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过年
又要过年了。
过年是中国人的传统,也是海外华人的企盼。无论命运把华人抛到哪里,过年在每个人心中的含义永远不变。年关将至,对往事的回忆将我拉回30年前上山下乡时杀猪过年的情景。
我插队的地方在关中平原。有一段秦腔唱词如此描述这里的风土人情: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秦儿女高吼秦腔,一碗燃面喜气洋洋,没有辣子嘟嘟囔囔。粗犷豪放的关中人容易满足,有碗面拌上辣子吃便非常高兴,吃肉只能放在过年。特别在70年代计划经济体制下,年前杀猪分肉是村上的一件大事,一点也不次于玩社火、抬芯子。
下乡第一年,冬至过后知识青年纷纷准备回城过年了。生产队长对我们说,娃,不要急,等队上杀了猪,带几斤肉回家。由于当时物质匮乏,一听说村里准备杀猪分肉,我非常高兴,即刻打消了次日返城的念头。耐心地等着杀猪日子的到来。
突然,一场大雪把个关中平原严严实实地从头到脚覆盖了起来,也使杀猪的日子向后连续推了几天,使全村男女老少更加翘首企盼。有人甚至担心再不杀,公社传来新的政策,过年就没肉吃了。
终于盼到了一个日头天,尽管皑皑白雪依然厚厚地覆盖着田埂、小路,房前、屋后。队长和几个年高持重的老人决定当天下午杀猪。
当时中国农村是按照计划经济模式安排生产的,养猪、杀猪同样不例外。一户必须养两头,也只能养两头。将猪供肥了之后,只能出售给公社指定的供销社,任何违反规定的做法,都会被作为资本主义尾巴被割掉。按照公社规定,我们村有27户人家,150多口人,可以杀4头猪。队长自作主张杀6头,好让乡党们过个肥年。
村里人都希望杀自己家的猪。一来可以即刻兑现劳动成果,由队上以粮食进行折价;二来可以免除到供销社交猪时受到压级、压价刁难和往返舟车劳顿。为了避免乡里乡亲之间的矛盾,每年都以抓阄的办法决定。但是前一年家里的猪被杀过的人不参加抓阄。
选好了对象后,队长便组织轻壮男劳力支锅、烧水、搭架子、搬桌子,分配人到各家抓猪。平时人们以猪来比喻蠢笨,事实上在与命运抗争的时候,猪释放出的能量不比任何动物差。整个抓猪过程简直就是一场战斗。
我和几个人抓一头。进了院子之后,这家主人叫我们先藏起来。他给猪槽添了些饲料,便详装出粪跳进了猪圈。在猪满足地拱槽时,他一把抓住了猪尾巴,大吼快上。
几个人不顾圈内遍地猪粪冲了进去,揪耳朵的揪耳朵,拽腿的拽腿。三下五除二将其放倒,用绳子将左前腿和对角的右后腿牢牢捆到一起。就在捆绑过程中,这畜生拼死抗争,歇斯底里地嚎叫着,乱蹬乱咬。我的脚被结结实实地咬了一口,好在穿的是军用踢死牛大头鞋,无恙。另一位的鞋被咬破,脚痛的嗷嗷叫。
伴着声嘶力竭的叫声,我们将猪抬到了村前的饭场。这里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老婆娘和小媳妇,还有唧唧喳喳、欢蹦乱跳的孩子们。两大锅水架在汹汹的大火上,就要沸腾;吊猪开膛用的架子捆扎得结结实实,矗立锅旁;队里开会用的条桌摆在旁边,权当案子。
不知从什么地方请来的屠夫右手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屠刀,左手握着一把铁钩子,已经准备就绪,杀气腾腾地示意我们将猪抬到桌子上。猪一挨桌子,好像上了断头台一般,更拼命地嘶嚎。
屠夫用左手的铁钩子狠狠地钩住猪下颚,使劲向怀里拽;一边将杀猪刀背咬在嘴里,命令助手拽住猪后腿,一边麻利地解捆猪绳。一埃绳子松开,猪好像感到有了生还的希望,增扎的动劲也小了。只见屠夫拿下咬在嘴里的刀,刹那间从猪脖子左侧捅进心脏。顿时血随刀涌,顺着桌子四沿周边流到桌下的盆子里。
盆子是各家自己准备的,里边乘着盐水,猪血流进去后趁热搅一下,便凝固成一盆新鲜的朱红血豆腐。猪血算附属品,不在分配的范围,又村里人随意接取。
