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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讲故事, 三,于风水(二)

(2013-10-10 13:08:36) 下一个

后来于老风水算是真的看出了名声,据说就连县大老爷也请过他。于家庄人开始自豪起来。更让人佩服的是,于老风水还是老样子,尽管曾经是县太爷的座上嘉宾,不出门的时候还和大家一样,蹲在墙根底下,抽旱烟,聊大天儿,一点儿也不拿架子。有一回有人聊到戏文,说一个什么民女吃了冤枉,去衙门口击鼓喊冤,于老风水就接过去,“衙门口的鼓,可不是随便打的。你要是喊冤啊,要打左边的那面鼓, 右边的那面啊,是迎接达官贵人的,还得三品以上呢。你要是打错了,让县太爷以为来了封疆大吏,可就等着吃板子吧。”

我一直也没弄明白,这左面的鼓,是指面向着衙门口的左面呢,还是指从衙门里出来的时候面朝外面算。要知道这可是完全相反的方向呢。问了很多次外公,外公也不明白。现在只能是个永久的迷了。

尽管老风水名声在外,能请得起风水先生的人家毕竟不多。可是多少总算有点谢仪,按理儿,老风水家的日子应该比别人好。可是事实却完全相反。说起来也不麻烦,就是老风水的老婆,闺名叫做领弟的,是个病篓子。红楼梦里的林姑娘是风一吹就倒了,可这老风水的老婆,后人称领婆子的,却是连风都不能吹,更别说碰什么凉水,洗什么衣服了。又不能走路,连三里远的汪镇大集也走不到,软脚虾一样。一年到头,成天炕头上歪着。就是夏天,也要天天烧的滚热的炕头。洗不了菜,生不了火,整个一个废人一样。

即使如此,老风水却从来没埋怨过。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久病的老婆床前,依然体贴的老公也不多,偏偏老风水就是这么一个。老婆一哼哼,就去汪镇请郎中。日子久了,汪镇的郎中隔几天自己就来了。隔三差五来于家庄点个卯,也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

其实这领婆子当初嫁进于家庄的时候,据说身子骨还可以。一个佃户的三女儿,田里的庄稼活也拿得出手。至于为何后来身体垮了,村里人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是月子病,坐月子的时候受了凉,冰了骨头, 就坐下病根儿了。也有人说,是因为老风水“克”的。 俗话说天机不可泄露,你老风水得了这本事,泄漏了天机,总会遭报应,报应在老婆身上,也不出奇。

当年,领婆子在生了两个丫头之后,三十几岁的高龄又给老风水添了个儿子。大号就叫 于信文, 起了个小名叫贵子。从那以后,领婆子才彻底下不了炕了。所以我觉得还是月子病的说法比较可靠。老风水幸亏这两个女儿,家里家外,收拾的倒也齐整。这唯一的一个儿子,小时候就惯着,依着,八,九岁的时候送去了学堂,也没考出个什么功名, 正经连个秀才都不是。文不成,武不就,很是不入庄稼人的眼。加上个瘫了一样的妈, 都三十好几了, 也没个媳妇儿。于是这于贵子人前人后,少不了埋怨领婆子,觉得都是这个病篓子妈给连累了。

埋怨归埋怨,这领婆子就像风里的蜡烛头,眼看就灭了,飘飘摇摇的又缓过气儿来。 每年都这么折腾几回, 真真成了“老不死的。”儿子于贵子直到四十出头了,才娶了山后韩家夼带个拖油瓶女儿的冯寡妇为妻。冯寡妇的肚皮倒是争气,进门第二年腊月,就生了于忠义,就是被后辈人称于风水的,这也是后话,后面再交待。


眼看着孙子落了地,领婆子好像终于了了心事,真的不行了,水米不进,只剩细细的蚊子一样哼哼。老风水打发大女儿请了汪镇的郎中来,郎中也没试脉,也没开方子,只撂下句,别再去请了,预备后事吧。就摇着头走了。就这么着,领婆子 还坚持了五六天,终于在腊月十三,无声无息地闭了眼。领婆子走的安安静静,可是她走了后家里就吵了起来。起因就是老风水对着三个子女的一句话:“把你妈抬到后山于家庄祖茔那里,找个空地,埋了吧。” 三个孩子都愣了。于贵子第一个跳起来:“你给别人看了一辈子风水了,怎么就不给我妈点个好穴?”两个女儿也都不敢相信似的。大女儿说:“还以为你心里早就有数了,正等着你发话呢,你可到好,怎么就这么打发了我妈?”小女儿也忍不住小声嘀咕:“是不是因为娘走了, 爹糊涂了?”

好说歹说, 吵吵的开了锅一样,老风水就是不开口,开口就是一句话,“ 于家庄祖茔,找个空地,埋了吧。”贵子最后发了火,也不管三伯,四舅都在,直接发了狠话:“好,你不看拉到!看风水看风水,都是为了后世子孙过得好点儿。你既然一点儿也不为我们后辈儿想,就别怪我们不孝顺。”于是张罗着和两个姐姐一起,起了灵,来到后山于家庄祖茔,当真就找了快空地,下了葬了。
寒冬腊月,地面冻得跟石硼一样硬,等起了坑,撒了土,抬了坟,天已经黑透了。来的路上哭得声嘶力竭的一家人默默无语的往回走。回去怎么和老风水掰道,那是后话了。

