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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四, 于粮升 (七)

(2013-10-10 13:13:41) 下一个
伍叔驾着驴车,拉着老粮升,跟着来的小伙计到了汪镇。进了镇子,却不往集市上走,驴车向东一拐,又向北折过来,进了一个小巷子,小伙计就拉着伍叔停下来了,巷子里头出来个穿蓝布大襟褂子的婆子。褂子洗得很干净,人也收拾的很利索,一看老粮升虚弱的样子,就让小伙计牵了驴车往里头走,自己和伍叔站在了巷口。伍叔伸着脖子往里头瞅,除了一辆带棚的马车靠着墙边停着,也没看见什么人在里头。小伙计拉着驴车也停在了马车旁边,然后就回头走过来。如果是文艺小说,这时候,大概要说伍叔看见一只欺霜赛雪,莹白如玉的手,撩开帘子,听见如黄莺出谷的声音说话什么的。可惜伍叔是个粗人,而且隔的又远,既没听见什么声音,也没看见什么玉手之类的,而且,那婆子也明显不想让伍叔看见什么,就直直的站在他前边挡着。即使这么着,伍叔还是看见,隐隐约约有个扎长辫子的丫头一样的姑娘从车后头转了出来,递给老粮升一个青布包袱,然后就冲自己这边招招手,小伙计和婆子一起走了过去,小伙计拉了驴车退出巷口,交给伍叔就走了。
伍叔远远就看向老粮升,可是老粮升好像并没有看向他,包袱也不见了。只是出门时垫在身下的麻袋此时卷成一团,老粮升正倚在上面,靠着半截车厢发呆,脸上倒是没见出什么表情。伍叔只好问了声,“东家,咱回?”连喊了两声,老粮升才反应过来,连连点头,“好,回,回。”回到家门口,老粮升吩咐伍叔先弄点干草喂喂毛驴,然后再把车送回去。又再三叮嘱,可别忘了道谢,这才抱了麻袋回到屋里。等四妞和小娟看见老粮升从麻袋里拿出那个青布包袱,倒出一堆银元,两个人一下子回了魂一样,“这是从哪里来的?”两个人异口同声的问。“是孙媳妇给的。”看着老婆和小娟惊喜的样子,老粮升还是摇了摇头,“孙媳妇说了,她只能筹到这么多,两百六十三块,加上我们的,路上我算了一下,才八百八十七,还是不够一千。”好像溺水的人突然看见了救命的绳子,可是一抓才发现不是绳子,是稻草一样,婆媳两个又忍不住抽噎起来。
伍叔回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个奇怪的场面,炕上堆着一堆银元,两个女东家不停的抹眼泪,老粮升垂着头,坐在炕沿儿上,手里还紧紧的攥着那个青布包袱。看见伍叔回来了,老粮升才反应过来,把包袱铺在炕上,把银元抓进去,系好了,又不知道往哪里放的样子。没了主意的伍叔只好回到灶前,煮了苞米面粥端上来,也没人有心思吃的样子。伍叔想着劝一劝的,可是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倒是老粮升发了话,“都喝点儿,说不定,明天就有办法了,不是还有两天么?”说的四妞和小娟好像又看到了希望一样,勉强喝了几口苞米面粥。“要不,我再去村里借借看看?”四妞犹犹豫豫地问,其实她也明白,还差着一百多呢,村里头怕是凑不齐的。
那一年是小进过年,腊月二十九就是大年夜。腊月二十八傍晚,老粮升吆喝着四妞和小娟吃了点东西,然后就拿出那个青布包袱,想了想,又包进去一堆银元,叫了伍叔进来,告诉他,过了大年初一,就把这包袱送到孙媳妇家里头,一定要亲手交给姑娘。又拿出一块包袱,包了一堆,递给小娟,“你带上,过了年,回娘家也好,再找个人家也好,都随你。”然后也不听两个女人怎么撕心裂肺的哭,转过身又包了二三十块,递给伍叔,“你拿着,能买间房子也好,买块地也好,好好过日子。”一句话说的伍叔也忍不住泪流满面。看着老粮升交代后事一样,伍叔说什么也不接这钱。老粮升继续交代,“钱你拿着,后天一早你和我一起,租了德才爹的车,好去镇上拉---”到底没办法说出“尸体”这两个字,刚好听见有人推了院门进来了,伍叔连忙掀了门帘出去,一会儿,让着保长进了正屋。
保长是个瘦小的老头,排起来,是双庆的一个堂叔,在庄里头辈份极高,也没人敢叫名字,也就没人知道叫什么了。老粮升已经擦干了脸,连忙往炕上让座。几个包袱早就挪到了炕边上,保长开门见山,“我有好消息了,”没等说完,四妞和小娟就忍不住叫起来,“宝儿有救了?”保长点点头,“县大老爷说了,看在你们秀才是个读书人,我又求他看在秀才为庄里人修桥的份上,县长说了,九百块大洋就能放了秀才。”“那 还差十几块呢。” 还是小娟算帐快,保长瞄了一眼炕头上的几个包袱,“那好说,我先垫上。多了没有,十块八块的我还能凑出来。”这一下,好像一下子出了大太阳,一家人又觉得有希望了。伍叔连夜去定了德才爹的驴车,小娟连夜找出给秀才换洗的衣裳,又是高兴,又是心疼,也不知道孩子在里头受了什么罪。
