上的黑袋突然被掀开,奥森涕泪交流的脸暴露在雪亮的灯光下。
奥森眯缝着眼睛,避开灯光。他泪眼模糊的目光看到一扇半开的门。对面是一扇紧闭的黑门。奥森呆滞地看着那扇门。那扇门突然打开,一个穿着白衬衣的人走了出来,在走过门时向奥森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个人的脸和雪白的衬衣前部满是血。鲜红的血像给他布满伤疤、带着墨镜的脸带了一个深红的面具。。。
“奥森先生。”
一个脸挡住了他的视线。奥森向上方看去,渡边在很近的距离凝视着奥森:“你准备好回答问题了吗?”
意志已经崩溃的奥森伸长脖子,极力避开刺眼的灯光,这时他看见灯光的后面: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没有窗,四周的墙壁被古怪地漆成齐人高的黑色。墙的上方和低矮的天花板是泛黄的白色。天花板中央垂吊下来一盏高强度灯,灯的一方用发亮的金属挡住,灯的另一面和金属的反光把两倍的光亮照在奥森的脸上。
“你知道,我随时可以把你送到对面房间去的。”渡边阴沉地说。
“你想知道什么?”奥森带着哭腔问道。
渡边疲惫的脸上满是隔夜未刮的胡子茬,他眼神和语气中闪烁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焦虑。
“你最后一次见到北京猿人头盖骨是什么时候?”他问道。
奥森试图集中思想:“是四月份。。。我和林先生一起为魏敦瑞先生做带去纽约自然历史博物馆做研究的头盖骨标本。。。”
“告诉我那些头盖骨现在在哪里!” 渡边不耐烦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