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北京,1940年。
18岁的奥森把冻僵的手从调完的石膏中拿起,放在嘴前哈着白气。
三月的北京依旧春寒料峭。实验室的暖气像是有它自己的生命和脾气,一不高兴立马就没了供应。
透过实验室半月形高窗的六块明净玻璃,奥森可以看到他工作的协和医学院古人类学研究所的操场。用青砖铺成的大道尽头是两扇暗红色的大门。此刻大门沉默地关闭着,操场上是安静的一地阳光和一辆黄色的军用吉普,车的前方挂着一面太阳旗。
奥森是挪威奥斯陆大学考古专业二年级学生。这个高个,腼腆而手脚笨拙的男孩从小立志做一个考古学家。八个月前得知他的实习期将去一个遥远的国度 - 中国,并且在他从小崇拜的、发现著名北京猿人头盖骨的林清明的实验室工作时,他激动得一整星期不能入睡。
奥森看了一眼角落上的一个老式的座钟:1:05,又下意识地又看了一眼大门。大门依然紧闭。收回目光,奥森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工作台上大大小小的标本盒。奥森小心地从其中一个盒子拿出一块化石,这是一个猿人的臼齿化石。他把化石放在模型容器里。然后拿过调好的石膏盆。仔细地缓慢地熟石膏倒入。白色的石膏慢慢淹没化石。奥森屏住呼吸,化石的体积很小,浇铸过程中,只要产生一个气泡标本就废掉了。
碰地一声,实验室门打开,一个女孩哼着歌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
“嗨,比尔。”她叫着奥森名字,飞快地走过他身后。
奥森的手一抖,他知道他一上午的工作都白做了。
静秋乒乒乓乓地打开、关上柜子。
奥森沮丧地看着面前做坏的标本模型,抬头看到静秋手里的一束雏菊。他走到墙边,打开柜橱,拿出一个烧杯,默默地递给静秋。
“太好了!谢谢。”静秋笑着接过烧杯。她说着流利、带德国口音的英语。
“拿着。”她把花递给奥森。
奥森拿着花,低下眼,避免看着对面女孩纯黑的眼睛和略带野性的脸。静秋没有注意,拿着烧杯走向水龙头。
“没看你从大门。。。”奥森停住,脸突然红了。
静秋打开水开始洗烧杯:“噢,我不想绕个大圈子,就从后院翻墙进来了。”
奥森看着手中的雏菊。雏菊有白的花瓣,黄色的花心。
“你知道吗。。。”奥森喃喃地说道:“雏菊的花其实是两朵花组成的吗?花瓣是一朵,花心是另外。。。”
奥森抬头看见静秋手里拿着洗好的烧杯,正奇怪地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把花默默地递给了她。静秋把花放在烧杯里,整理花枝。
“哎,上星期天,说好大家一起去庙会玩,你怎么没来啊?”
奥森的脸又红了:“噢,后来这里实验室很忙,再说。。。”
奥森慢慢走回他的工作台坐下。他抬头,看见静秋的黑眼睛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再说,你那些朋友也不一定会想要我去。”
“为什么?”静秋不解地问。
奥森红着脸,摆弄着面前的石膏,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来了。。。” 静秋说。
奥森惊诧地看着她。
“你想努力工作,成为我爸爸一样的考古学家。”
奥森摇头,沮丧地说:“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好的考古学家,更不要说像你父亲那样的,我的手太笨了。。。”
“哎,好看么?”静秋把退后一步,左右端详这花。奥森点头。
“是你摘的吗?”他没话找话。静秋没有回答,脸上突然有一种害羞的表情。
“哎,我爸呢?”她问道。
“噢,他说今天要接待什么人。。。”
静秋刚想说什么,她身后的门突然打开。一个痩削的男子大步走进来。他经年在野外暴晒的脸上有刀刻一样的皱纹,高挺的鼻子后面是深邃的黑色眼睛。
“爸。。。” 静秋叫了一声,但看到了林清明的身后,就住了口。
林清明后面跟着两个穿西装的男子。前面一个40多岁,胖乎乎的脸上带着黑色的圆眼镜。后面是一个30多岁的男子,腰杆笔直,目光凌厉。
林清明没有停步,问奥森:“魏敦瑞博士在他办公室吗?”
