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
罗得准备了丰富的菜肴和不加酵母的面包,他们(天使)就吃了。。。
《圣经》创世纪: 第十九章
醇厚蜜色的木板上是那只刚出炉的面包。
焦褐的表面有四道深深的刻痕:长的一道带着些微的弧度,纵横过粗糙的表面。三道短的刻痕从同一个底端依次张开、伸展。。。不知为什么,我想起被遗忘在古战场经年锈蚀的盾牌,那些刻痕是那场最后战争中留下的唯一印记。
一把带锯齿的长刀无声切入面包的表面。灯光下,我看到面包的表面突然开裂。无数焦灼后的面粉细屑带着久蓄的张力,沿着雪亮的刀锋飞舞、碰撞。。。
100年的走廊由青色大理石细密排成巨大方和园的图案,悠静地反映着上方乳白色的拱顶。简约的旧式吊灯勾勒出拱顶优美而舒展的弧线,绵延到达远处的一个青铜拱门。明亮的玻璃门外是曼哈顿喧哗的街道和漫天飘扬的大雪。
拱廊面包店
过了午饭时间的走廊空旷而安静。我和帕维离开柜台,在边上别致、凹陷在墙里的座位上坐下。
我从纸袋里抽出长长的面包,新鲜的黄油和面粉焙烤的香味从狭窄的袋口蜂拥而出。我把面包一折为二,分给坐在对面的帕维。
帕维微笑,他依旧布满长途旅行痕迹、黧黑的脸上浮现起刀刻般的皱纹,温暖而谦和,一如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晚上。
研究生一年级的我坐在肮脏的深蓝地毯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边上帕维手中的一本圣经。周围是各种肤色的脸,各种不同口音的英语。
我已经忘掉是谁把我带到这个国际学生圣经学习小组。坐在这歌声和笑声的房间里,我心里却充满担心和忧虑,想着下个月要付的学费。
这是我和帕维第一次见面。整个晚上我们没有交谈。他坐在我身边,试图给我最大的方便看清他那本破破烂烂的圣经。
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唱完最后一支歌,我站起来活动发麻的腿,准备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吧?”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我转过头来,看到帕维略带拘谨的脸。
他小心地把圣经放在一个旧皮包里,然后消失在厨房里。等他从厨房里再出现的时候,他手里捧着一个方形的铝盘,里面是个巨大、刚出炉的长方形面包。
面包在刀下一片片厚实地水平张开,白色雾气带着面粉的清香垂直上升。黄油在滚烫的面包表面渐渐变得透明,融入密致的面包深处。简单而又丰富的味觉和温暖的感受让我一直记得那个初雪寒冷的周五晚上。
出门之前,我向一个人坐在角落的帕维道谢。他站起身来,脸上露出害羞的笑容,但没有说话。我向门口走去,好像听到他在身后说道:“我会为你祷告。”
祷告?我宽厚地笑了笑,走出房门。
“Baguette”在法语中是“魔杖”的意思,主要是取面包的形状、长度、和它魔魅的口感。它用的是最基本的焙烤原料:面粉、水、盐、和酵母。
我手中的半个长面包表面有螺旋形的突起,环绕着焦黄的面包表面。它们是用来做羊角面包的面粉原料。细脆层叠的黄油面粉在烤炉中被火燎至焦棕,点缀着浅色的芝麻粒儿。一口咬下去,依次是三种不同的质地和味觉:表面是羊角面包的焦脆,然后是酥油面粉的松软空灵,最后是传统法式长面包的致密咬劲。味觉同时感受到焙烤至金黄面粉的芳香,浓郁黄油的诱人,和最后铅华落尽小麦本身的清新和香甜。。。
夹层法式长面包
帕维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手中的面包,然后看着我。
我点点头,示意走廊对面正在柜台后忙碌的面包师:“是的,是他发明:把羊角面包的面粉环绕在法式长面包上。他称为:夹层长面包(Laminated Baguette)”。
圣诞节的那天,我在纽约一个餐馆的昏暗地下室里把冰冻的鸡腿切成肉片的时候,接到我导师的一个电话:他刚拿到一笔资金,可以免掉我的学费,边做实验边读学位。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一个面包师需要花几年,甚至十几年的时间才能掌握烤成完美面包外壳的技巧。
“你怎么能让面包的表面金黄而焦脆?”站在拥挤、杂乱的厨房里,我向正在仔细调节简陋烤箱温度的帕维问道。
他回过头来,浓眉下深陷的眼睛看着我。眼里有一种当年伯牙看着子期的神情。
“我随便问问。”我不好意思地避开他的眼神。
他打开烤箱让我看:在黑乎乎,没有灯的烤箱架子上端坐一块巨大石板。。。
“你有必要每次浪费煤气,把你的宝贝石头预热一个小时吗?”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们两个回头,看见吉娜站在我们后面。吉娜是小组里最漂亮的女孩,此时她美丽的眼睛睥睨地看着帕维:“你就不能就把你的面团扔进烤箱,20分钟后熟了拿出来?”
