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火山的形状,人们首先想到的大概都会是下面这种尖锥形。
可是大岛的五座火山,都不是这种标准类型,而是所谓"盾形"火山,状如下图中的蒙娜凯亚(Mauna Kea) ,总体山势比较平缓,山坡面积巨大。
盾形火山有个特点,就是它不仅会从山巅喷发,山上的各处裂隙(Fissure),也都随时有可能有岩浆喷出,从而形成众多的“卫星”火山口。下面这照片里的一组火山锥,就是许多年前蒙娜凯亚上的小裂缝“冒火”后的孑遗。
从这张蒙娜凯亚的卫星照片上,更可以看到从山顶到山脚,密密匝匝地布满了不同时期留下的众多喷发口, 颇有千疮百孔的意思。
既然盾形火山上喷发口在哪儿出现具有相当大的不确定性,那么在这整座岛都是由盾形火山组成的大岛上,就免不了会出现有人一不当心,把自己的住房造在了未来的火山口上的情况。 大岛居民Jane,就是这些云交华盖者中的一员。
具体的故事, 容俺慢慢道来。
话说今年五月三日,位处大岛东南角的、世界上最活跃的火山,基拉韦厄火山,开始了新一轮的大规模喷发。不过它的喷发点不在山顶那一组成天冒烟的主火山口附近,而是在东侧近二十公里外的山脚下。(下图左侧的红点是山顶,右侧的红箭头所指处为喷发点。)
滚滚的岩浆夹着热汽沿着这一带地上陆续裂开的二十几个缝隙喷涌而出,不仅摧毁了众多正好造在其上的民宅和道路,而且在笃悠悠地流到太平洋跟前时,还顺便埋葬了两个风景如画的度假小镇,给大岛人民的财产,带来了相当重大的损失。
下图中粉色区域为岩浆覆盖范围。右侧叫做"夏威夷度假地"的海岸区,是两个被摧毁的小镇之所在。粉红区域内数字所标明的则是那二十几个裂缝的位置。其中那个黑体标出的8号裂缝,是本次爆发中喷出岩浆最多,持续时间最长的裂缝/火山口。
等我们六月中旬到达大岛时,二十多个火山裂口中,只余下了这个八号口还在继续喷发中。
火热的溶岩从右侧的火山口喷出,顺着山势向左侧的太平洋流去。入水的瞬间,高温把海水汽化,腾起巨大的水汽柱(左边缘两股都是),直上云霄,蔚为壮观。
水、火二柱顶着的云烟,借着方向经年不变的长风,从左向右,往大岛西面飘去,形成了所谓火山霾(VOG),使得岛西的天空,从早到晚,几乎没有清爽的时候。
霾天的落日,红得别样。
火山霾遮去日光,蓄着大胡子的赤膊点火人只好早早出动,把沿路的火把都点上,为行人照明。
只在日出后不久的早晨,才有点儿夏威夷那标志性的天清气爽。。。
在远离喷发点的大岛西侧兜兜转转了几天后,我们驱车向基拉韦厄火山靠近。通往8号裂缝的道路都被军警看死,无法进入,所以这里是我们所能到达的离火山口最近的一条路,可以看到翻滚的火山烟云几乎就在树林那边不断地喷涌而起。
不能趋近看岩浆,我们只好悻悻离开。在距喷发口直线距离约三公里多的地方停车加油时,蓦然回首,却见到了这么一幅火山云烟正迸裂开去的壮烈宏阔的场面。
停车处是一教堂,建筑虽小,草坪却巨大。站在其间,不免有蚊虫叮咬之扰,但是眼前平展开阔,悄无声息地汩汩升腾着的火山云烟,尽揽无余。
大难已至、世界末日般的背景跟前,脖子上挂着夏威夷花环的他老人家,带着平静的微笑,伸开臂膀,两只缀着血洞的大手略作下按状,貌似在安慰众生:此乃天意,大家莫慌,火山会灭的,面包会有的。。。
夕照中用长焦镜头推过去,可以把油绿的芭蕉林后升起的蟠龙般的火柱,生动地抓到眼前。
超广角镜头,既收进了地上炽热的火光,也撷来了天顶峻冷的星光
正在那儿长枪短炮拍得起劲,身边忽然响起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怎么样,(这场景)挺惊人吧?"