这一宿谁也没睡好,第二天一大早,四妞和小娟就收拾好东西要和老粮升一起去接秀才,还是老粮升使劲拦住了,又一指伍叔,“我和他去就行了,你在家烧烧炕,孙子回来好有个热炕头,也多烧些热水,好给宝儿洗个澡。”  回过身又吩咐小娟,”你也留在家,先熬锅米粥,也不知道孩子饿成什么样儿了。”一句话说的婆媳两个又哭起来,可还是一边抽搭,一边忙去了。这边伍叔抱出褥子和棉被,驴车里头铺好了,才让老粮升坐了进去,棉被底下还盖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先去了保长家,保长才在吃早饭,看见伍叔进来,放下碗,一边披着棉袄,一边跟了出来。保长老婆后头也赶出来,递了顶棉帽子过来。老粮升就要下来,让保长先上车,保长一边拦着,“别折腾,你也够受的了。”一边也坐了进去。伍叔拉起驴车,就往镇上去了。
到了县衙的时候,天才刚刚亮,衙门还没开始办公。寒风里头等了半天,太阳都老高了,衙门还不开门,一打听,衙门也放年假了。于是只好请保长先进去求见大老爷。 大老爷也没见出来,只是打发帐房出来,收了钱,又等了半天,才叫去衙门后头,小门那里, 有俩人架出秀才,往老粮升和伍叔这里一丢,回身就关了门。幸亏伍叔一把揪住了秀才的袄子,秀才这才没扑到地上。两个人七手八脚把秀才弄到驴车上头,躺好了,盖了被子才有功夫端详秀才。短短一个月,秀才瘦得不成样子,手脚冻的都肿了起来,头发一团糟,除了身上的一件棉袍以外,也就和大街上要饭的差不多了。
那一年是小进过年,腊月二十九就是大年夜,秀才回到庄里的时候,天已经快傍晚了。庄里人往年都是要请秀才写副对子贴起来,今年好多人家门上头空空落落,庄里头也没有多少过年的气氛。庄子头上早就聚了一堆人,看见伍叔牵着驴车过来都赶上来问候秀才,老粮升坐在车辕上冲大家摆手,“回来了,人没事,养几天就好了。多谢诸位。”秀才实在是坐不起来,庄里人也没人吵嚷,也有人跟着车子走几步,前面街口又有一堆人等在那里。就这样,从村口排到家门口,于家庄人用自己的方式,欢迎秀才回了家。
家里头,四妞早就熬好了米粥,庄里人又送来很多吃食。也不知道都是谁家送来的,多是做好了的饭菜,有送白面饽饽的,有送熬好的鸡的,也有人送几颗大白菜的。总之家里头一下子有了过年的样子。四妞和小娟看见秀才就又要哭,老粮升忙喊着:“还不快点给孩子把洗澡水倒好!”俩人这才又忙活起来。这边众人帮忙,把秀才抬进家里头,看着要洗澡,才都散了。小娟和四妞一起给秀才洗了澡,喂了半碗鸡汤,秀才才缓过来。那时已经是大年夜了。一家人哭哭笑笑的守岁,可是秀才躺在热炕头上,一会儿就睡了过去,也没说自己在里头是怎么过的。后来听人说,秀才被关进四面透风的柴房里头,想来就丢个饼子进去,有时两天也没人丢点吃的进去。可是后来秀才也没有向爷爷奶奶诉这个苦。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一大早家里头就挤满了拜年的人。秀才还没明白过来自己怎么睡在爷爷家,就被来拜年的人围住了。可是他还是站不起来,只好依着被子坐着,不停的拱手儿,一直到下半晌,没人来了,一家人才歇口气儿,秀才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老粮升看着虚弱的孙子,反倒忘记自己刚刚也是爬不起来的样子。到晚上吃饭的时候,老粮升在饭桌上又说了一件让所有人吃惊的事情。
“孙媳妇说要进门,让这边挑了日子去抬过来。” “那---,不是说守孝么?”四妞疑惑不解。老粮升寻思了一下说,“那天孙媳妇说了,进门守孝也行,而且,秀才能不能出来,她都要进门。所以,我这几天就找于风水讨个日子了,你看怎么样?”最后一句话却是问向孙子。秀才刚刚被那句“他出不出来都要进门”狠狠地撞了一下,也没去想自己的爷爷怎么知道她媳妇这么说的, 也就没听见老粮升的最后一句话。还是小娟提醒他,“你爷爷问你话呢,你怎么看?”还能怎么看,秀才当然愿意。只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家里已经一贫如洗,要如何去操持这个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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