我站在他们中间,感到帕维在吉娜的目光下像热面包上黄油一样慢慢化掉。
“但。。。”他嚅嗫地说:“但这是我唯一知道的做面包方法。”
雪后的校园夜晚洁净而安谧。我和帕维穿过大草坪回各自的家。湖中央有寒风吹来,我裹紧领口,双手插在厚夹克口袋里;帕维斜背着装着圣经的背包,两手抱着他的宝贝石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有雪在靴子下发出单调的被挤压声。
不知为什么,我们俩成为了朋友。
第一次在曼哈顿下城找拱廊面包店(Arcade Bakery)花了我一点时间。最后在一个街边办公大楼的转门进去,我闻到了一种黄油,烤熟的面粉,和咖啡混合后的别致香气。
我站在队伍里,看着店主罗杰一个人忙碌在三个巨大的浅木窗后。
他穿着洁白的厨师外衣和围裙,头戴着一顶软软的白色小帽。帽子微微推上头顶,露出开始微秃的头顶。明净的额头下是一双柔和的棕色眼睛。他挨个招呼着顾客。给顾客拿面包,倒咖啡。他的动作简洁、熟练,但没有像头顶上明亮灯光那么直接有效,而是带着一种不完全自在的细微拘谨。
我站到柜台前。他没有说话,用微笑和点头问我要什么。微笑是没有训练过,被天生的羞涩和自我意识困顿在了一半的位置。
我看着满目的烘焙美食,一时不知道要什么好。两人尴尬地面对面站在那里。他飞快地垂下眼睛,给我的考虑留出更大空间。
刚出炉的面包
“这个怎样?”我犹疑地指着其中的一个焦黄面包。
他微笑地回答:“这是香草梨荞麦面包。”
就在我试着在心里把所有的成分放入一个面包时,我注意到他脸上羞涩的神情慢慢褪去,变成一种对自己作品的熟悉和自豪。我看着面前和蔼的面包店店主,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感觉,在内心遥远记忆深处的某个角落。
“。。。这是来自加州的优质荞麦粉。”罗杰介绍说。
我把两块宽厚的荞麦面包各自放在帕维和我面前的盘子里。面包的横截面呈深的黄褐色,带着一种深绿的阴影。
“。。。在揉面的过程中,加入天然的香草汁,”
面包紧密而厚重,带着荞麦特有的大地质感和气味。在褐色泥土味道的上方,有一丝若有若无轻柔花香,香草青绿色花的芬芳隐然于荞麦的间隙里。
“。。。然后再加上用糖腌渍的新鲜梨块。”
在荞麦的深沉和香草轻盈之间镶嵌着琥珀般的糖梨,浑然晶莹,展开后有一种相似坚果的生脆和甜味。面包的整体浑厚,和缓。在香草和荞麦天地间的原野上,排列着蓬勃、静谧开花的透明梨树。
在那个雪夜回家的路上,帕维和我发现了一个共同的爱好:壁球。
于是两人自然而然成为搭档。帕维是左手执拍。像他做所有的事情一样,他选过壁球系列课程,看了无数的高手比赛录像。我则试图用速度和力量来弥补技术的不足。在后面的很多年里,我们大部分时候能打个平手。但我内心深处隐约觉得他一直在让着我。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圣经学习小组。开始时有些心虚地等着帕维的询问,但他从来没有提过一次。
帕维是我在校园里遇见的人里最聪明的一个。那年是他机械工程博士的第四年,但是他似乎没有任何急着要毕业的计划和想法。
“为什么?”急着毕业的我在抽杀一个球的时候问他。
他笑笑,轻轻把球吊向我的左手。
每次打完球后,我们会坐在体育馆休息室喝一罐可乐。休息室人来人往,我们两人坐在靠窗的桌子。很少说话,但却放松、舒适。喝完饮料后各自回家。
有时我抱怨考试、论文。他默默地听着。在分手的时候说:“我为你祷告。”
我依旧宽厚地笑一笑。
他从来没有邀请我去他的公寓,我也再没有吃过他烤的面包。
秋天的一个傍晚,我喝着可乐,一边看着坐在对面的帕维试着把喝了一半的可乐罐子倾斜地平衡在桌面上:一个物理和机械原理的游戏。
“你在哪里学的烤面包?”我问题一出口就后悔了。
帕维的脸色突然变了。他低着头,依旧认真摆弄着可乐罐。外面迅速变黑的天空让休息室的灯光显得分外明亮,照在他脸上突然增多的皱纹。
他注视着手中的可乐罐子:“从我父亲。。。他是个面包师。”
他慢慢松开手。可乐罐子在平滑、明亮的桌面上呈30度角站着。
这是一个简单的三明治。
