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于瘸子对自己的日子还算满意,对于瘸子婆来说,那也是太不满意了。家里头早就什么都吃完了, 瘪着肚子快一个月了,东家借点,西家赊点,就等着秋收以后好好的吃一阵子,庄稼地里苞谷秆子倒是粗壮的很,但一粒苞谷也没有,这再怎么会捯饬,也不能吃苞谷秆子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听着老婆天天号丧,于瘸子一点办法也没有,拖着瘸腿,拉着两个半大的儿子收了苞谷秆子,就坐在地边上发愁。本来自家冬天总能开个赌局什么的,赚点儿小钱让老婆孩子吃个饱饭,可今年这光景,谁还有心思推牌九赌钱呢?其实也不仅仅是瘸子家,地头上暗暗抹眼泪的佃户不少。辛苦了一春加一夏,就收获了一堆苞谷秆子,今年的日子怎么过呢?说起来瘸子家还算好的,至少是自己家的两地,更难过的是庄里的佃户,愁的是用什么交租子呢。往常只要天气好,庄里头树下,街头总有一堆人聊天的,纳鞋底儿的,补旧衣服的,菜园子里头割了韭菜,择菜的,东家长,西家短,唠两句,做几针,半个上午就过去了。那一年的秋天,庄里头空空的街道,一片惨淡。
秀才家气氛也一样低沉,不过倒不是因为粮食,满仓房子后头专门建了四间大仓库,东西厢也是满满的麻袋。只在南边的倒厅留了一小间,给伍叔住着,要伍叔看着仓库。院子里头一头大黑狗,据说和狼一样厉害呢。有人估计说满仓储备的粮食能够家里人吃十几年的呢。所以秀才并不担心粮食够不够,让秀才难过的是,父亲尸骨难寻,只立了个空坟头,也不知算不算自己不孝。爷爷又卧床不起,好在奶奶四妞儿身体还好,和妈妈一起照顾着爷爷,自己才能理家做事。先是收拾秋天成熟的庄稼,苞谷秆子也要拉回来,那是家里头马和骡子一冬的吃食。冬小麦也要种下去,耽误了时间可不成。其他还有高粱,荞麦等也要入库,白菜,萝卜,和地瓜还要请人照看着。真把秀才忙的焦头烂额,精疲力尽。
短短几个月,仿佛恶补了秀才前半辈子的农家知识,这才不由自主的感叹,就是背几千遍计万遍的“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也不如到地头上做一天的工。再看看庄里人愁苦的面孔,秀才忍不住和老粮升商量,免了所有佃户的租子,反正家里头粮食足够吃几年的。那时候于家庄大半部分人家都是秀才家的佃户,听了这个消息,高兴是高兴,可高兴过后还是难过,免了租子是好事,庄户人感激的很,可家里头还是没粮食,怎么能填饱肚子呢。秀才默默地看在眼里,心里头就有个想法慢慢地浮上来。眼看着山里头能收的都收回来了,秀才又进了爷爷家,转过影壁,看见奶奶正和帮佣的婶子一起拧床单,水滴滴答答,院子里头湿漉漉的。秀才急忙问了好,就来到正屋。粮升早听见他的声音,正靠在被子上头,拧着脖子看过来。秀才一掀门帘,连忙问好。看着一下子苍老的爷爷,心里头难过,脸上却不敢露出来。
“爷爷,我今天有事和你商量。”秀才开门见山,也不寒暄。
“家里头的事儿,你做主就好了。”老粮升其实知道自己的孙子没理过家,本来是很不放心的,可是看着这个秋季秀才尽管手忙脚乱的,倒也没离大谱儿,再加上自己真的力不从心了,也知道该是自己放手的时候了。
“我想在东河上头修座桥。”秀才说完就紧张的看着爷爷。
老粮升沉吟了半响,也没说话,秀才沉不住气了,“爷爷,今年的收成你是知道的,庄里头很多人家怕是不好过冬呢。我是想着,就请双庆叔的班子,再多请庄里人帮忙,工钱我细细算了,每天三个大子儿,咱家里头还能应付。好歹能让庄里人每天挣几个小钱,也好过冬呢。”
老粮升还是没言语,也许是心里头在算计,到底要多少钱,要不要修。秀才等不及了,“爷爷,其实河东边大部分都是我们家的地呢。这也是为我们家好呢。”听到这里,老粮升终于点了头,秀才急忙就要去和双庆说。老粮升喊住了他,“你先去和族长说一声。”秀才答应着就急忙掀了门帘走了。
其实那时候已经不叫族长了,都换了称呼,叫保长,就像县太爷早就不叫县太爷,改名叫县长一样,但是庄里头很多人还是叫老称呼,而且许多年以后,还有人说,“现在是毛ZHUXI登了基了”之类的胡话呢。这都是后话了。当天晚上,秀才兴冲冲的去了保长家,又兴冲冲地回来了,一路上光盘算着怎么请双庆叔,怎么和庄里人说,满脑子都是修桥的事情。后来有人说,秀才就是太嫩了,如果是满仓或者老粮升,大概就能看出保长笑眯眯的眼睛后头闪过的一丝不甘,也许不是不甘,是嫉妒,还是愤怒,或许也有一丝恶毒。你于秀才算什么,这样的大事,尽管是庄里的好事,也是要我保长出面才对的的,修桥不是件小事,自己家实在拿不出这笔钱来。可你这不是收买人心吗?万一以后庄里人都听你的呢?我这保长还做不做了呢?
