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文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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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八九家书(下)

(2013-12-12 08:00:59) 下一个

19898月份的清查

爸、妈:

  您们好!18号晚上,火车准点到达武昌站。一下火车就有校车接,很顺利地到达学校。

  开学一周是学习中央文件现将每天的学习情况用日记的形式记录于后,从中可以看出这场清查运动在我们学校的进展情况。

 

 

818日 星期五

到校以后,同学们知道形势有变,犹如晴转阴,山雨欲来,所以大家只是会心的点点头,互相问一句什么时候到的?算是暑假后的见面问候。大家心中都有不少话,但谁也不愿多谈。

  同寝室的五个哥们都到了,说是要搬家,计算机系的要挪到西六舍,我们的宿舍腾出来给89级的新生搞军训,受教育。有位消息灵通人士说,学生干部已提前返校学习”过了,洗了脑,我们大家都要洗脑筋,转变认识。

今天上午全系学生开会,系党总支书记慷慨激昂,猛烈抨击“六四暴乱”,说一小撮人勾结境外反华势力,妄图推翻共产党,颠覆政府等等。同学们硬着头皮听,不时交换一下眼色,或者会心地露出冷笑……坐在我旁边的同学气愤骂:

真他妈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

另一个同学说:让他把屁放完!

太臭了!前边一个同学讲。

会后,王小虎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角落,说:

凡是去过北京的同学都要填表:什么时候去的,在什么地方,干了些什么,证人是谁,什么时候回来的等等。上面要一一审查。

我一听,吓了一跳,可能脸色立刻变了。

没关系,王小虎说,只要不开除,怕它个鸟!

我说,档案上记一笔,将来工作单位可能都找不到。即使找到工作,单位上也对你控制使用,让你出不了头。

要不咱们仨都互相证明:我们没去过北京。五小虎想了想说,凡正也没有录过像……

  我同意这个办法。但是就怕有人为了入党向上爬,出来揭发检举,到那时岂不问题更严重?王小虎听了我这些顾虑之词,也陷入沉思之中。半天,他叹了口气,骂道:

  我操他娘,通过这次,我算认清楚这些婊子养的了!从今以后,任何政治运动我都不会参与了。只要有机会,我就出国!

王小虎本是一个忧国忧民的青年,66日那天,他为北京的大屠杀烦躁不安,痛苦异常,差点为了一句话与同学打起来,多亏我们劝住了。这次事件,显然给他的打击也相当大。我们的热血不再沸腾,但我们的理智却比过去更加清醒。

让我们走着瞧吧……

 

 

 

819日   星期六

  

上午,睁开朦胧的眼,便听见有人在模仿邓小平的四川口音,拿着别人的思想总结在念:这是国际大气候,国内小气候,所决定的,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是一定……要发生的……他的声调抑扬顿挫,模仿得也微妙微肖,特别是在这篇思想总结里,有一半是引自邓小平的讲话,却显得浑然一体,天衣无缝,可见作者有相当的聪明才智来应付这场清查运动。

不过,既然学潮是必然要发生的,那么学生上街示威游行岂不是也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吗?为什么现在却要抓住我们算账?

  大家起床后,便不时用大气候小气候开几句玩笑,同学们的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但我看得出,这一半是嘲讽和一半是开心的笑,笑得却非常苦涩,非常无奈……

忽然,不远的寝室里传来一阵歌声,那是齐秦的歌:昨夜的星光,熄了。空有一阵被欺骗之后的疲惫,不再伤悲,我独自在……冷冷的星夜中……”

这支歌,今天听来,让人感到格外凄楚、悲凉。

  晚上学校草场放电影。为配合清查和洗脑筋,选的片子是《百色起义》,这是为邓小平树碑立传之作。大学生在看电影过程中,凡是某些对话与当前形势不谋而合之处,同学们便热烈鼓掌。显然,邓小平当年反抗国民党统治者的起义,使同学们联想到自己在六四前后的抗议行动,只不过这是一次没有拿起枪来的起义,而最后被专制主义者用坦克和机枪镇压下去了。我想同学们回到寝室,或者躺在床上入睡以前,一定展开很多联想。用电影《百色起义》来给爱国青年洗脑,效果适得其反。