奥森点头。
三人沉默地穿过房间。走过奥森的工作台,林清明扫了一眼奥森的标本模型,然后看了奥森一眼,奥森满脸通红,地下了头。
带着眼镜的男子在工作台慢下了脚步,想看一下标本盒里的内容。
“这边请,内田博士。” 林清明做了个手势。两人跟着他向后门走去。临出门前,后面一个男子快速转过头来看了奥森一眼。两人目光相对。他的眼光里有什么东西让奥森打了个寒颤。
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关上,静秋对奥森做了一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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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个男子是谁?”索菲问道,直觉告诉她他们是后面发生事情中的重要人物。
“走在前面的是内田博士,东京大学古人类学教授。走在后面的是。。。后来我才知道,是日本皇家陆军的军官,渡边少佐。” 奥森回答道。
“他们到研究所是跟北京猿人头盖骨有关吗?”索菲急切地问道。
奥森犹豫了一下:“当时内田博士以东京大学名义和魏敦瑞博士,著名的人类学家、协和医学院古人类学研究所所长联系,试图建立中日两国考古学的学术交流关系。。。”
小女孩从帐篷里出来,边揉着眼睛,边四处张望,看到索菲,向这儿跑来。
奥森一口喝掉杯中的咖啡,站起身来:“走,我带你们去一个地方。”
吉普缓缓停了下来,索菲她不能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这是一片巨大花田,无数颜色鲜艳的花在一月份旱季开始第一天蓬勃怒放,万紫千红。
花海的中央是一个圆形湖泊。
湖水是宁静的绿色,随着深度的增加,湖水的颜色从浅绿渐深到墨蓝。透明晶莹的蓝和绿在黑色、荒凉的背景里,像上帝不小心遗落在这片焦灼、贫瘠、蛮荒的一颗宝石。
吉普穿过阳光下缤纷的花田,在湖边停下.
站在花的背景前,笼罩在弥漫的芬芳中,索菲看着平静如镜的湖面。
“真是太美了。。。”她赞叹道。她的视线突然模糊,一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像潮水一样瞬间淹没了她。过去一个多星期的所有悲伤、委屈、恐惧、疼痛向她汹涌奔来,然后杳然而逝,只留下她站在面前宁静、美丽的让人心痛的湖水。一个奇怪的想法出现在她的心里:
我也许永远不会看到这样的美丽,如果我没有经历这所有的一切。。。
站在她身边的奥森略显笨拙地看着索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不起。。。”索菲用手捋了捋头发,顺势擦了擦眼睛。
奥森移开视线,用手指着下方:“这就是我们的营地。”
索菲看见山谷中远处地面上几个白色的斑点,她觉得很难想象半个小时前她们还坐在那里。
奥森指着前方的另一个山谷。
“这就是当年著名的露西的骨架化石被发现的地方。我们的祖先在三百万年以前就从这里走出去,走到欧洲,走到亚洲,走到中国。。。”
索菲环顾周围美丽和荒凉极端的反差,想象很久很久以前,人类的祖先走出这片土地,开始了漫长、危险、孤独的旅行。
远处有几股烟柱升起,随后传来迫击炮声。奥森注视着爆炸地方。估计着方向和距离。
索菲感到小女孩在下面拉她的手,她低下头看着她。小女孩指着花田。索菲松开手,叮嘱道:“不要走远噢!。”
两人看着在阳光下花丛中采摘花朵的女孩。
“你知道“塞拉姆” 是什么意思吗?”索菲问道:“她母亲去世前把她交给我,说的最后一个字是塞拉姆。”
奥森想了想:“塞拉姆?...是当地土语阿姆哈拉语中“和平” 的意思。”
看着在花丛中奔跑的塞拉姆,索菲的脸上露出笑容。
阳光、蓝天、花海、湖泊。
奥森衔着烟斗,说道:“我们天一黑就动身去机场,晚上赶路安全些。。。”
索菲吃惊地转过头来:“我不能走!我走了塞拉姆怎么办?”
奥森眯着眼睛看着索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没有和你商量的意思,索菲。亚的斯。亚贝巴有专门收留儿童的难民营。但你必须离开。。。”
“为什么?”索菲问道。
“因为。。。”奥森转过目光看着湖面:“因为我不想让你像上次你母亲那样。。。”
“我母亲...”索菲吃惊地问道:“她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