            且说这于家庄祖茔,领婆子刚起的新坟头周围,一夜之间,挪过来满满的坟头。挤得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好像夏天一夜之间,鼓起的一堆儿蘑菇,密密麻麻。也不知道这冻得和石头一样的地,大晚上的,那些人家怎么动的土。庄里人都想着这老风水肯定是要给领婆子选一处绝佳的风水宝地的,那么把自己先人挪过来,多少也沾点地气儿。谁不想过的好点儿呢。可是这挨挨挤挤的坟头,却在后来的几个清明节里,给于家庄带来了无穷后患。

清明节,庄户人家是不叫扫墓的,都叫上坟。婆娘们拐个篓子,里面的物件大同小异。有钱的人家蒸四个白面大饽饽,整瓶白酒,没钱的哪怕是窝窝头,也拿四个。香烛,纸钱是必不可少的。汉子们肩上扛把铁锨,坟头上添点儿土,一年的杂草乱树枝也要铲了去。可是这领婆子坟头周围实在是太挤巴。一到清明这一天,总要出点乱子。不是东家拜错了西家的奶奶,就是前面的埋怨后面的踩了他爷爷的坟头。口角起来,就有人不服气,一铁锨泥土兜头甩过去,尘土飞扬,叫你拜,拜土坷垃吧。接着就是铁锨乱舞,互相殴起来,乌烟瘴气。简直就是八十年代香港影片里的蛊惑仔大战斧头帮的实景再现,或者叫穷汉子怒轮铁锨头,也很贴切。

婆娘们斗起来,也绝不比汉子们差。轮不了铁锨,薅住了头发也是好办法。还有人刚点的一整把子香,倒过来就按进了对方的后脖领子。后来有一年夏天乘凉的时候,于学忠的二婶子,还抖露开身上的小褂,也不掩怀,转过身子给大伙儿看,“你们看看我这后背烫的这些疤,天女散花一样。”倒是引得一群人哄堂大笑起来。后来讲起来都是笑话,当时可把族长气坏了,据说正抽着烟呢,听说了这事,一把拍下去,烟袋竿立马断成两截儿。连夜开了于氏祠堂的大门,召集了各家当家的训话。从那儿以后,于家庄人清明节上坟,就都不许带铁锨了。十里八村的都当笑话传开了。也算是于老风水给庄户人家平淡如水的日子添了点佐料。

回过头来,再说老风水家。自从葬了领婆子,儿子就没和老风水说过话。也没登过老风水的门。还是大女儿先回家给领婆子过“头七”的时候,发现事情不对了。老风水躺在炕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可能从领婆子去了,他就没进一口米粮,眼看着就不行了。也不用召集,本来家人就都聚了来过“头七”的,这下直接就给老风水商量后事了。可是当天晚上,老风水只把自己的三个孩子叫进了里屋,媳妇,女婿都让进了南厢房。正屋里,老风水怎么交代的后事,却是二十多年以后,于贵子也七十多的时候自己说出来的。那时候,老风水设下的局已经破了,大势已去了。

当天夜里,老风水只留了三个子女在身边,说话虽然没了底气,倒也有条有理:“我怎么能不为你们考虑?鸡还护仔儿呢,你爹一辈子干的是什么?能不为你们打算?我点个好穴没什么,要让咱家的后人出人头地,享荣华,受富贵也不难。难就难在怕你们不按照我说的去做。”于贵子和两个姐姐赌咒发誓一定照着老爹的安排去做,儿孙们的前程呢,可不敢疏忽。可是都这样了,老风水还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罢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也只能赌一把了。”


可能老风水当时已经料到结局,但还是要试试。 他无比郑重的告诉儿子和两个女儿,声音轻微低沉,却无比清晰,“今天晚上,把你们家里的都打发回家。我去了后,谁也不要声张,就是你们家里的老婆和汉子也别说。只留你们三个。准备一篮纸钱,一扇门板。等我咽了气,一根布子丝儿也别穿,光着身子抬到门板上,大妞儿前头九步扔一片纸钱,纸钱往哪里飘,就往哪里拖。直到纸钱哪里也不飘了,就在哪里挖个坑,把我埋了。不要起坟头,不要立碑。”

三个孩子面面相觑,开始都道爹是迷糊了,已经不清醒了。后来,老风水重复再三,神情也急迫起来。大家才觉得是真的。只好答应下来。老风水还不停的念叨,“切记,不可声张,什么都别穿。。。”声音渐渐的低下去,等姐弟三个回过神儿来,人已经咽了气。姐姐刚要号丧,贵子一把捂住了嘴,“你做死啊,不可声张。”于是三个人稳了稳神儿,出来,说老爷子还好,打发了家里的和孩子各回各家。等打发完人,也快半夜了。于是,卸下来一扇门板,往上抬老风水的时候,两个女儿忍不住了, 爹一辈子也没享过福,真就这么精赤条条的去吗?哪有这样的道理?家里一贯的大姐拿主意,于是三人一合计,大姐做主,给老风水套了个裤衩,好歹有个遮羞的物件。
纸钱是现成儿的,本来就是准备领婆子的头七的。于是贵子和二姐拖着门板,大女儿前头扔着纸钱,黑灯瞎火的,姐弟三人上路了。大妞儿前头也不敢用力,怕的是纸钱飘的远了看不清楚,三个人心里都在嘀咕,“只要有风,就没听说纸钱不飘的。难道要拖到明天早上?这要是乡里乡亲看见了,可怎么说呀?到那时还怎么能不声张?而且谁知道这纸钱飘到哪里啊,万一飘回家门口,难道就这么拖回去,埋在院子里头不成?”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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