 

 

 

 

821日  星期一

  

上午,全系开大会作动员。系党总支书记这次依然唱主角,大谈毛泽东的阶级斗争论,再就是重复邓爷爷的讲话内容,没一点新玩意。听的人,都伏在桌子上打瞌睡,忍受着这种精神折磨,只偶尔发出几阵笑声,才惊醒伏在桌子上的人,原来是嘲笑书记的高论。他口气越强硬,听众对他越反感,越把他看成丑角。

  书记最后讲,社会对大学生太娇宠了,今后要让我们多参加劳动实践,比如以前是请工人打扫楼道,今后将由我们学生自己打扫。此言一出,大家便敲桌打椅,以示抗议。他又说,每个人必须写思想小结,详细交待运动中的所言所行,学习必须人人过关,哪个年级过不了关,就推迟该年级的上课时间……

会终于散了,人们走出会议大厅,呼吸着校园中新鲜的空气,有的同学又说笑起来。听说前辈也经过一次又一次洗脑运动,他们在运动中,心惊胆战,有的甚至畏罪自杀,结果把他们改造成个个胆小如鼠和唯唯诺诺的人,莫非今天也要把我们改造成像老一辈知识分子那样奴性十足的庸人吗?

让我们走着瞧吧。

 

823日  星期三

昨天搬家,将宿舍腾出来给89级的学生住,以便把他们集中于大操场边,好搞军训,让解放军来给他们上政治课,洗脑筋。

  今日上午我们集中看录相《血与火的考验》。北京学潮中的许多场面,经过剪辑播放出来,用来说明学生和北京市民是“动乱和暴乱”。可惜,对于我们这些亲自参与其中的人来讲,谎言和欺骗是一点作用也不起的。不仅不起作用,而且还觉得当权者的做法十分拙劣和卑鄙!所以,当同学们看到游行示威的群众举着吊死李鹏!的标语时,几百在场学生热烈鼓掌,弄得书记和一些领导非常尴尬,可是又无可奈何。

  下午在学习讨论会开始时,班主任老师对我们的反常表现提出了意见,认为我们思想还没转过来,还有抵触情绪,这样下去是不利于清查运动的,估计他也是一片好心,所以大家静坐来听,没什么表示。

  所谓学习材料,无非是社论,邓小平讲话,中央文件,平暴备忘录之类东西。班主任老师让同学们轮流念,轮到谁念,谁就像绝食三天似的,有气无力,班主任也装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在讲台后面坐着发呆。

  念毕,班主任要求大家发言,谈谈思想感受,大家都变成了哑巴和聋子,同学们坐在位子上个个像泥雕的一样,用沉默来抵制。班长为打破僵局,提出四个题目,让大家围绕四个题目发表看法和感想。大家仍不合作,不领班长的情,连平日嘴巴最快的人,也紧闭双唇,好像真的变成了哑巴。

  在沉默中,大家闭目养神。俗话讲,凡人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班主任也好,班长也好,面对此情此景,束手无策,也只好和大家一起静坐。忽然,外面飘来散会的喧哗声和操场上的篮球声。有人说,别的班都散会了!该运动了!班主任只好交待几句,让大家回去考虑一下,争取下次人人都要发言。班主任一宣布散会,大家马上高喊“乌拉”,一下子都活过来,争先恐后地冲出教室,奔向宿舍,奔向操场……

  据班主任讲,现在每个班的班主任由一个增加到二至四个,学校领导可谓用心良苦。但我们班新增加的两个班主任一个请病假,一个请事假。我想,他们也觉得这种学习是很无聊的事,所以借故不来。我们当学生的只好老老实实坐在教室里,接受这种精神折磨。

 