菜单上写着成分:火鸡肉,水牛奶酪(Mozzarella),焙红椒,橄榄,嫩芝麻菜(Arugula),面包:意大利香料面包(Focaccia)。
尽管三明治并不大,但帕维和我还是决定把它一分为二。
浸透橄榄油和五种香料的面包烘烤后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金黄的表面上有依稀的粗粒海盐,紧密细致。内层柔软蓬松,中间是切得几乎透明的层叠火鸡腿肉,舒展在乳白色的奶酪上。红的铃椒,墨的橄榄,被翠色的嫩芝麻菜所簇拥。
我从不知道这么简单、大众的食物能做得如此有张力和深度。
在饱满的地中海香料和橄榄油面包包容中,微咸的火鸡肉被奶酪的柔和与细腻而包容。依旧带有焦痕的红椒的甜味让味蕾放松、清洁。偶尔有微酸和咸的黑橄榄试图打破平衡突围。当一切的味觉和质地达到平衡时,是毫不起眼芝麻菜的原始和野蛮的苦和辛辣的措不及防,把所有的味觉瞬间染成墨绿色,在绿色的背景前,三明治中的所有成分凸显得清晰饱满,纤毫毕露。。。
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帕维轻轻叹了一口气,看着对面忙碌的罗杰:“他做出了有灵魂的面包。”
罗杰的面包店每天早上八点开门,下午四点准时关门,周末休息。他和他的四个助手每周消耗700磅来自加州的优质面粉。大部分面包发酵14-18个小时后在冰箱里再醒12个小时后才能做成面包。每天,每种面包出炉的时间都是一成不变的,所以食客们可以有选择地吃到烫嘴的热面包。
面包在法语中的写法是Pain (劳苦)。
我在零下四度的冷冻室里做着实验。有人按门铃。从门上的小窗子看去:竟是帕维,他从来不到我实验室找我!
我打开半尺厚的门,示意帕维带上安全眼镜。穿着衬衣的帕维抱着双臂看着我把实验结束。
“你能陪我去医院吗?”他打着寒颤的问。
“你怎么啦?”我放下手中的仪器。
“我没有什么。。。”他吞吞吐吐地回答:“是吉娜重病住院了。”
走在医院明亮的走廊上,不时有穿着蓝白制服的医生和护士迎面而过。我在护士台停下,正要让帕维问吉娜的房间号码,发现他远远地落在后面,面色苍白,呼吸浅而短。我一时都不知道到底是谁生了病。
门开了,吉娜躺在病床上,手上插着点滴,带着呼吸仪,正在熟睡。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我感到身后的帕维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洁白的床单上,面色苍白的吉娜紧闭着眼睛。一缕阳光落在她的脸上,痩削而美丽。帕维轻轻地走到床边,看着吉娜,良久。他曲下身子,单腿跪地,把头放在互握的手上开始无声地祷告。
我靠在门上,手插在口袋里,看着熟睡的吉娜和祷告的帕维。
房间很安静,只有心跳仪单调的滴声伴随着吉娜呼吸仪的嘶嘶声。那缕阳光慢慢移动,落在帕维身上。他那墨如乌鸦的黑发上,已有有丝丝白发。。。
在学校的最后一个冬天,我花了整整一个月准备我的博士综合考试,但我们还是每周四一起打壁球。
走在堆满积雪的校园里。帕维耐心地给我分享当年他的考试经验。
“我会为你祷告”他最后说。
校园华灯初上,不时有穿着臃肿的学生在远处走过。
“你为什么还不毕业?”我听到自己的声音突兀地在清冷的空气中响起。
他没有说话,我一时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的问题。
两人沉默地往前走。
我们走进平时分手的路口,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眼睛在冬日暮色中闪闪发光。
“我想做个牧师。”他说。
从我们坐的地方望去:面包房的窗口边上是拱廊面包店的烘烤房。巨大的不锈钢烤炉前忙碌着三个面包师。滴的一声,一个行动利索的女子走过来,打开长长的烤箱门。烤箱里灯光明亮,整齐地排列着即将出炉的面包。黄油和面粉烘烤后的香味如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淹没了整个走廊。
我们站起,收起面前桌子上的盘子和杯子。女子从厨房出来,帮我们把清水瓶放回走廊一角的大桌子上。
“你们想尝尝刚出炉的巧克力羊角面包吗?”