这么着,我遇见了Jane,听到了一段故事。
Jane说近二十年前,她从洛杉矶搬来大岛,在基拉韦厄山脚下的热带绿荫里买了两亩地,造了座自己的梦之屋。作为一个退休的植物学者,物种丰富的夏威夷是她的天堂。平日里在附近的花圃帮帮忙,日子过得平静丰富。直到一个半月前的五月三日,先是小小的地震了一下,接着后山坡的林子里开始冒烟,然后警察来敲门,要她立即撤离。 Jane说她拿了套换洗衣服,穿上鞋,抱起了呆在屋里的猫,就开车离开了自己的家。Jane又说,其实她总共有四只猫,但是那三只当时不在身边,本想去找,奈何警察就站在她身边等着,想想反正出去避个一两天就会回来的,她也就没再坚持。
Jane在讲述这些时语调很平静,只是在提到那另三只猫时,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抽动,"希望他们能有足够的食物,这会儿还在家附近的林子里游逛着吧",她补了一句。
Jane这种好象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的平静,让我很难把她跟一个刚刚失去了一切的人联系起来。于是不禁又追问了一句,"你的房子,你的一切,真的就没有了吗?"
"真的没有了,他们跟我说,我的房子是最早被岩浆吞没的之一",Jane仍是那样波澜不惊地回答我,只有眼镜片上倒映出的火山口的红光,兀自在那儿跳跃闪烁着。
"你现在住哪儿呢?" 我问。
"在附近高中的体育馆里住了一个多月了",Jane抬起手来,让我看她手腕上套着的各色腕标,分别是她住处,食堂和领取药物日用品的凭证。
"那。。。你还有别的家人吗?"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这个稍稍触及隐私的问题。
"我有个女儿在科罗拉多。我十八岁的外孙女前两天还在电话上说,要帮我在GoFundMe的网站上建个网页,通过众筹帮我度过难关呢。她还问我要张照片放在网页上,可是我的照片都留在房子里了。。。"
我看看手里的相机,脑子里灵光一现,对Jane说:"让我来给你拍张照片吧。咱们以那火山口为背景拍,放到网上去,肯定更有说服力"。
"好啊", Jane回道。
"可是我的这身衣服不是很干净呢,我逃出来时只带了一套衣服。。。能慢点吗?我膝盖动过手术不久,走不快",Jane一边跟着我摸黑穿过教堂的停车场,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我们来到教堂边的草坪上(就是上面那张迸裂状的火山烟云照里的大草坪),这里没有遮挡,远处暗红色的冒火口一览无余。问题是,四下一片漆黑,相机"看"不到Jane,根本无法对焦。这时我灵机一动,让Jane打开她的小手电,我以手电的光源为对焦点先试拍了一张(见上面那张Jane的照片),然后让她放下手电,拍了下面这张。我正要再做调整,想拍得更好些时,Jane说,我们还是走吧,警察蜀黍看到我们这么鼓捣,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于是放下相机,一起往回走。知道她不敏于行,眼力也差,我让她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在黑头里慢慢地踱过不大的停车场,快回到自己的车跟前时,Jane对我说:"You are a good man."
恐怕问她要电话号码太过唐突,我就把自己的名字和号码留给了Jane,并嘱咐她得空给我打个电话,好让我知道往哪儿传照片。可是到今天已经整整四个月了,我还没收到Jane的电话。估计老人家早把我的号码弄丢啦。
好在我们离开后不到两个月,吞噬了她的房子的这波火山爆发,就彻底平熄了下去。那晚聊天时,Jane也曾提及她已在联邦紧急救助中心(FEMA)登记过了,一俟火停,便可以在政府资助下开始重建。所以,倘若一切顺利的话,Jane这会儿该是已经开始建造新家园了吧?但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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