89928日来信

 

爸、妈:

  一个星期的学习终于过去了。在调查哪些人去北京的过程中,我与班上其它六个同学承认了去过北京。发下表来,要求我们六个人详细填写。表很细,要求把什么时候去,到北京干了些什么,旁证人是谁等等,一律填写清楚。我写的是去北京探亲,顺便看看天安门广场有没有我校的同学。根据五七年打右派的作法,也许对我们要采取一些惩罚措施,给我们将来的前途造成影响。我已暗暗下定决心:把外语学好,有机会就离开这块暴政肆虐的土地,到民主国家去发展。

  头几天,政治辅导员单独找我谈话,问五月下旬,我拿到寝室中的那个话筒下落何处。我知道,这是从原来的辅导员那儿听说的,估计他想以话筒为线索,企图找到一些活跃份子,深挖危险分子。说不定,他们已把我定为一个目标,把我作为突破口。不过,正如世人所说,上有政策,下有对策。现在,只有傻瓜才会跟着上级跑。我心想,再像毛泽东时代那样整人,恐怕已经不那么容易了。

  不错,520日那天我与其它系的几个人曾组织过一次游行,话筒是用我们沿途募捐的钱买的,我当时连发票都开了,我们那天沿途喊口号,激动了一天。但在游行队伍里,我注意了一下,并没有发现我们同班的同学参加,这为我编假话蒙混过关,提供了好机会。反正我们是个培养讲假话的大国,我现在也想学学说假话,做个丑陋的中国人。这实在是形势所迫!

话说回来,那天游完行,我挎着话筒回到宿舍,便挂在床头上。这个话筒质量太臭,游行中途便哑了一嘴,当时想回去退货,又嫌路太远,便背回宿舍。后来听说86级有同学会修,便拿给他们去修。修了几天,也不见修好送回来。后来我问了问,他们说送话筒回来时,我们宿舍关着门,就暂放到隔壁同学的宿舍里,以后不知道流落到何方了。  

现在,辅导员追问此事,我便信口开河,胡编一气,我说,现在话筒在哪儿,我一无所知,因为86级有人知道我可能会修这玩意,便拿到我们寝室,委托我修,实际上,我哪里会修?我在高中时期仅仅装过音箱的喇叭,传出去就变成我会修话筒,可见传言何等靠不住。

辅导员又问我是否搞过募捐,我一口否认。我说,这种事我不干,我觉得这有点像乞讨,放不下脸来。我仅仅在518日跟大伙上过一次街,跟着大家喊喊口号。我要不去,同学们会说我不爱国,不为争取民主卖力。实际上,我最喜欢看邓小平选集和打牌,而且我的思想也比较落后,总认为天下兴亡与我无关,天塌下来大家死,只要和党中央保持一致,保证不会犯错误,谁反对党绝无好下场。这已经是实践一再证明了的真理。

真没想到,我讲这些假话,竟然很快就进入角色,把假话讲得比真话还可信。辅导员用两只半信半疑的眼睛注视着我,听了也没找出破绽,并且见我谈得有理有据,口气又很坚决,马上态度有所改变,大概他还以为我一定是干部子女,父母都是党员,把谈话开始时怀疑的目光,换成信任的目光。临走,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相信你讲的是真话,希望你通过这次学习,思想认识上能进一步提高,争取毕业前加入党的组织。

我说:“一定一定。”

  回到寝室以后,我将辅导员与我的谈话,向大家汇报一番,就话筒问题和大家统一了口气。室友们对我说,林彪讲,不讲假话,干不成大事。看来,你将来一定能干一番事业,说不定可以当个省长省委书记之类的人物。周胖子说,将来到社会上,我们不学会讲假话,到时候准跌跟头。班长也说,他们老乡的那个系更会推,把所有问题都推到已经毕业的85级身上,这真是个查无对证的好法子。正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好了,今天就写这些,有什么情况,我再给家里写信。

      全家快乐!

银连     89.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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