我摸着肚子,抬头看了帕维一眼。两人异口同声说:“不了。”
不知为什么,我面前盘子的羊角面包比我想象的大很多。小心地把手慢慢靠近,我能感觉热量从面包中发射出来。我飞快地把面包分成两半。乳白色的热气从由无数薄如蝉翼的层叠中袅袅上升。面包的表面在我的牙齿间发出无数细微的碎裂声。柔软的里层是饱满的黄油芬芳,然后是巧克力。黑巧克力在面包的轻薄空灵中显得分外深厚和富有,带的秋天成熟榛子的香和可可粉原有纯粹的苦。因为刚出炉的面包内部依旧保存的高温,巧克力还保持着液体状态,一如小杯醇厚的饮料。。。
巧克力羊角面包
我抬起头,看到帕维拿着面包,他的脸同时有愉悦和痛苦的表情。我的目光从他从他脸上的笑纹中移到他身后远处的玻璃转门,门外正下着大雪。
我心不在焉看着窗外的飘扬的雪。
我坐在国际学生教会的礼堂里,和200个学生一起听着帕维的布道。作为一个工程师,我能看到帕维花了很多时间查阅资料、精心准备、涵盖每一个论点和论证;作为一个学生,这是我听过的最乏味的课。
穿着略不合身西装的帕维站在台上,动作僵硬拘谨,语音单调,无数次重复着一个观点,就像一个亿万富翁站在街上可怜地乞讨。当他再次插入一个生硬的幽默、只有零星鼓励的笑声时,我低下头,感到我身体的深处什么地方有一种深深的痛。。。
星期四帕维没有来打球。我几次想给他打电话,拿起话筒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就又放下了电话。
帕维低着头,他的手在光滑的桌面上画了一个半圆,白色的面粉均匀地纷纷下落。他把一团面粉固定在桌子的一角,左手轻轻按住,右手把面粉徐徐抻开、再轻轻揉回。。。
前一天的深夜,帕维给我打电话。
“明天下午能到我这里来吗?”他的声音低沉、嘶哑。
手里拿着带来的啤酒,我看着朋友一丝不苟地准备我很久没有吃过的面包,心里充满了愉快的期望。但不知为什么我同时感到一种不安。
帕维左手微动,把面粉转一个方向,再把面粉徐徐抻开。。。手势熟练、流畅,看似毫不费力地完成每一个动作。他的平日羞涩、拘谨的神态消失了,他的表情专注、严肃,动作自信而自如。
客厅里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个巨大的计算机。地上是一个睡袋。靠墙有一个旧书柜。上面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满是关于南美的书:历史、风土人情、旅行手册。。。
“我六岁就在我父亲的面包店帮忙。。。”
帕维声音平静地开口,一边继续揉着面粉。
“一个面包的好坏完全取决于你怎么揉面。。。我们家的面包店在沙漠边缘的一个小镇里。我们家世代都是面包师,世代都是穆斯林。”
屋子里突然变得安静。
把揉好的面粉拍实,帕维走过去打开烤箱门。我看到里面那块巨大的石头。
“因为一般家用的烤箱不能加热均匀,所以这块已经加热一个小时的石头有足够热容量让面包始终均匀受热,热力学101。”
他把一个扁玻璃盆放满水,放在烤箱的底部。
“水蒸发后的水汽会让面包表面烘烤过程变慢,这样使面包的表面坚硬,内部松软。。。”
他开始像雕塑家一样把揉好的面粉一丝不苟地做成一个长方形,再次检查烤箱温度,平稳地把面放入烤盘,放入烤箱。再小心地盖上一个自制的金属罩子。
“过十分钟后拿掉,这样能让面包的外壳薄而香脆。”他解释道。
他慢慢关上烘箱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些诀窍都是父亲教我的:怎么用一个家用烤箱烤出面包房的面包。”
我打开冰箱,递给他一罐可乐。
我们坐在干净的厨房地上,背靠着墙,默默地看着前方烤箱上的小窗口。
“我父亲上周去世了。”帕维平静地说。
我吃惊地转过头去:“那你怎么没有回去?“
