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黑色皮转椅上——头上顶着一块湿毛巾,毛巾里是刚刚被过度温柔对待的头发——等着理发师来。大镜子前面的小柜子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理发用具,只有一杯茶和一个果盘。
每次回国探亲,剪头发是必选项目。无奈,因长期混迹于城乡交界处,相熟多年的“御用理发师”——刘师傅,不可避免的属于“低端人口”,两年前,他被清除了。
不清楚所谓“低端”是如何定标准的,收入?居住地?工种?户籍?忽然想到余华的《第七天》,作者从死人的角度看社会现实,好像只有把社会新闻包装成“荒诞”小说,才能得以流传于世。书里的每一个主人公生前都是被“低端”,遭遇强拆、卖肾、医院把死婴当作医疗垃圾......他们虽然生而不平等,死后寻得了安宁,去了一个人人死而平等的地方。书里的最后两句话是精髓:“他问: ‘那是什么地方’ ,我说: ‘死无葬身之地’。”
我作为一个暂居者,连被”清除“的资格都没有,只有每次回来向当地居委会报到的责任,好像取保候审;如果没有主动报到,楼下人民群众自会不辞辛苦地观察和监督,并且劳烦居委会找上门来“查户口”。从小我妈就教育我,做人要自觉;三十年前必修的《大学生思想道德修养》也教导我,“选择自觉还是不自觉,对于人生的成败,对人生价值的实现,具有非常关键的意义。”看看“低端”的下场,我决定“自觉”。
报到完毕,收拾心情,上街去找一家“高端”理发店。其实前一段时间,我已经从习惯性的低眉顺眼,变成逢人就高看一眼,“哎你头发真好看,哪剪的?”如果是熟人,就接着问,“多少钱?”
两、三给朋友提到过六百到八百,绝不考虑。我的头高贵,不轻易低下,但是头发不必贵。 有个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去大华抢便宜鸡蛋的那种,她前一阵回来的时候顶着一头不太明显的大卷,长度及肩,优雅大方,气质提升了不太明显的一个阶梯。“我同学带我去的。她有会员卡,原价一千五,打完折也就一千二。”“这么贵啊?!”“不贵呀,这是人民币!她写了个剧本,片子刚拿了柏林银熊奖,认识给影视圈做造型的人。”
寻寻觅觅,最后还是落眼于小区门口的美发店。小区人口多“端”混杂,包含中不溜秋端,装腔作势端和高耸入云端。我心里对价格的预期,还在低端徘徊;但是以我的气质,总担心被误会成云端以致被宰。早上出门,正好赶上员工列队培训。我在旁边看了会热闹,“一二三四五、工作不辛苦! 六七八九十,成功要坚持!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永远在一起……”。等他们喊完,我就过去问了一下价钱,发现还可以接受。
头发被按进了水里,户口检查式的谈话开始,“有没有会员卡?常住还是暂住?常住在哪,暂住多长时间?”一分钟后,发梢洗毕,有少许水珠可能碰到了发根;所有问题也同时回答完毕,人家不必给眼色,我自己已经羞愧——能为店员的绩效和国家的GDP做的贡献实在是太少了。
果盘是盖着的,我决定不打开;打开了不吃的话,那个摆放位置,太像供果了。有个朋友说,她去烫头发,得到了银耳莲子汤的待遇;还有人是红枣糯米粥。难道现在的理发店都附设厨房了?
振华老师来了,高高瘦瘦的小伙子,戴黑边眼镜,穿着店里统一的制服——白色宽袖大褂,腰上围着长及脚面的黑布裙,像电视剧里明朝的倭寇服。他是我选的中档位的发型师,往下是美发师,往上有总监,店长等等。据说有两、三年经验的就可以是总监级别,那么曾经“低端”的刘师傅堪比总店长了。
老师话不多,只是跟我确认了是暂住,无意愿无能力办会员卡,之后就开始动剪刀。全程无话,只评价了一句,“头发挺厚,”但没做处理。一阵动静之后,我左耳的头发向脸部下巴处汇集,右耳的头发向右边翻起,一边往里,一边往外,短的更短,翘的更翘,方向倒是一致,好像被一阵西北风吹成了顺拐。本来不宽的额头,被厚刘海挡住。看着镜子里的头发,自己选的师傅,我能说什么?他毕竟名振华,还没有进阶到托尼老师,或者凯文老师。
老师人很好,体贴地说,要不要做个精华护理,做完了一切都会顺,价格是剪发的两倍半。我婉谢了,就让它翘着吧,我的头发,难道它还能飞了不成?
终于来到收款台,“暂住”身份又一次被强调——没有办卡,不是任何人的错,大家都尽力了。这个异类,在本地没有住房也就罢了,也没有支付宝,没有任何在线支付软件!
好吧,我开启自动清除程序。请您留步,不用送了。