猪大口地喘着粗气,挣扎地蹬了一阵就断气。屠夫在猪后腿上割开一个口子,将一根长铁棍插进去,贴着猪皮捅向几个部位,随命助手吹猪。以前只听过人们“出牛”,吹猪还是平生第一次见。
助手毫不含糊,用水冲洗一下口子处,两手攥住猪腿,鼓起腮帮子,对准口子大口地吹气。他吹一口气,双手攥紧,吐口唾沫,喘喘气,再吹。不大一会儿,猪的肚皮鼓起来了,四肢直挺挺的,耳朵也支棱起来,象一个滚圆的大皮球,胀红脸的助手这才止住,用绳子扎紧。
俗话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屠夫走到锅旁,用手试了试水温,便让几个人将这100多斤重的死猪抬进锅里。过来一小会儿,屠夫认为可以褪毛。只见一只粗壮厚实的手,先从猪脖颈子上拔下几捋长长的鬃放在一边。据说这个部位的鬃很值钱,归屠夫所有。
随后两个助手开始给猪褪毛。他们先上手,将大面积的毛拔下,而后用猪刨子仔细地刨每个部位,连耳朵里面都掏得干干净净,猪蹄壳也褪掉了。最有趣的是褪猪尾巴毛,一个助手用手攥住尾巴,从后向前一戮,一下子猪尾便白白净净。转眼间一头头黑猪变得白生生、胖呼呼。褪毛是技术活儿,关键是水温,村上的人说,没有十年八载的功夫是不行的。
褪净了毛后,屠夫和助手用铁钩子钩住两条猪后腿,费力地倒挂上架子,准备开膛。屠夫换了把砍刀,将猪肚子从上到下豁开,白生生地板油厚厚地裹着猪下水。他将手伸进去,不知是抓了一块什么白色脂肪状东西,趁热放进了自己的嘴里,一吸溜咽下肚去。然后用力一扒拉,猪肠子、肚子一股脑流到地上事先铺好的一领席上。
真是跟着当官的做娘子,跟着杀猪的翻肠子。两个助手又开始忙碌的收拾这些内脏,摘肠油,翻肠子,涮猪肚。孩子们围在边上嚷嚷着要猪尿泡。助手将其割下,在水里涮了涮,吹鼓,递给孩子。拿了猪尿泡后,他们蹦蹦跳跳地跑开。
大概过了两个多时辰,六口猪变成了十几扇肉整齐地挂到了架子上。地上堆着猪肠、猪肚、猪心、猪肺等下水,还有六颗猪头。分肉的时候就要到了。
操刀权利在队长手里。可能这是他一年中最得意的时候,他提着刀,嘴里叼着喇叭筒(用烟叶和报纸卷成的烟卷),缕缕烟丝飘入他眼睛,熏得他歪着头,等待会计根据花名册呼唤每户人家的姓名。
人常说,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真是不假,那个年代村上的人的确每天都听猪哼哼,只有年下才能吃到猪肉。几户人家满意地分到了肉后,会计点到了我的名字。队长问,要那块?当时我年龄小,只知道肉香,那懂什么部位。善良的乡亲们七嘴八舌说,知青不要下水和猪头,这些东西不好拾掇;一位老者发话,娃要回家过年,给砍块中肋,又好带、又好看,他大(父亲)他妈一定爱。
队长砍下一块中肋递给会计过秤。这块肉足有八斤,明显超过每个人的分配标准。一称果真多了。会计看看队长,队长说,算了,娃一个人,多点就多点。然后诙谐地说这也算贫下中农给城里人送的礼。实话说,当时城里的人过年也是凭票购买几斤肉,这块厚厚的中肋肉足以让很多人流下口水。
第二天,我带着这块肉,高高兴兴地跳上回城的班车回家过年去了。
30年过去了,每次想起母亲用这块肉做的菜、包的饺子总是回味无穷,不能忘怀,它怎么就那恁么香?以后的日子,无论是在国内和国外;无论在酒席宴上暴殄天物,还是在家里咀嚼粗茶淡饭,我都没有吃过这样香的肉。
如今在加拿大,尽管猪肉很便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想买那块儿买那块儿。但是永远也没有当年队长砍下的那块肉香。这块肉远远地超越了解馋、果腹、做菜范畴。身在他乡,这种感觉更加进了陈酒、浓茶般的乡愁……,什么时候我才能再亲身体验一次杀猪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