保长一夜都没睡好,秀才却是完全不知道,只知道和双庆叔一说,双庆也是拍手称赞,马上在庄里头一说,大家都高兴的不得了,村里头立刻热闹起来。本来修桥就是件大好事儿,河水越来越凉,以后都不用担心趟水过河了,还能赚几个工钱,而且秀才说了,如果不要工钱,要苞谷也可以,做一天,就给两斤苞谷,这可真是菩萨保佑啊,今年冬天不用挨饿了。因为秀才已经说的很清楚了,修桥的事情,全听双庆叔的,于是众人,推着独轮车的,拎着铁锨的,都聚到村东头河沿儿上,等着双庆安排。好在双庆做了多年的泥瓦匠,和几个一起盖房子,做工程的一商量,就开始指挥着众人谁去开山炸石头,谁去带驴车马车拉石头,谁去上游堆水坝,谁去村头挖桥基,一时间忙的人仰马翻。
好容易傍晚有点空了,秀才专门到工地找了双庆叔,请他留心安排于瘸子件差事。本来双庆还真没留意,这瘸子不能挑,不能抬,工地上头恐怕用不上。还是秀才建议,能不能安排他看管石料?双庆瞄了秀才一眼,心里嘀咕,难道还有人偷你几块石头?还要找人看着?秀才知道他想偏了,急忙解释,“他家还有三个孩子, 日子怕是不好过,给他件差事。。。”双庆一下子醒悟过来,口里连声应着好,心里头不免惭愧。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边几个人,那都是常年跟他一起做工程的,大家不免低了头,各有心思。
最后还是秀才提的,因为福顺的老房子就在河沿儿上,虽然老房子早就倒了,老粮升和满仓一直把那块儿地种做菜园子。这下就在这块地上,盖了小小的两间石屋,盘了炕,请瘸子来住着,看管石料。秀才说了因为晚上也要住这里,所以给瘸子两份儿的工钱。这下最高兴的就属瘸子婆了。早早的打发儿子拐了篓子到秀才家看能不能先支几天的苞米,因为家里头早就等米下锅了,然后就惦记着煮着好吃,还是磨了面烙着吃。这些先不提,再说瘸子,心里很明白,庄里头那么多好手好脚的,哪个不比自己能干?秀才这是想帮自己呢,还怕伤了自己面子,于是在工地上越发尽心了。
为了修桥,秀才家银子钱花的流水一样出去。再怎么有钱,也有点经不起折腾了。好在很多人家要的是粮食,就这么着,北边仓库的粮食就去了一多半儿。庄里有人说,幸亏满仓尸骨没寻着,要不,知道儿子这么折腾,埋在坟里头也要气得诈尸出来。当时于半仙还在,看着秀才频频点头,“好!好!这是真心做了件大好事儿,钱花得好啊!”说这话时,双庆也在旁边,听了不禁回头看了于半仙一眼,却发现于半仙正盯着他,好像看透了自己一样,心里头不禁一凛。
尽管庄里所有的能动的人都出动了,也用了足足两个多月,才把桥修好了。底下三个拱桥洞,上面青石板铺面,能并行一辆马车和一架独轮推车。完工的那一天,庄里头就和过年一样。有人在桥头放鞭炮,有人请秀才给这桥起个名儿,毕竟秀才家出钱修的,而且他也算是庄里头最有学问的。秀才推辞很久,才说,“就叫东和桥吧,河叫东河,桥在庄子东边,修这桥,大家齐心协力,用个和字也当得起。”可是后来我们都以为是叫“东河桥”。
桥修好了,也进了腊月了,快过年了。和别的庄肃杀的景象不同,于家庄里头欢声笑语,采办年货的,缝制新衣服的,打扫庭院的,每个人都忙忙碌碌,庄里一片祥和。后来,人们想起那几天,感觉好像人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一样,让人不踏实。可是当时,谁也没有预感,直到腊八节那天,穿黄色制服的差人们突然来庄里把秀才锁了,拉走了,庄里人也没明白过来,这晴天霹雳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