他没有回答。放下手中的可乐,从我带来的啤酒中拿了一瓶,一口气喝大半瓶。
“我们已经五年没有说话了。。。”
他一口气喝完了瓶里的酒,把酒瓶放在面前的地板上。
“他到死也没有原谅我。”
冬天黄昏的最后一道光芒照在窗外屋檐下一排巨大的冰棱上,把炫目的光芒折射在厨房的墙上。我从后面看着朋友的背影,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笑纹在明亮的夕阳余晖里慢慢展开。我看到了笑容后面的痛苦、折磨、和挣扎,不由想到世界另一边那个伤心失望的父亲,和沙漠边上那个荒弃、湮没的面包店。。。
烤箱“叮”第一声。
“我们吃面包。”帕维说道。
四个月后,我毕业去了纽约。
偶尔和还在学校的帕维通个电话,但没有太多的话说。于是电话间隔的频率越变越长。但两人觉得很自然。我也一直没有再找到过好的壁球搭档。
一天下班回家,收到一封信来自南美某个国家的信。帕维在信里说他拿到博士学位,来到了南美,和一些年轻人一起在亚马逊流域传教和帮助当地人。
三个小时前,我站在候机口,看着从里面走出来、很多年没见的朋友。他这次从南美到美国南方的一个城市参加一个宗教会议。
帕维提着简单的行囊,痩削的脸上有岁月的烙印和阳光的印记。他的眼睛明亮而清澈。看见我,他脸上的笑纹展开,一如那个记忆中的冬夜。
“成为牧师了?”我问道,车行在曼哈顿中城隧道的车流里。
他略带羞涩地微笑,抓了抓略带花白的头发:“我可能永远成不了一个好的布道牧师。但现在是丛林里建造简易房子和烤面包的好手。。。我们去哪里?”
我想一想:“说到烤面包,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收好桌子,我们站起来向门口走去。
“等一下。”帕维说道。他走到柜台前向罗杰致谢。两人开始攀谈。
我站在走廊的另一边,听不清他们两人说什么。似乎他们开始讨论面包和烘烤。我些微不安地看着柜台前排着队的顾客。但吃惊的发现他们并不在乎,饶有兴致听着他们两人目无旁人地在满是面包的背景前谈着面包。
“这种植物在我们那里很多。。。” 帕维指着墙上的藜麦(Quinoa)面包。
“我是这么处理这个古老的面粉。。。”
看着前方站着交谈的两个男人,在那一刻都没有平时的腼腆和拘谨。他们的温和,宽容,和内心深处的热情和执着如走廊上方简约、优雅的吊灯,用明亮、温暖的光把周围的每个人包围、照亮,在这寒冷的冬天世界里。
帕维向后面的顾客道歉,向我走来。罗杰叫住他,把一个面上带着一株漂亮树枝花纹的藜麦面包放在纸袋里递给他。帕维谢谢接过。微笑地说:“我会为你祷告。”
听到这句帕维曾经说了无数遍的话,我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以前无知傲慢的微笑。
走在拥挤的曼哈顿街上。我们在红灯前站住。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第一次为我祷告时,我就在纽约。”
帕维点头:“我记得,你学费的事。。。”
“你怎么知道?”我吃惊地问道。
帕维微笑,没有回答。红灯变绿,他迈步走下了马路。
我站在人行道上,看着前方的朋友:在纷扬的大雪中,他逆着纽约下班时匆匆的人流,默默地向前走。。。
拱廊面包店(Arcade Bakery)
220 Church Street,New York, NY 10013
212-227-7895
地铁1,2,3在Chambers St.下
* 图片来自网络
不好意思,从你的面包里挑一根骨头:您引用的圣经是《创世纪》第十九章。
这是纽约系列我最喜欢的
一个最普通的面包也能写得这么荡气回肠,读完不禁一声长叹,怎一个美字了得。。。
我都想去学烤面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